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隔壁确实搬来了人。

就在前些日子。

秦倾有点儿印象。

因为那人搬来的时候。

秦倾差点撞上了人的马车。

那日秦倾端着刚洗干净的桃子,进门时不小心趔趄了一下,手一抖,竹筐掉在了地上,桃子便从竹筐里蹦跳了出去。一颗颗圆润润水灵灵,顺着小台阶往巷子里滚。

秦倾站直了身后,自然是马上去追桃子。

没顾及看左右,待自己在巷子中央要捡桃子时,一声马儿吁声。

秦倾吓了一跳,手中的桃子又滚了下去,而近前不知何时急停下一匹高头骏马,后面是蔚蔚马车。

马车前坐着一个面色严肃,墨色锦衣的男子。他一手勒着缰绳,侧头轻转向车帘的方向,同里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

不一会儿,这个面色肃穆的男子便跳下了马车,帮忙秦倾捡地上散落的桃子。

末了,嘱咐了秦倾声行道小心云云。

桃子一一捡回,秦倾道了谢。

忽扭头朝马车的位置看去,只因她一直察觉有道视线在暗中往她这边看。

然而,秦倾侧眸也只是看见蓝底金面的车帘,轻缓地随着风曳动波澜。

秦佑要将桂花糕掰成三瓣,分阿姐和嫡母吃。

秦倾见弟弟灰头土脸的,小手小脸脏兮兮,便道:“阿姐替你掰,你先去洗手洗脸。”

秦佑高高兴兴地跑去打水。

秦倾看着手心秦佑放上来的桂花糕,同一般的桂花糕不一样,表面呈着金黄色,上头似洒了些芝麻粒,近闻,能闻到桂花的甘甜和芝麻的扑香。

寻常人家做的桂花,以白和黄白相间居多,像如此金黄的色泽,很是罕见。

秦倾捻了一小块,尝了一下。除却芝麻,还有金桂和蜜,细腻松软,入口即化。

或许还加了别的佐料,但秦倾没尝出。不过光有芝麻,和这个时节还没开花的金桂,以及寻常人家根本吃不上一回的蜜。便足以证明这小块桂花糕的不菲。

秦佑洗干净了手脸过来,还乖乖地把手和脸上的水珠都擦干净了。边亮闪闪着一双眼,边吞咽着口水期待地看着秦倾。

秦倾好笑地捏了下弟弟的鼻子。

然后把已经掰成两半的桂花糕递给人。“去吧,阿姐已经吃过了,拿去和娘一起吃吧。”

秦佑点头,欢快地跑进了里屋去。

秦倾抬起眼,顺着院子里未关上的木门,看见了隔壁的石头墙瓦。

说来奇怪,这个宅屋还是用嫡母攒下的银两买下的。秦二夫人确实送了一宅院要给他们住,但秦倾没有收下,以秦二夫人的心眼子,住进去只会为他们后头生更多的是非出来。

这个巷子较为偏僻,租买的价也便宜。

若真是富贵人家,为何会到这里住?

秦倾思忖,然后又想起了那日见到的马车。

那马车偏窄,是独马驾驶,但车身绘着瑞兽祥纹,用料也似是厚实的木头。连那车窗帘子和檐角,均是精巧的工艺和图案。

古朴又低奢。

即便秦倾也见过秦家苏家少爷小姐们出行的骏马豪车,但没有一辆比那一辆马车更令秦倾觉得印象深刻和与众不同。

晚上。

檐瓦前点着盏小小的灯笼。

清辉照亮了一隅小院。

秦倾做了豆粥和蒸饼,裹面煎炸了芹菜和野蘑菇,虽然不见荤,但空气中都飘着肉香味。因为秦倾少见地用了肉油煎炒蔬菜。

秦佑吃得香,很快就吃了两碗豆粥一盘芹菜和三小块蒸饼。

豆粥加了蔗糖,豆子煮得软糯,又放在井水里冰镇了两三个时辰。入口冰凉回甜,在这酷暑时节,一碗入肚,仿佛能消解一身热气。

卢氏常年吃斋,所以这豆粥很和她心意,不免也多吃了一碗。

“倾儿,这粥煮得好,火候有到实处。”卢氏夸赞。“祖师爷来了,也得多吃上一碗。”

秦倾正在给卢氏煎药,闻言将扇火的蒲扇放下,起身,轻拍了拍身上的药气。笑着过来,

“娘喜欢就好。要做到祖师爷的那份上,秦倾还差得远。”

卢氏生在烟火之家,祖传厨艺,然而在卢氏嫁给秦家大老爷不久,一场大火,外家无人生还。官府给出的也是后厨夜里走水了案。也是那时起,卢氏才开始吃斋念佛。

祖传的菜谱,是卢氏的嫁妆之一。她一直贴身带着,从秦二夫人家被赶出来后,便传给了秦倾。

孤儿寡母,三人总得生存下去。

在看了秦倾学了几道有模有样的菜后,卢氏甚至拿出了积攒的家当,买下了石青街的一小铺面。

这才有了石青街的“清客来”。

两人正说谈着,忽然高墙上出现了一黑影。

鬼鬼祟祟的模样,秦倾借着灯笼光看不仔细,但能确定是一张陌生的脸。

秦倾忽开口:“是谁?!”

只一声。

然高墙上的人便摔了下去。

秦倾:“……”

秦倾安抚了嫡母和弟弟,出了庭院察看。

然而巷子里并没有看见人影。

秦倾站了会,遂回屋。

服侍着嫡母喝下药后,秦倾忽然听见了敲门声。从院子里的木门传来的。

秦倾迟疑了会,还是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子。

皆穿着墨色窄袖锦衣。

高一点的秦倾见过,正是那日驾马的男子,矮一点的人面庞陌生,倒是有几分像刚才爬墙头的人。

秦倾眼睫一抬一垂,将猜测掩下,“两位是?”

高个子的男子面色如最初见到一样不苟言笑。

只是拎着矮一点的男子上前一步,“吾弟不懂事,刚才惊扰了你们,抱歉。段弓,道歉。”

叫段弓的男子长着憨稚的脸,年纪看着也小,憨憨呆呆,摸着后脑勺。“姐姐,你们家晚饭好香啊,所以我不小心爬上墙想看看你们煮什么……”

段弓没说完,脑袋就被身边的高个男子拍打了一下。“说正事。”

段弓鞠躬:“十分抱歉,吓着了你们!”

秦倾眼在两人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笑,“没关系,以后想吃的话,可以过来串门。”

段弓:“真的吗?”

然后瞧见了高个男子的一瞥,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做声。

高个子带着矮个子来道歉后便回去了,秦倾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

隐隐还听见了矮个子的怯怯问高个子,“长哥,主子知道吗?”

高个子:“闭嘴。”

秦倾望着隔壁的门扇,若有所思。

青梅树,碧玉桌。

明月珠下,香炉袅袅,冰盆习习。

红木椅,千里屏风,瑞兽砚。

处处透着奢华整洁和细净。

长见和段弓敲门进来。

红木椅上,慵闲清懒地坐着一玉白云纹宽袖袍的少年郎,一手半托着额,一手百无聊赖又认真一般地翻着放腿上的书籍。

慵贵,舒然,一张如玉清朗的脸,半是骄矜,半是尊贵。

长见和段弓进来,先是半跪请安。

少年郎从书中抬起眼,免了他们的礼,问,“你们俩去哪了?”

声音濯濯如泉,却带着几丝慵散的意味。

长见:“回主子,去向隔壁的人家道歉。段弓被那户人家的饭菜香吸引过去,惊扰了他们。”

段弓吸吸鼻子:“嘿嘿主子,他们家的饭真的很香……”被长见威严地瞪了一眼后,立马改口。“主子,已经赔不是了,下次不会了。”

少年郎将书本合上,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挑起,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手指又勾绕着将书页翻开。

“嗯,知道了。这次出行不可声张,莫要影响到了周围百姓。”

长坚和段弓点头。

少年郎摆了摆手,表示要休息了。

段弓要退下,长见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字条,“主子,娘娘来信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少年郎唇一抿。脸微黑。“我才没出来多久。”

长见:“臣知道,但是您身份尊贵,娘娘担心也无不理。”

少年郎勾起了单边唇,似是讥笑一般,轻笑一声,“那就等苏州城下雪了,我再回去。”

段弓:“啊,主子,那不是还要好几个月。”

长见扫了段弓一眼,上前把字条恭敬地放在红木雕云绘案上。“主子,还请好好阅览娘娘的来信,属下告退。”

少年郎不耐,修长指腹轻点桌案。

但即便是不耐的动作,人做出来也格外好看。两道眉微蹙,紧闭唇,冷抿的唇线优越,凤眸下一双濯濯黑眸。

“知道了,下去。”

随着门扇合上。

段弓看长坚:“离下雪不就几个月的时间吗?不能让主子多待一会吗?”

长坚凉凉地看了段弓一眼。“朝堂变化万千,主子不愿和亲人争,不代表别人不害。皇后娘娘也有她的思虑,可以留,但不能多留,记住,万千不能暴露主子的踪迹。”

“还有……”长坚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段弓,“苏州城不下雪。”

长见和段弓是大魏五皇子褚嬴宿的两个随侍。

一个老妈子性格,一个天然呆。但都胜在手脚功夫是同批中最为出色的。

如今天和三十年,大皇子因雨台案被太子党拉下马,太子增任政事副司,九公主半月前出生,丽贵妃刚被贬降……皇城一日,瞬息万变。似是同着日升月落,一日接壤一日,表面平和。

然而私下暗潮涌动。朝臣们站队立党,皇子们勾心斗角,一派烟熏火燎。

作为和太子一母同胞的五皇子,年仅十五的褚嬴宿,因皇后所出,自也是朝臣皇子的讨好勾结的对象。

心生厌烦的五皇子透不过气,向父皇私下请了旨,得了允许后,只带了两个随侍,跑到了千百里外的苏州城散心。

这让一直最忧宠小儿子的皇后娘娘知晓,立马数道鸽信传来问候。

褚嬴宿回了一封,其余的便不再看。

魏尚帝极为重视皇子们的文武功课,天不亮便得起来诵读习武,打猎骑射,样样都不可落。

所以褚嬴宿在苏州城,依旧鸡鸣时分便能自动醒来。

醒了后,睡也睡不着。

于是找了本兵书,坐到庭院的藤椅上,慢慢看起来消磨时间。

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在院落青梅枝头。

褚嬴宿隐隐约约闻到了空气中的飘香。

似乎来自隔壁。

褚嬴宿立马想起了段弓昨夜的话,与之相呼应的,是一道浮现在脑海里的身影。

马蹄下,抱着竹篮捡拾桃子的姑娘,云鬓青丝,茭白面上,忽转过来往向车帘的方向,一双杏儿眼如鹿般灵动好奇,似有潋滟之光,而一粒眼下朱痣,更是给人凭添柔妩之色。

褚嬴宿见过许多女子,诸如宫中的侍女,嬷嬷,姊妹,包括他的母后和父皇的妃子们,不乏有惊才绝艳的貌美。

但那日姑娘的容貌和气韵,倒是独一份。

褚嬴宿翻了页书,心里懒懒地想,即便是山野偏远之所,也是能孕育绚丽的花。

和已经早早有了侍妾的几个皇兄们不一样,褚嬴宿对女子没兴趣,他这个年纪,最崇尚已经有了战功的兄长——文武皆能,儒雅沉稳的太子皇兄一直是他的榜样。

正想着,外头院落的门忽然被轻敲了几下。

长见出来,上前开门。

门扇吱呀打开。

青梅枝头的晨光,洒晕在女子的发鬓,面颊和肩头。

晨晕在人如墨青丝上跳动,洒上金光的白面出尘悦眼,柔光勾勒出人姣好的五官,一身梨花黄裙裳,捧着一小竹筐,连指尖都是粉白的颜色。

玉面凝脂,桃唇盈盈,月眼如丝。

一颗眼下朱痣,更是清妩楚楚,明媚舒然。

青梅枝头遇春冒。

娇容笑靥堪胜瑶。

清贵矜骄的少年郎毫无自知地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