回程的马车上,玛丽连呼吸声音都放的很轻,伊斯特并不在乎,只是垂下眼帘,静静望着戒指上的纹样。
一条环绕着世界树的瑰丽大蛇,身形巨大,鳞片分明,眼睛的位置嵌着两颗艳丽的红宝石,在月光下流转光辉,似乎下一秒就要从戒指上游动出来。
吞世之蛇。卡佩彭斯的家徽。
创世圣经里有一则这样的故事,光明神创造了天地,为了将天地分开,他又创造了世界树支撑天空,邪恶的大蛇卡佩彭斯自阴影里诞生,它贪婪地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草木,动物,山川……神的造物无一幸免,最后大蛇甚至妄图吞噬天空,它庞大的身体缠绕着世界树,往天空急速而去。
创世神不愿天空被吞噬,便让世界树不断往上生长,于是天空距离大地越来越远,而大蛇卡佩彭斯时至今日也仍然栖身在世界树上,为了吞噬天空而永无止境地前进。
在这片笼罩着光明神祝福的大地上,将自己的家族冠以创世圣经里的可怖大蛇之名,又毫无遮掩地以这条大蛇作为家徽,卡佩彭斯就是这样的家族。
在数百年的历史中,她的家族短暂地拥有过许多称号,“神之矛”“谋逆者”“东征之旗”“行刑人”“刽子手”……而最终伴随在卡佩彭斯走过百年岁月的,只有一个称号。
卡佩彭斯,影中之影。
无论帝国兴衰,无论人世沉浮,卡佩彭斯始终盘踞在整个大陆的阴影里,像一条鳞片狰狞的巨蛇,在阴影中缓缓蜿蜒,紧紧缠绕着莱特帝国的全部历史。
只有像玛丽这样从小到大只生活在宅邸里的女仆,没有一刻离开过卡佩彭斯的生活环境,不曾见过敢于冒犯卡佩彭斯的的人,反而一叶障目,根本意识不到卡佩彭斯到底是何等庞然大物,才会对方才的情形感到害怕。事实上,刚刚应该害怕的不是她们,而是他们。
即使是整片大陆最强大的商会瓦尔伦,在卡佩彭斯面前也只会俯首称臣,他们此刻甚至还会感到庆幸,只以一件商品为代价就安然无恙的送走了一个卡佩彭斯,这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交易。
因为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们商会的魔法师也对卡佩彭斯的小姐流露出了攻击的意图。
这是几乎不可饶恕的事情。
马车咕噜咕噜发出轻响,伊斯特垂下眼帘,指尖抚摸着戒指上那只生动狰狞的大蛇,冰冷坚硬的触感,像是冷铁的兵器,而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无坚不摧的兵器了,没有一支木仓,一把剑,能够比它更摧枯拉朽。
这是她身体里流淌着卡佩彭斯的血的明证。
罪孽的大蛇,罪孽的家族,罪孽的血。
……真是适合她。
威廉在宅邸里焦急地等待,望眼欲穿的暮色里,马车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女仆玛丽面色有些发青,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威廉犹豫片刻,还是道:“小姐,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餐厅的烛光中,据说精神已经恢复正常的伊斯特小姐神色平静,握着银匙,慢慢吃完晚饭,在她放下汤匙之后,女仆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撤走餐盘,用柔顺的白丝绸擦干净她的指尖。
威廉抓住机会,咳嗽一声,整了整领带,微微提高声音:“小姐,请问您之后有什么安排?”
伊斯特望向他。
“……我是说,小姐,您今天才从瓦尔伦商会买下来的那头,那头狼人,您希望怎么安置他?”
片刻之后,伊斯特才轻轻哦了一声。
这让威廉确认他的女主人在精神方面还没有完全痊愈,仅仅一顿晚饭的功夫,她就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出门了,甚至不记得自己买了一只混血的狼人。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女主人这次买回来的东西跟项链花瓶这些东西不一样,但愿他的女主人能够意识到这点。
伊斯特可不知道威廉管家一颗千回百转的心,她想了想,轻轻说:“他在哪里?”
“现在安置在地下室。”
“带我去见他。”
—
顺着楼梯一路往下,墙壁上的蜡烛煌煌,每隔三个台阶就有明黄的光洒下来,照亮脚下的长长台阶,伊斯特的紫色丝绸裙子随着脚步摇曳,光泽流转,犹如水波潋滟。
“……六百年前,神皇当年就是率领一只狼人军团驰骋整片大陆,据说他们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将莱特王国的双头鹰旗帜插遍整个大陆,只是随着莱特帝国的建立,那支狼人军团也消失无踪,从此之后,许多莱特帝国的贵族都以拥有一位狼人护卫为荣。”
“只是,小姐,就如您知道的那样,狼人桀骜不驯,孤高神秘,而且大多十分仇恨人类,宁死也不愿被人类捕获,因此市面上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年轻的狼人了。”
威廉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摸出钥匙,地下室的锁孔发出轻微的声响,地下室向内打开,灯光流入,伊斯特无声地眯起眼,看清地下室里的一切。
上身赤/裸的青年倒在房间中央,双手双脚都被枷锁紧紧束缚住,银发头发被血迹染黑,赤/裸的脊背覆着薄薄的肌肉,漂亮流畅的身体上满是血痕,看上去气息奄奄。
“据说他挣扎的非常厉害,甚至打伤了瓦尔伦商会护送的人员,险些逃走了,”威廉警惕地看着地上的狼人,仿佛他随时都会挣脱枷锁猛然扑过来,“请小姐站在我的身后。”
地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声响,缓缓抬起头,脖子上的锁链哐当作响,黑铁口笼掩住他大半张脸,那双薄冰般的蓝色眼睛冰冷彻骨,犹如火焰燃烧,利剑般直射而来!
一只桀骜不驯的濒死猛兽。
威廉倒抽了一声冷气,伊斯特缓缓走上前,越过他,将“小姐请小心”的声音抛在身后。
白色低跟皮鞋轻轻敲击着地板,银发狼人昂起头,表情狠戾地瞪向来人,白色上衣,紫色长裙,在昏暗的光线里款款走来的贵族少女,如同在晦暗的地下室也散发着光芒,她静静停在一步之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如果不是被迫戴上了枷锁,他一定会扑上去不顾一切地拧断她的脖子。
可是娇弱的贵族少女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她蹲在他面前,紫色裙裾流水般在地面铺开,好闻洁净的冷香扑鼻而来,雪白修长的手指像一束光那样落下,以抚摸一只受伤的幼猫那样柔和的力道,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鼻梁,口笼,脖子上的锁链……她的手指冰冷而轻柔,抚摸到背后的伤痕时,甚至有些怜爱地放轻了力道。
这温柔的触碰让狼人一时有些失神,在习惯了喝骂与殴打之后,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非常厌恶那些贵族女人,因为她们眼睛里全是肮脏的欲/望,可是这个少女不同,她的触碰里没有任何暧昧与欲望的成分,非常平静和干净,让他升不起一丝反感。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纤瘦苍白的贵族少女,她身上并没有同年纪女孩子应该有的闹腾活泼,沉静安宁如一谭静水,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掩住眼眸里的神色,镜子一样波澜不惊的浅紫色眼睛。
和整个昏暗的地下室都格格不入,纤尘不染,漂亮安静的像是应该坐在神殿里听唱诗班吟诵。
下一秒,毫无防备的剧烈疼痛猛然从后背传来,即使是被枷锁紧紧束缚,他也仍然控制不住地瞬间绷紧身体,紧紧蜷缩,锁链哐当作响。
伊斯特站起身,威廉连忙上前,抽出上衣口袋里的白色手帕,捧住她的右手,仔细擦去她手指上的血迹。
“果然已经痊愈了。”伊斯特轻声说。
被重新撕开的伤口又一次血流如注,狼人弓起脊背,浑身肌肉都如弓弦般紧绷,疼痛让他浑身颤抖,黑铁口笼上的一双眼睛满是不敢置信。
这个女人,居然只是为了确认他伤口的恢复情况就把他的伤口重新撕开?这是个什么疯子!
“我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伊斯特轻轻说,“今天晚上我就要听到回复,服从我,或者死,我不想听到第三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