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因是月底最后一日,不止青蓝书院,嘉州中许多学堂、私塾乃至州学都是一并休沐,又恰逢“暮春时节,风乎舞雩”的日子,人们呼朋引伴,踏青游玩,更有许多公子小姐相约柳下花前,说不尽多少故事。
靶场这边便更为热闹轰动,张泰和安靖白,一个是侯府嫡出次子,一个是伯府嫡长子,先前又有原主赛马落水那件事,这次比骑马射箭,便是安靖白再有心隐瞒不让伯府中人知晓,但在嘉州富贵子弟的圈子里,也早就传遍了。
这日午时,天朗气清,春日阳光明媚而非酷热,春风吹拂,夹带湿润的气息,闹得人脸上发痒。
靶场这边早已人头济济,为着这场比试,靶场的人特意布置了赛马的跑道,并在起始点,也就是百步开外安置了两个箭靶,倒不是说所有来靶场的人都为了看安靖白和张泰比试骑马射箭,但看热闹是人们自古有之的共性,加上许多嗅到腥味前来下赌注,想着趁机捞一把的人并不少,一时间,这边也是聚集了数百人,算得上是一个小型的赛事现场了。
张泰骑着一匹黑棕马,身旁簇拥着一群穿朱着紫的富家子弟,若非知道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倒也有几分富贵风流,张泰威风凛凛,一经出场便接受旁边许多人的呼喊,这更添了他的嚣戾气焰。
反观安靖白这边便显得冷冷清清了。
安靖白是牵马步行入场,他的身旁只有宋崇、裴度、月七并伯府另外几个小厮相随,不过人虽少了些,气势上却没有输给张泰那边,裴度反而露出胸有成竹的笑意,安靖白进场时,习惯性向周围的“观众”行礼致意,这是他前世参加比赛时特有的礼仪。
双方人马从两个入场口逐渐靠近,直至最后汇聚于赛道起点,两边的观众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发出阵阵吆喝声,安靖白和张泰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两人带领各自的队伍出头,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有种!看你等会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张泰上来就说狠话,不待安靖白答话,张泰身旁那群富家弟子便对安靖白发出阵阵叫嚣,月七本想带着伯府的小厮骂回去,被安靖白拦了下来,裴度气定神闲,仿若看着一群跳梁小丑在表演,宋崇则是一语不发,仔细检查安靖白所用的长弓和羽箭。
为着这场比试,靶场给出了足够的诚意,请了专门负责比箭和赛马的裁判和放号人员,在主理人的统一指令下,赛道起始点开始清场,只能留安靖白和张泰这两位“选手”,其他无关人员开始退场。
退场之际,月七先说道:“少爷放心,您没问题,我找人打听过了,张泰箭术平平,只要您正常发挥,赢他跟唾沫吐手似的。”
安靖白:“……”
月七想说的应该是唾手可得,他跟宋崇学了几日书,这算稍有成效。
接着是宋崇说道:“少爷,弓箭都给你检查好了,这段时日每天看你练箭,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借你一句话,‘与自己争,不跟对手争’。”
安靖白道:“好,说得好。”
裴度说道:“靖白兄只管放手去做,这群乌合之众绝非你对手。”
安靖白道:“借裴兄吉言。”
再不说其他,一切言语都在赛场上了。
他和张泰分别牵马就位,两人各自背着弓箭,主理人先审察了他们先前签订的那张五十两银子的契约,接着宣读了骑马射箭的具体规则,后问他们两人是否清楚,待他们做了肯定回答,主理人退到他们后方,随即打手势让两边的观众安静,那些负责箭靶和赛道的人员各自就位。
很快,将才热闹哄哄的赛场,变得鸦雀无声,如水般安静,所有人都将眼睛钉在安靖白和张泰身上。
这一刻,安靖白倒是找回了一些熟悉感,赛前那种局促感又回来了,这不完全是紧张,而是心里一种压抑想要释放,前世比赛之前,他习惯性会产生这种心里作用,这能刺激自己保持良好的竞技状态。
他握着弓箭,看着面前的赛道,看着远处的箭靶,再看更远的观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有些“蠢蠢欲动”。
毕竟从他罹病之后,他暌违赛场已久,重新站上这个舞台,拿到弓箭,获得观众的注目,可以在竞技状态下展现自己平日的训练成果,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另一种新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的感觉。
安靖白如此感受着,不自觉笑了一下,旁边的张泰看见他兀自发笑,冷嘲热讽道:“笑什么?吓傻了?我告诉你,现在认输也没门,别装,就是死了你也得跟我比完。”
安靖白没说话,转向他又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张泰看着他那张笑脸,如果说原先他认为安靖白故作姿态,那么此时从那张笑脸当中,他解读到了从容、自信、坦荡、光明磊落,那是他难望项背的一种风度。
张泰咽了一口唾沫,极力让自己消除那种不安的预感,当此时,主理人问了一声他们是否就位,张泰下意识点头,他才刚点头,便听见主理人敲响了手中的铜锣。
铿地一声,包括张泰在内,所有人看见安靖白倏然翻身上马,身影才落,他已跃然坐在马背之上,随后抽箭搭弓,瞄准撒放,利箭破空,直指靶心。
照规矩,他们是谁先射中十支箭谁先开始跑马,因此在射箭这一项上既要有准度也要有速度,安靖白“临阵磨枪”接受了裴度那个秘诀,双脚轻用力夹住马腹靠后部位,马儿果然一动不动,第一支箭射完,他迅速推弓射第二箭,而这时人们发现,张泰才刚刚射出第一箭,要命的是,张泰还脱靶了!
这意味着他第一箭无效,后面还需要补足十箭,反观安靖白这边,第二箭应声中靶,已经快了张泰“两步”。
但安靖白没有大意,或者说他始终贯彻“与自己争,不跟对手争”这一信念,他根本不去看张泰射中了几支箭,只管做好自己,这就是与自己争。
到了最后,连续中靶第八支箭之后,安靖白一下抽取了两支箭。
在一般的思维力里,饭是一口口吃,箭是一支支射出去,安靖白先前也是这么做的,现在一下射出两支箭就是他跟先前的自己争,做一个尝试,成功了,一射两箭,失败了,重新搭箭补救就好。
看见他竟然还有这一手,别说张泰和那些观众了,便是裴度、宋崇等人也一时讶然,因为在先前的训练当中,安靖白也没跟他们展现过这一妙招。
现如今安靖白忽地挑战高难度,便是直接吸引了所有瞩目。
但见他照常搭弓引箭,瞄准撒放,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懂行的感慨他如此娴熟,不懂的也能欣赏那套动作的健美悦目,箭矢本是杀器,可由安靖白射出来,人们却又觉得其中颇具美感。
笃笃两声,两支箭应声中靶,狠狠钉在靶位的中心!
旁边的观众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呼,裴度则是重重握拳叫了声好,在他看来,那样的距离能一次中靶两支箭绝非运气使然,而是安靖白平日技术累积和临场决断双重作用下完成的挑战。
安靖白自己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时间聆听那些欢呼,而是将长弓倒插在箭袋之中,双腿一夹马腹,连人带马飞似的冲出去,此时,张泰还在射第五支箭。
其实这个时候,结果已经没有悬念了。
靶场考虑到这两位公子哥的安全问题,避免落水之类的情况出现,这次只设置了三十丈的直线跑道,也就是一百米左右,这个长度普通人跑起来需要十多秒,骑马跑的话肯定在十秒之内了,这个时间,张泰哪怕射中了五支箭,也没有时间完成赛马了。
随着终点处的裁判敲响另一个铜锣,起点处的主理人宣布比试结束,这个时候,张泰刚好还剩最后一支箭没有射出,安靖白已经跑到了终点。
许多观众还蒙在鼓里,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倒是月七和伯府那几个小厮飞似的往终点方向跑去——他们这回赚大发了!他们为了照顾安靖白这位主子的颜面,把大部分家当都押了安靖白胜出,赌局的赔率高达八倍之多,一年工钱变八年,今晚睡觉自动笑醒!
当然了,这算是他们信任安靖白这个主子得到的回报。
待月七等人簇拥着安靖白返回起跑点,除了裴度和宋崇之外,竟然也来了许多陌生面孔,将才那些质疑安靖白的观众不见了,转身变成了恭喜安靖白的看客。
安靖白自然不理这些人,让月七等人拦住了,只管和裴度、宋崇说话。
裴度先说道:“靖白兄,最后那两箭看得我是提心吊胆,没成想你还留了如此手段。”
安靖白道:“我也是临时起意,原先没有想过,要是还有下次,我不敢冒险了。”
裴度道:“只要胜出,冒险也是实力的组成部分,确实精彩,可惜对手不怎么样。”
裴度才刚说完,不远处的张泰下了马,原先跟随他的那群纨绔子弟也都走过来,跟着他纷纷向安靖白这边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