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香楼里抓了邪祟,闹出不小动静,老鸨也赶了过来。
老鸨说:“如果不是三位官爷,我们楼里的招财树就没了,堪堪,快给三位官爷道谢。”
被陈逢年救下的花魁名唤堪堪,身段儿似一条风中晃荡的柳枝,媚骨天成。
堪堪向陈逢年行了一记礼,谢他道:“官爷救命大德,小女不敢忘怀。小女身无长物,无以答谢官爷,日后官爷若有闲情来扇香楼,小女定当随时作陪。”
堪堪人漂亮,话更漂亮,刘干说:“我们也救你了,别光跟他道谢啊。”
堪堪礼貌地微笑道:“也谢谢二位官爷。”
老鸨上前说:“三位官爷,时辰这么晚了,堪堪受了惊,也该休息了,三位官爷是否也急着回衙门复命?”
陈逢年看向地上的女童:“她是谁?”
老鸨抢在堪堪前面开口:“这是照顾堪堪起居的丫鬟,昨个儿刚满十二,父母早逝,是个孤儿,明日我差人将她火葬了吧。”
陈逢年三人拎着邪祟离开扇香楼,刘干伸了个大懒腰:“终于不用再昼夜颠倒了!明天老子要睡他娘的整整三天!”
杜纨皱着眉,“这事我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哪儿怪了。”
刘干说:“你就他妈爱装神弄鬼,显得自己想得比别人多。”
杜纨说:“那女童一个小丫鬟,怎么穿得比花魁更那个啊。”
刘干说:“更哪个啊?”
杜纨想了半天,没想出一个文雅的词,只能说:“骚。”
刘干说:“人家在自己地盘儿爱怎么穿怎么穿,你管得着吗。”
陈逢年押着邪祟走在最后,他默不作声。
将邪祟关在牢里后,陈逢年将他那只被刘干砍下来的断手装进盒子里,交给郑宗元,由郑宗元递给县令。
余县令一早到了县衙里,郑宗元和陈逢年救带着那只断手去见他,向他禀明了昨天晚上的事。找了这么多天的邪祟终于被抓捕,这是大功一件。
余县令道:“这个月辛苦你们捕快班子了,本县令最是器重能人,老洪,小陈,你二人本月辛苦了,为犒劳你们,本月俸禄加倍!”
二人去账房领了俸禄,衙门大院里,陈逢年对郑宗元说:“师父,这次是大伙儿一起立的功,银子分给底下弟兄吧。”
郑宗元赞许道:“是啊,分明大伙儿一起立的功,余县令又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给咱俩加钱,既省了费用,又离间咱们捕快班子。你倒是心思细,能想到这一点。不过,我的俸禄分给他们就行了,你正是能花钱的时候,这些钱自己留着,攒老婆本。”
郑宗元一向专断,陈逢年不再为这事跟他争。
离开衙门,郑宗元回了家,陈逢年先去了药房包扎昨夜被女童毒尸咬过的伤口,然后步行回了家。
他想这会儿阿枳应该还没醒,所以脚步放轻,直到在正堂发现了阿枳留下的字条,得知她去了冯华郡府。
信末,特地提了句让他去郡府找她。
陈逢年管不了这么多,回屋脱下一身脏衣,倒头就睡了,他睡醒来,太阳快要落下,他出门先去食肆吃了饭,饱腹后,便步行去了郡府。
阿枳和冯华都以为陈逢年不会来了。
她二人正在用膳,见陈逢年来,冯华招呼道:“陈郎饭否?快坐下和我们一起吃。”
陈逢年道:“我已经吃过了。”
阿枳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陈逢年莫名恼火,这个女人,她究竟是什么目的?且不说她的来历毫无可信度,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破格。
陈逢年道:“我在外面等你。”
对方有两个女子,她们都不知道陈逢年再和谁说话,阿枳敏捷道:“那郡主,我们稍快一些,别让堂兄久等了。”
冯华点头:“哦,我喝完这口羹就饱了。”
二人吃罢,款款来到院子里,陈逢年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树下有一盏灯,灯火之中,无数飞虫在陈逢年面前飞舞,可他又在出神,全然不顾那些虫子。
阿枳在冯华耳边耳语:“郡主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冯华看着厉害,男女之事上其实是个怂蛋。
她拉着阿枳:“跟我一块儿去,要不然我跟他说什么。”
冯华力大,阿枳被她拖到陈逢年旁边坐下来。
冯华双手捧脸,柔声道:“陈郎,衙门里一切可还顺利?”
陈逢年点点头道:“我们抓到了邪祟。”
冯华激动道:“真的?!”
不知是不是被冯华的语气感染,阿枳也觉得这事听起来十分激动,她不觉睁大了眼,看向陈逢年。
灯火下,她的眼眸很柔和。
但陈逢年脸上不见任何喜色,冯华问道:“陈郎,都抓到邪祟了,你怎么还板着脸。”
陈逢年淡淡笑了下,“不是为这事。”
冯华:“那是为了何事?”
陈逢年说:“我被扇香楼里女童的毒尸咬了,老鸨说那女童是个丫鬟,十二岁。”
冯华困惑道:“有何不妥?”
阿枳已经听出不对劲了,她向冯华解释陈逢年的意思:“郡主,当初你的丫鬟被害,你可会特地提起丫鬟的年纪?”
冯华摇摇头:“不会啊...但人跟人总归不一样的。”
陈逢年索性撸起袖子,拆下胳膊上的绷带,将昨夜里被女童毒尸咬伤的地方露出来,两排牙印已经成了青色。
陈逢年说:“看着牙印,像是没换乳牙的。那遇害女童生得瘦小,我初见她已是毒尸形态,判断不出她的年纪,但这牙印,显然是还未更换乳牙,不可能有十二岁的年纪,而且她的穿着暴露,不似寻常丫鬟。”
陈逢年说的很明白,冯华瞠目结舌:“你怀疑,那勾栏院里,用不足岁的小丫头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逢年点了下头。
冯华骂道:“这群狗逼嫖客。不行,这种地方一定要被查封。”
说罢她就要冲去找士兵。
“慢着!”
陈逢年和阿枳同时出声。
陈逢年看向阿枳,他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奇怪。普通人听到这种事,都是冯华的反应,可她居然在这时候还保持着冷静,甚至一丝淡漠,她好像完全没有七情六欲。
他并未出声,而是看她要怎么说。
阿枳看了眼陈逢年,心说,高祖还没说话,自己怎能抢先。
冯华被二人叫住,却没人给她下文,她一头雾水:“你们什么意思?”
阿枳想,陈逢年本就是寡言之人,让他多说话似乎是为难他。她说出自己的想法:“勾栏里刚刚出了这种事,肯定预料到会有人上门盘查,他们会提前做好准备。你现在去了,什么也查不着。”
冯华:“你怎么能想到这一点?”
阿枳无奈一笑,她生在天子之家,从小面对着勾心斗角,若看不透这些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阿枳说:“这件事得再等等...堂兄伤口裂开了。”
冯华愣了一下,阿枳给了她一个眼色,她才明白:“陈郎,你伤口裂开了,我替你上药吧。”
陈逢年道:“不可,我粗鄙之身,不敢劳烦郡主。”
冯华说:“你不要跟我见外,咱们相识八年了,当年若不是你,我就要被人活吃了,你是我恩公,我帮你上药而已...你莫不是担心我技法不好?”
陈逢年颔首:“卑职不敢。”
冯华差人拿来药粉、绷带。
给陈逢年药上了一半,冯华意识到自己技法确实不太行。毒尸咬得很深,陈逢年的肉都烂了一层,她留长的指甲不时扎向陈逢年的腐肉,指甲缝里全是他的血。
陈逢年一声不吭,宽阔的额头上却全是汗珠。
冯华见他忍耐,于心不忍,求助阿枳:“陈家阿枳,还是你来吧。”
阿枳道:“我不会。”
阿枳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她好像在陈逢年脸上看到了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分明是嘲讽。
冯华也不乐意了:“陈家妹子,你堂哥待你不薄啊,给他上个药委屈你了么。”
阿枳难得窘迫起来,她脸颊发烫,而她也知道,这不是因为冯华的斥责,而是因为陈逢年的眼神。
她站起来走到陈逢年身边:“我试试。”
上药流程很简单,药粉一撒,绷带一包扎,完事儿。
阿枳生怕药粉没有涂匀,伤口会长得难堪。她用指尖捏着棉花团,蘸取药粉,先以点按的方式涂在伤口上,但是陈逢年的呼吸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她想也许是点按的方式太疼了,便轻轻涂抹开。
一滴汗,落在陈逢年胳膊上。
他用目光寻找那滴汗的来源:阿枳的额头,聚满晶莹的汗珠。
阿枳弯着腰,陈逢年的角度看过去,看到她纤长的睫毛。
她沐完浴,身上有花的芳香,丝毫不浓郁,时有时无。
陈逢年的胳膊硬邦邦的,阿枳觉得自己再给一段木头包扎。不过,他的手臂线条倒是好看,他的筋脉向外凸着,仿佛起伏的青山。纵是有几道疤,也不影响美观。
包扎完伤口,给绷带打个结,阿枳终于完成了这项艰难的任务。
阿枳用手背去擦额头的汗,陈逢年从怀里掏出方巾递给她。
冯华拿蒲扇帮阿枳扇着风:“还是你细心。”
阿枳看向冯华的眼神,尽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
她提示:“我堂兄也出汗了。”
冯华反应过来,正要给陈逢年扇风,陈逢年倏地站起来:“郡主,天色已晚,我们该走了。”
阿枳对冯华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对陈逢年就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慨。
你一个典狱,朝廷庞大官僚体系中都看不到你的身影,奉银二两——人家一个郡主,堂堂三品,掌管一郡兵马。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但阿枳已然知道陈逢年是要做帝王、成大业的人,他如此不上道,她只能干着急。
她生怕陈逢年一个不留心,做不成帝王,那整个陈家的命运如何都难说了。
于是,回去的牛车上,阿枳一言不发,看陈逢年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
陈逢年误以为她是喜欢郡府的奢华,不愿跟自己回那破宅子里。
这些天,他头一次主动跟她说话:“郡主既然喜欢你,只要你开口,以她的性情会留你住在郡府的。”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
陈逢年索性侧过身,看向漆黑的河流。
阿枳抬头,看到他的侧脸。他真是跟每个陈家人都不同,他的轮廓坚硬,他的眼窝很深,他凝视远方的时候,很难让人读懂他的心思。
纵使阿枳不屑解释,可面对石头一样的陈逢年,她不得不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