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陈逢年刚刚扎完了给猎户做的机关。他一大早骑了二十里地马,把机关送去猎户家。猎户验收了机关,感叹说:“还是你做的机关精良,上一回我贪便宜,找别人做的,还没捕到猎物就散架了,你留下来一起吃午饭吧,我婆娘正在做呢。”
陈逢年说:“不必了,我赶着回去,下午还有别的活。”
猎户让妻子用油布包了二两酱牛肉,一份干粮:“给,拿着路上吃。”
陈逢年带着油布包裹回到马背上,中午太阳升起,他在驿道上停下来,把马栓到书上,自己去亭子里坐下休息。
他掰下一块干粮,就这牛肉塞进嘴里,用水送入肚子里。
囫囵地吃饱后,继续赶路。到了东乡,他把马送回马棚,步行回到牧云夹道,他身上出了一层汗,内衫已经被沾湿了。
他急着回家冲凉,走得快了,夹道路边的荆棘割破了他的衣袂。
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个身影在门口踱步。
“陈头儿!”刘干喊道。
刘干脸色沉重,陈逢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只听刘干道:“昨天晚上,牢、牢房失火,小、小武...小武当时正在牢里看守邪祟。”
“人、人没事吧?”
刘干突然恸哭了出来:“牢房烧得干干净净,小武...小武只剩...是我亲自把他抬出来的。”
大多数人在听闻噩耗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呆住,或是不愿相信事实。可陈逢年没有这样,他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刘干。
刘干用袖子擦了下泪,说:“小武家没别人,就咱们兄弟几个。郑老大在自己祖坟旁边给他挖了个坑,杜纨去通知他相好了,郑老大说,告诉你,让你去送他最后一程,毕竟整个衙门,他最爱跟着你。”
陈逢年点点头:“你进来...喝口茶水吧。”
直到小武的坟前,陈逢年一滴泪都没有掉,甚至他的眼睛不曾有过湿润。
他只是有点迷茫。
如果...如果当初,他不曾挑中小武跟他一起看大牢,如果他不曾被停职,如果...他但凡曾多吩咐过他一句...
其他几个兄弟哭完,郑宗元命他们:“你们先回衙门,出了这种事,咱们班子更要提起精神来。”
衙役们相互安慰着离开小武的坟墓,郑宗元拍了下陈逢年的肩膀,陈逢年才微微回过神来。
郑宗元说:“小武是个好孩子,死在职位上,这是殉职,你没把他教坏。”
陈逢年困惑:“为什么。”
郑宗元以为他是悲痛才问出这样一句话。
郑宗元说:“小武的相好是个好女孩儿,你来之前,在小武坟前已经哭晕去过去了,小武没别的家人,抚恤金我就都给那姑娘了。”
陈逢年知道那抚恤金不值多少。此时他已经彻底清醒了,他看向郑宗元:“小武平时怂得很,从没惹事,不可能是有人要害他。师父,放火之人是冲着邪祟来的。”
“陈逢年,你已经被停职了,衙门里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
郑宗元的话非常严肃,他已经在努力让自己理性,可正是这一份克制,让陈逢年看出了破绽。
郑宗元是个非常血性之人,平常遇到不公之事,他第一个吹胡子瞪眼。他越是理性克制,越说明他知道些什么。
“师父...”
陈逢年不是那种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男人,他是内敛稳重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平静以对。他隐忍着说:“小武是我亲手带的,如果不是我被停职,今天烧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他替我死的,我不能坐视不管。”
“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就听我的劝!”
郑宗元是个老捕头,他为人大大咧咧,但做事极细腻,陈逢年能够肯定他这里又线索。
郑宗元不愿此事闹大,那就说明后果是他们承担不起的。
“是余县令?”?郑宗元也没想到这小子脑子转这么快,他咬牙切齿道:“昨夜是我当值,衙门里根本没任何人进来,放火行凶的只可能是内部的人。余县令那么抠门的人,这次抚恤金给的十分大方。他那点胆量我能不知道么,他背后的,肯定是他都得罪不起的人。你如何得罪的起?”
陈逢年沉默着,他的眼神愈发阴黑深沉。
郑宗元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血性方刚嫉恶如仇,想要一个公正公平的世道。我干这一行这么些年了,手头上处理的案子、见过的恶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世道就是要藏污纳垢才能正常运转。能明哲保身,已经是非常难的事了。”
四周的荒草随风而动,陈逢年深深地吸了口气。
“师父,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规则,我只知道,草芥的命也是命。”
郑宗元深谙陈逢年的性子,陈逢年这人平时不惹事,若要惹事一定是大事,当年他们相识,就是因为他为了给陈喜月报仇,手刃敌人被捕的。
谁不欣赏有血性的人?但若是自家亲人,就另当别论了。回到衙门,郑宗元吩咐手下若是看到陈逢年,一定不能让他靠近衙门。
今日冯华动身去邻郡的皇叔家里吃喜酒了,郡府在衙门里的眼线得知了大牢失火小武殉职一事,只得先禀报给阿枳。
阿枳在皇宫见过太多的阴谋诡计了,她几乎不用梳理思路,就能直接察觉那邪祟来历不小,有人想要杀人灭口。
接触过邪祟的,除了小武还有她和罗泉。
冯华不在,托她掌事郡府。她命人把正要出门看美女的罗泉拦了回来,嘱咐罗泉:“这几日没事不要出门。”
罗泉是真的胆小,一听说邪祟和小武遇害了,别说出门,屋子都不出了。
“阿枳姑娘,能否多请些人来保护我?”?阿枳冷笑:“你一个道行高深的道士,至于这么胆小么?”
罗泉道:“你是没见过杀人不知道杀人的可怕!”
“你见过么?”
“你太小瞧本道了!本道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当年梁王部下一起造反了,你知道什么是杀人么?杀人诶,就是一条性命活活的消失掉。”
阿枳的注意力只放在罗泉后半句话上了。
她的命格奇特,落水割喉都经历过,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对她来说,生死只是穿梭于二百年间的一扇门。
更早的时候,皇宫要处置一个奴隶,也是随随便便的事,她冷眼旁观过太多人的生死了。
罗泉用了“消失”二字,昨日还要请他们喝茶的小武,消失了。
她第一次来到二百年前的金宁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武。
她的心好似被一只手给揪了起来。
下午下了场暴雨,阿枳伴着雨声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天色黯淡,脑子昏昏沉沉,有个念头一直压在她的脑海里,它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她越想要挣开,那个念头压得更紧,她不得不正视它。
她在想陈逢年。
那个史上残忍的暴君陈逢年,他也会因为衙门里的兄弟离去,而心痛吗?
她换了身白色的襦裙,让人护送她去牧云夹道。
雨后的牧云夹道里充斥着青草香气,空气冰凉凉地扑在脸上。到了陈宅门口,阿枳从门缝里先望了一下,整个院里只有主厅檐下亮着一盏灯。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阿枳走进院子里,先去了主厅,未见陈逢年身影,于是她打算去他房门口看看。她刚下了楼梯,一个罐子沿着屋顶滚落,正好砸到她脚边。阿枳的脚向旁收了下,她仰起头,看向屋顶。
陈逢年手里正拿着另一个罐子,往口中灌酒。
这就是传闻中的借酒消愁么?
阿枳看了他半晌,他将手中酒罐的酒一饮而尽,才看到阿枳。
暴雨后的夜空一贫如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是一片深沉的黑蒙着层淡淡的雾。
陈逢年的身影几乎与黑夜相融。
阿枳清了下嗓,提起声音说道:“如今你更应该振作才是。”
陈逢年其实并没有醉,阿枳在门外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他看着她满院子地找他,他就是不出声。
阿枳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愠怒道:“陈逢年,你是不是故意躲在屋顶上捉弄我?”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阿枳绕到屋子后面,正当她打算从绳梯爬上屋顶时,陈逢年忽然侧弯腰抓住绳梯,他将绳梯另端挽在手腕上,收回到屋顶。
阿枳没梯子可爬了。
她无奈地笑道:“陈逢年,你太幼稚了。”
陈逢年说:“你若是听说了小武的事来安慰我,不必。”
“我没有要来安慰你。”
她来,只是为了看看暴君陈逢年会不会为兄弟之死而难过。看来是她想多了,陈逢年还是平常那个样子,满脸写着“事不关己”。
可是...若真无事,他喝什么酒?
阿枳觉得自己这一趟来的真是莫名其妙,她说道:“那我走了。”
她刚一转身,只听“扑通”一声,陈逢年竟然从房顶跳了下来,他平稳地落在阿枳的面前,拦住她的路。
“那你来干什么?”
他离得很近,阿枳闻得到他身上浓浓的酒气。
酒气、夜色、漆黑眉眼,陈逢年。
一切都无比强烈。
阿枳今夜穿着件极素的长衫,她没有梳髻,只是用一根白色的发带挽着头发。她眉目清淡,却没有丝毫闪躲:“陈逢年,我关心你。”
陈逢年轻轻挑起她的下巴,阿枳后退一步,“但不是男女之情。”
陈逢年嘴角的笑意渐深。
这女人...真会玩弄人心啊。
阿枳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自我来到这里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从没跟你说过半句假话。”
陈逢年眉头微蹙,回忆着她跟他说过的话。
他不记得也不要紧。阿枳说道:“我是大梁公主陈枳,而大梁正是由你建立。你是我八代先祖,因你残杀道士,犯下重孽,我们后人为了赎罪,女子十八岁必须入道,我不愿意活成道观里的姑母姑婆们那样,出逃时失足落水,意外来到了如今的金宁。”
陈逢年本来还很认真地思考着她说过的话,听她这一说,他不禁笑出声来。
他嘴角的笑纹很深,可眼睛却依然冰冷。
就算他什么都没说,阿枳也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荒唐。可你我的的确确血脉相连,不该有的心思,就是不该有。”
夜风出啊吹,阿枳的头发被吹散了。
雨花被吹散了。
尘埃被吹散了。
陈逢年脸上的笑也被吹散了。
他忽然低头凑近阿枳,阿枳向后躲去,陈逢年的大掌扶上她的后腰,将她向前推了推。
他附在她耳边,说道:“我是鬼,你信不信啊。”
被他手掌贴着的后背烫极了,阿枳羞恼道:“我没有戏弄你。”
从来没有,她的每一次靠近,每一句关心,都是真的。
陈逢年的手贴着她的背向上移去,他拍了拍阿枳的后脑勺,“陈姑娘放心,陈某虽只是一介草民,但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你不必用非得自降身份的办法断我念想。”
“不是!”阿枳道,“我从未嫌弃过你是草民出身,我也从未认为你是死缠烂打之流。”?
陈逢年的手从她后脑勺落下,背在身后,低笑道:“你再多说一句,我怕我会忍不住死缠烂打。”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只能用丰富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