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堪堪对陈逢年印象很深,但说不上好。
第一回,他把她从邪祟手上救下,第二回,她为了掩盖楼里有女童的事,命人给他送有毒的茶点。一个救她一命,又差点儿被她害了一命的男人,第三回他包了她一个晚上,任她千娇百媚,这男人什么都不做,要她怎么能对他有好印象?
眼看那道士的腕子要被陈逢年拧折了,柳堪堪怕陈逢年惹祸上头,她顾不上整理衣服,起身握住陈逢年的胳膊,对他道:“陈爷,这位道爷是我今夜贵客,方才之举,不过是玩笑罢了。”
陈逢年的本意,是找个接近柳堪堪的方式而已,英雄救美,又俗套又管用。
他丢看道士的手,那道士不罢休道:“什么玩意儿!你居然敢坏本道好事!来人!扇香楼还有没有规矩啊!我花了银子,你们敢让我受委屈!”
陈逢年和柳堪堪都看出了那道士就是个花架子,真正有权有势的人,不会在意花在勾栏里的银子。
老鸨匆匆赶来,先安抚道士:“道爷息怒!有话咱慢慢说。”
“老子花了多少钱?多少时间?才等到你们家柳堪堪,啊?摸两下怎么了?给了钱不让摸,你是什么东西啊?”
老鸨护在柳堪堪身前,“道爷,那也得看你摸哪儿啊,你别是占便宜不成,反咬我们一口。”
老道士是个欺软怕硬的,见扇香楼老鸨都护着花魁,态度这么强硬,他心虚道:“你们凭什么说我占你们姑娘便宜了?”
只凭柳堪堪空口白牙,算不得证据。
这是,一直沉默的男人说话了,他说话很慢,语调平淡,“手都钻人衣裳里了,还不算占便宜么。”
所有人都向他看去,那男人很低调,自老鸨来后,他一言不发,很快他们就忘掉了他的存在。
老鸨看到陈逢年,惊了一瞬,她想到之前让柳堪堪给他送毒茶点的事,怎么...怎么还活着?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他高大挺拔,衬得那道士又是猥琐,又是懦弱,她们自然都站在陈逢年身后。
老道士说:“那那是她骚!女表子出来不让摸,叫什么表子!”
这就是以色侍人,那些诗文里歌咏的,只是九牛一毛,就算柳堪堪这样见惯了达官显贵的,也难免要侍奉这种下九流的人。
老鸨大喊:“来人,把他给我抬出去!”
四五个龟奴上前要制服老道士,老道士凭着一股蛮力挣开,他拧住柳堪堪的腕子,“怎么,你们能岔开腿做生意,还不让人说了?”
陈逢年一掌劈向道士的麻筋处,道士立马松开手,他手肘照道士肩头一击,将他胳膊的力卸掉,龟奴这才成功将她带下去。
陈逢年替他们解决了麻烦,老鸨对他自然也是和善,“陈爷真是好身手,今夜陈爷的酒钱全免!堪堪,好好招待陈爷。”
柳堪堪莞尔一笑,“陈爷,随我来...”
陈逢年这夜被柳堪堪灌了整整一坛酒。
他本来就闷,一喝酒,更没话说了。柳堪堪借着月色看清这男人的脸,他不算英俊潇洒,但眉目深黑,鼻梁高挺,他的身上有一种含蓄的温柔。
柳堪堪第一次见话这么少的男人,她羞赧地低下头,说:“陈爷,说点什么吧。”
陈逢年酒量尚可,不过扇香楼的酒比别处的酒更烈一些,他四肢尚且有力,但头脑已经开始晕眩。
“你喜欢什么?”
不喜欢金,不喜欢银,不喜欢玉...这不喜欢、那不喜欢,真挑剔。
柳堪堪愣了一下,没想到这陈逢年看起来闷不拉几的,一开口,却这么直白。
“你我萍水相逢,我喜欢什么,重要么?”
陈逢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又问了遍:“你喜欢什么?”
柳堪堪道:“我喜欢...金子。若陈爷能替我赎身,我就喜欢陈爷,陈爷,我是不是很俗?”
陈逢年摇了摇头,他踉跄地站起来,“行,我替你赎身。”
柳堪堪见他有些站不稳,扶住他的胳膊:“我让马车送你回去。”
“不必。”陈逢年气沉丹田,稳住重心,他朝柳堪堪摆了摆手,“多谢柳姑娘。”
柳堪堪没头没脑的,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他听进去了没有。
其实,得一如意郎,赎身不赎身的,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一个被革职的捕快,她有什么配不上的?柳堪堪人若四月春风般得意,一路扭着杨柳纤腰回了屋。
扇香楼到郡府可不算近,走得快,也得半柱香。陈逢年不知自己怎么在半柱香内赶到郡府的,当然,他具体花了多久时间,自己也不清楚。
郡府高墙森严,四处都有守卫。
今夜在外值班的护院冯庆认识他,见他在门外徘徊,上前来:“陈爷,来找阿枳姑娘啊。”
陈逢年摇头:“顺道,过来看看。”
冯庆道:“那进来坐坐呗,你这一身酒味,要不续上?咱哥几个好久没喝了。”
“不了。”陈逢年说罢,转头离开。
阿枳刚沐浴完,她穿着件月光色深衣,半干的头发梳成辫子,安静垂在胸前。她睡前有检查门窗的习惯,门上锁,东窗上锁,西窗...窗外一个人影闪动,阿枳立马屏住呼吸,她慢慢后退到梳妆台边,手下拿起一支簪子。
若对方强闯,她就拿簪子刺他眼睛。
但是那身影只是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没半点行动,久到阿枳都认出他来了。
她放下簪子,推开窗。
这祖宗,神出鬼没的。
夜风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送进屋,阿枳冷冷挑眉:“喝了这么多酒,可有收获?”
她身上有淡淡花香,陈逢年具体说不出那是什么香。
二人隔窗对视。
屋里亮着几只蜡烛,烛光自她身后照过来,在她周身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阿枳显得格外温柔。
“你喜欢什么?”
阿枳愣了下。
酒后,陈逢年的眼睛像被洗过一样亮。
见她不答,他又问:“你喜欢什么?”
阿枳无法自欺欺人他是以长辈的身份询问她的喜好。若她是陈逢年,突然冒出一个女人说自己是他后人,她也不信。
她冷淡道:“我什么都不喜欢。”
陈逢年不死心地问着:“你喜欢什么?”
这一遍,他明显有些咬牙切齿了。他的声音在颤抖,阿枳不忍心欺骗他。
“草。”
“...你何必骂人。”
“我喜欢草啊。”阿枳忍不住深深叹息,“野草。”
为了防止陈逢年不信,她指向对面墙头随风而荡的野草:“你看它们,与世无争,籍籍无名,却比万物都要顽强。”
二百年后金宁皇宫,她长大之处,但凡无人问津之地,总有野草,在屋顶上,在墙角下,在石缝里。
陈逢年看着那一株月下野草,他实在看不出那野草有什么好,卑贱无名!
可陈阿枳说她喜欢。
她说喜欢。
在阿枳的注视下,他走到那面墙下,先是跳了一下,试探墙的高度。这面墙是两个院子的隔档,少说说两米高,墙体很窄,墙头是一排斑驳的青瓦。
陈逢年退后两步,助跑起跳,单手挂上墙头,完全用臂力,翻了上去。
他坐在墙头,看着对面屋子里的阿枳:“你要哪一株?”
阿枳心头五味杂陈。
自她出身那刻起,便注定不能做个任性妄为的人。她守着家门的规矩,守着皇室的规矩,也守着她自己的规矩,别人错一步,尚有退路,她错一步,只有死路。
无数画面在脑海变幻,无数滋味在喉头翻滚。
最终,那些零乱的画面定格在眼前这一幕,而在那所有滋味之中,还是甘甜更多一些。
阿枳说:“你手边那株,它看起来英俊一些。”
陈逢年不知这墙头荒草也有美丑之分,他拔下手边那株,谁知这墙头草根埋的深,被□□一刻,陈逢年整个人向下栽去。
阿枳捂住嘴,将惊呼声闷了回去,她走到门边,急的半天也打不开门锁。
陈逢年用手扑了下身上的尘土,走到窗户前,伸手把草递了进去:“给你。”
阿枳在门边上,无奈地看着那株草。
她轻笑出声,眼中有光。
走上前,接过那株野草,将其缠绕在指尖,“你来怎么没人通传?”
“我翻墙进来的。”
“郡府的防卫是要加强了...”
“没用,我太熟悉这里了,只要他们换班,总会有死角。”
“你这金宁城籍籍无名的捕快,倒是厉害。”
陈逢年的手撑着窗框:“小时候我爹逼我念书,偷跑练出来的本事。”
阿枳伸出手,将他头发丝沾着的枯叶拂开,她抬袖之间,陈逢年又闻到那淡淡的香气。
阿枳见他嗅着自己衣袖的模样,有些沉迷其中。正当她将袖子收回之时,陈逢年两眼一闭,身体扑向窗前。
阿枳的位置正好接住他,他下巴抵在她肩上,呼吸沉重。
“陈逢年?”阿枳唤道。
压根无人应她。她不知是喜是忧,呢喃道:“让你去喝花酒...”
阿枳拍了拍他后背:“陈逢年,你醒醒,我叫人送你回去,陈...高祖?”
尊称高祖都醒不来,看来是真的醉死了。陈逢年体格可不弱,整个人的重量压向她,她无法支撑。阿枳扶着窗框,借力将他向一旁推去。
她本意是让陈逢年先靠窗框上,等她叫来人,再把他搬运去厢房。但她这一推,施力的方向错了,陈逢年直接后脑勺着地倒了下去。
他砸向地上的一瞬间,阿枳想要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她忙从屋里跑出去,蹲下查看陈逢年的形势。
他闭眼翻了个身,用手摸了下后脑勺,嘴里咕哝着:“操...”
阿枳见他没事,悬着的心落下,可还没一瞬间,就看到他后肩的位置渗出了血,一颗棱角尖锐的石头躺在地上,石头上沾着他流出来的血。
被石头这么一戳,他居然没反应?
阿枳不敢麻烦别人,她心虚地找来罗泉。
罗泉大半夜,正一个人在捣鼓他的观煞咒,他没想到阿枳这么快就搞定观煞咒了。
陈逢年半死不活地晕厥了过去,罗泉这次见到他,没有晕,他大喜道:“我一晕,我就不晕了。”
阿枳被他说晕了,她道:“你先帮我把他抬进屋,再劳烦你帮我打一盆清水来。”
罗泉说:“你等等啊,我的观煞咒还差两笔就画好了!”
“不许你对他用符咒。”阿枳的声音格外冷。
罗泉慌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这才半天你就反悔了?!你是女人也不能这么快翻脸啊!”
阿枳道:“他身上背负了多少冤孽,我会等他亲自坦白。”
罗泉端着水盆离去前,“陈姑娘,我提醒你,杀人犯可不会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哦。”
陈逢年的睡容很平静,他睡着的时候,神情也不完全放松,但却比平日里温柔许多。
阿枳发现他的冷漠来自于眼睛。
以她所了解的陈逢年,不算大悲大苦之命,他身在绝境之时,遇到了郑宗元将他救出苦海,给他一个正当的职业,比起许多人,命运于他已算是温柔,可为何他还是会冷漠呢...
在她来到这个地方之前,几乎是整个人生都将他视作恶人。她从未预设过真实的陈逢年是个好人,也许,他只是现在是个好人,也许,他的好都是伪装的。
抬眼之间,阿枳看到那株被她搁在净瓶里的野草,月光照在野草绒毛之上,它看起来那样柔软。
“祖宗啊...”她看向陈逢年的睡颜,目光柔和。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叫甜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