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也想押靖白兄一局,听靖白兄此言,我便不好凑这个赌局了。”
安靖白回头望去,正是裴度。
多日不见,裴度依然穿了那身晴山色外袍,搭了件素色中衣,更衬他剑眉星目的神采。
见是裴度,安靖白和宋崇皆是欢喜,三人见了礼,安靖白道:“我还以为裴兄赶不及再回嘉州。”
裴度道:“咱们君子之约,说好了月底来看你比箭便一定会到。”
安靖白笑道:“不敢当,裴兄的事情都办好了?”
之前他说到嘉州下面的县城,替他母亲祭拜已故的外祖。
裴度点了点头,说道:“都已办妥,紧赶慢赶,总算没有失约。”
安靖白道:“裴兄有心,你这么说我倒多了份压力,要是明天输了,愧对你专程来看我一趟。”
裴度道:“不说这个。既然明日比箭,我们先不说其他,先看靖白兄这些天练得如何,若能改进,临阵磨枪也不算迟的。”
第一次见面,安靖白便知裴度也是箭中行家,听他这么说,自然乐意听取他的意见,便将和张泰比箭的规矩说了,裴度听后,若有所悟,说道:“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我对骑射也算有些心得,这样如何?靖白兄先上马射一轮,我们看后再做探讨。”
安靖白依然而行,背了箭袋,装上十支箭,翻身上马,他和张泰约定的靶位距离是一百步,也就是五十米之外,此时,他让月七大概调好百步的距离,宋崇在马下将长弓交予他手上,他驱马来到预定射点,由于是射中十支箭之后再跑马,且安靖白打听过,科举考试的骑射,箭靶在侧方位或者斜方位,并不像步射时正对,所以为了方便起跑和日后养成习惯,他调转马头向前,箭靶在左手方向,正好与马头成九十度角。
他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背,给了马儿一个停驻不动的讯号,随后伸手往箭袋抽出第一支箭。
箭尾凹槽一次性卡入弓弦中部箭扣,箭杆前段搭在弓臂正中间,娴熟自然完成了搭箭,接着,他以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勾弦,但右手和手指并不用力,而是左手用劲推弓,一套极其标准的地中海指法就此完成。
随后瞄准,撒放,行云流水。
笃的一声,羽箭应声中靶,安靖白没有停顿,继续重复上述动作,笃笃笃……
一连十箭,全部中靶,且其中三支正中靶心,五支距离靶心不过两三寸,只有两支箭不算理想,但也没有脱靶,整个过程安靖白没有丝毫阻滞,十支箭都是一气呵成,若是光看他的射箭动作不去细究结果,这说不得是极为精彩的箭艺表演了。
即便裴度是个中行家,也看得赏心悦目,心里暗赞:“好俊的手法!比我们用拇指勾弦快,准头也不算差。”
他正想时,安靖白在马背上收了弓,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裴度兄,你看如何?”
裴度笑回道:“不敢有瞒,倒是我向靖白兄学东西了。”
安靖白强调道:“探讨,咱们是探讨。”
裴度想了想,说道:“我且不说其他,靖白兄先看我射一轮如何?”
高手的交流并非只限于言语,有的时候在切磋,在演示各自的技艺,无言胜有言,不用说话已有意会,古人下围棋有“手谈”的雅称,安靖白和裴度这会可以说是“箭谈”了。
只见裴度上了马,调了位置,也是背了十支箭,待他的仆从将那把昂贵的反曲弓递上来,他深吸一口气,也开始抽箭引弓,不同的是安靖白用的是地中海式拉弓法,他用的是更为古老的中国式拉弓法,两者的区别安靖白先前已经说过自己的理解,前者便于竞技中使用,后者则用于狩猎和战场上杀敌,两者没有高低之分,只看是否合适各自的应用场景。
很快,裴度也开始放箭。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裴度射出第一箭安靖白便知他确实是个中好手,那种娴熟度,那种对弓箭的把握运用,那种盯住靶位的目光,若非经过长时间的刻苦练习,一般人不可能给出那样的气质。
事实也证明了安靖白的判断,十支箭射下来,裴度有三支箭正中靶心,五支距离靶心不过两三寸,剩下两支基本在靶圈以内的位置,这样的成绩无疑比安靖白还胜出一筹。
待裴度收了弓,安靖白道:“先前还说跟裴度兄比一场,现在看来,我真不敢在裴度兄面前献丑了。”
裴度举了举他手中的反曲弓,说道:“我不过是沾了些弓箭上的便宜,真要说箭艺,我未必比得过靖白兄。”
安靖白也不跟他谦虚,说道:“我们拉弓方法虽有不同,但目的都是箭靶中心,这也算殊途同归。”
裴度问道:“靖白兄可还看出不同之处?”
安靖白仔细回忆将才裴度连射十箭的过程,坦诚相告道:“裴兄连发射箭时,整个过程都在闭气,而我每射一箭都随着呼吸撒放,这是最大的区别。”
裴度道:“没错,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区别。”
安靖白了然,裴度道:“这个孰优孰劣暂且不论,明日比试在即,靖白兄只管先照自己熟悉的方法来,但只一样靖白兄或许现在就可以试着改进。”
安靖白做了个请讲的手势,肃穆倾听,裴度说道:“骑射之于步射,难处在于上了马背难以保持稳定,要是没法控制住马匹,箭术再好也要受到影响,良驹毕竟难得,却有个控制马匹的技巧……”
说着,他干脆下了马,走到安靖白旁边,此时安靖白仍骑在马背上,裴度往马镫处伸手,然后稍作比划,大概定在马腹靠向马尾部位,说道:“一般的马,这块地方有个穴位,我们射箭时双脚贴住这块区域,只要稍微用力,马儿便会稳住不敢乱动,这个技巧原先是战场上的老兵从胡人那边学来,我们裴家的箭术师父都会教导这个诀窍,我用了很多年,确实可行。”
安靖白恍然大悟,箭术上的理论他比裴度值高不低,毕竟占了前世的便宜,但对于骑射和马匹上的知识,当然就是裴度占优了,这可是他们陵阳裴氏赖以生存的技能之一,所有裴家子弟都要学习的弓马技巧。
裴度指了指安靖白的脚,问道:“靖白兄不介意吧?”
安靖白道:“无妨。”
裴度便抓住安靖白的脚踝往后牵引,找准了马腹偏后方的部位,说道:“就是这里,具体每匹马因体型有所不同,但稍微查探总能找到,你这匹马——你试着稍微用力夹住这里,然后再放箭,前提是不要影响你本身的准度。”
安靖白了然,照着裴度所说去做,试了一轮,□□马匹果然安静了许多,一直困扰他的马匹难题也因此得到了部分解决,两三轮练习下来,虽说不至于有肉眼可见的效果,但安靖白确切感觉到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假以时日,在控制马匹上,他必定会有长足的进步。
“可惜,要是上次见面我便向裴兄请教,明日必定不惧那张泰。”
安靖白感慨了一句,裴度道:“不敢,并非恭维,那张泰必定不是靖白兄对手,以靖白兄的箭艺,便是在我们裴家年轻一辈当中也是凤毛麟角,我从靖白兄这里也到不少东西,你的拉弓方法便让我开了眼界。”
安靖白笑着强调道:“探讨,咱们是互相探讨。”
裴度道:“我都等不及正式和靖白兄比一场了。”
安靖白收了笑意,说道:“等明天和张泰比完之后,一定和裴度兄正式来一场。”
裴度也知这个时候不宜乱安靖白的心,便也将注意力放到安靖白明天的比试上来,说道:“战场上有句话老话叫知己知彼,靖白兄的对手水平如何?”
这个安靖白还真没有调查过,这源于他前世的一个习惯——在赛场上射好自己的箭就行,不用去管对手如何,那反而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因此安靖白如实说道:“这个我倒不知,我想着自己目前的水准已经定了,不管对手如何,明日只管射好自己的箭,将自己生平所学的箭术发挥出来,与自己争,不与对手争。”
裴度恍然,旋即一笑,向一旁的宋崇说道:“你看,靖白兄在箭术的见解总是高屋建瓴,我真是望尘莫及。”
宋崇回道:“裴兄谦虚了,我虽不懂箭术,却也知你们是以箭结交,各有千秋,即为知己,何必分高下?”
裴度望向宋崇,他初次见面便看出宋崇言谈不俗,如今听闻此言,更觉宋崇有深度,他其实已经找人打听过,知道宋崇是伯爵府的书童,但他并没有因身份有所轻视,而今说道:“宋崇兄若是学箭,我也是不及的。”
宋崇道:“裴兄说笑了,我只会些许文墨,其他一窍不通。”
裴度道:“术业专攻,会文墨就不容易。”
安靖白知道他们两人以后将是大周朝的文武权臣,便在裴度面前有意拔高宋崇,说道:“那是,我家宋崇兄以后可是要高中状元的。”
宋崇腼腆一笑,裴度却道:“不错,大丈夫当有鸿鹄志,靖白兄考武举,宋崇兄考文举,若是肯下苦功,他日未必不能庙堂相见,到时说不得是一段佳话。”
安靖白道:“借裴兄吉言。”
他们如此说着,倒暂时把明日的比箭抛诸脑后了,仿佛明日之事早已板上钉钉,张泰那种人远非安靖白对手,他们的眼界在更高更远的地方,而不是一场比箭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