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逢年以为,今日早晨太阳没彻底升起之前,就能回家睡个好觉了,他半个时辰去敲一次阿枳的门,无人应他,他只能在树底下等着。
见阿枳手里端着木盆,陈逢年的眉头微微沉了下,“你拿着盆干什么?”
阿枳正经道:“我不会打水,劳烦陈典狱找人帮我打盆水来。”
陈逢年认为她是因自己误会她是邪祟一事而故意为难,就算是贵族小姐,也不至于不会自己打水,除非是皇宫里人人拥戴的公主。
哦,对了,那日审问她,她说过,她是大梁公主。
陈逢年从她手里接过木盆,他的唇角轻轻勾了下:“是,大梁公主。”
阿枳愣了一下,等陈逢年单手拿着盆离开,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竟是在开玩笑——现在离大梁立国还有五年之久呢,何来的大梁公主。
陈逢年从井里打了水回来,双手端着木盆站在她昨夜住的地方檐下。
阿枳正在树下低着头沉思,她不知不觉咬着手指。阿枳并不是个恪守礼制之人,若非高祖的辈分比她高太多了,她也不至于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榕树的树影投在她身上,树影与光斑交织落在她浅绿的襦裙上,她乌黑的长发披在身上,流云一般。
阿枳边思考着接下来的日子要用什么态度去跟高祖相处,边抬起头。
才一抬头,撞见陈逢年的目光。
灼人的日光之下,他的眼眸更显清淡。
阿枳意识到自己仍在咬着指甲,这举动未免过于失礼,她忙将手放下,藏于身后。
陈逢年见到她的举动,收回眼神,他弯腰将木盆放在门口的台子上。
阿枳上前,微微屈膝朝他行礼:“谢过高...陈典狱。”
高祖大人他轻点了下头,面上没别的神色,“既然已经晚了,在衙门用过午饭再走。”
阿枳说:“听陈典狱安排。”
阿枳洗漱完,出门发现陈逢年又换了身玄边天灰色私服。前几次见他,他都穿着衙门里统一的黑色制服,这身私服让他看起来清爽不少。
陈逢年站在方才那一刻榕树下,说:“衙门团膳口味粗糙,但能管饱。”
他声音不大,很平,阿枳却刚好听得到,她提着裙摆缓缓走下台阶。
陈逢年看着她慢吞吞地走着,不知该怎么开口跟她说,晚去一步,衙门的午饭就被别人抢光了。
他嘴角向下沉了沉,并未说出口。
衙门膳堂在县衙出门右转的夹道里,他们到的时候,膳堂里已没什么人了。
阿枳没有吃过团膳。膳堂位置宽广,放着几张能容二十余人的大桌子和长椅。每张膳桌上都搁着由桶装的饭菜,由衙役们自己来盛饭。
陈逢年走向最角落的膳桌。
阿枳跟在他身后,疑心道:“为何坐这处?”
她觉得此处甚是闷热,想要坐窗口那一排椅子上。
陈逢年道:“只有这张桌子还有饭。”
阿枳:“...”
她作为大梁公主,每日的三顿膳食都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她只需要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其它一概不管。千秋观不如宫中舒服,但膳堂里也有人伺候,如若不想在膳堂用膳,可以叫人把饭菜送去屋里。
总之,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要和一群饿死鬼男人抢饭的境地。
陈逢年问膳堂主管要来两只空碗,膳堂主管是个矮胖的中年妇人,妇人瞅见阿枳,对陈逢年挤眼睛道:“哪来这么个仙女似的人儿?”
陈逢年早准备好了说辞。
“我堂妹,前来探亲。”
“哎呦,今儿你也来太晚了,就剩那点儿底了,不过我看你堂妹那身板儿,也是个麻雀胃,应该吃不了多少。”
陈逢年点了下头回应胖婶,他端着碗走到角落那张长桌前,将碗推放到阿枳面前,“自己盛饭。”
入道以来,阿枳吃的都是素食,她渴望能进一点荤腥油水。
她不知怎么用勺子捞饭菜,便盯着陈逢年的动作。他拎起木勺,捞了两勺汤饼,又在另一个桶里捞了满满一勺泛着油腥的肉羹,最后在另个盆里夹了一筷子野菜。
阿枳看到他碗里那凝成白脂的肥肉,顿时什么食欲都没了。
她正想问陈逢年还有别的可吃么,但见他低头大口地吃着饭,阿枳将问题收了回去。
她夹了几筷子野菜,吃了张蒸饼。
陈逢年很快就吃完了碗里的饭,不过阿枳认为他不是吃饱了,而是只剩这么些饭了。
阿枳垂眸,轻声问道:“典狱不是说这里的饭管饱么。”
管饱是没错,但也得赶上时候。陈逢年道:“我们来晚了,错过了膳食供应的时辰。”
阿枳道:“可似乎有许多衙役在咱们之后出发的。”
陈逢年也是没料到阿枳走路可以这么悠闲,一会儿看看花,一会儿看看照壁,连鸣冤鼓上的花纹都能让她停留。
也就是说,她走的太慢了。
陈逢年说:“膳堂和账房一墙之隔,衙役们平日都直接翻墙而出。”
“那我们为什么不翻墙?”
陈逢年见她一脸真挚,完全不像在说笑。他自己翻墙倒是轻便,再带个女人翻墙就够呛了。
“姑娘家翻墙,成何体统。”
阿枳较真起来:“我翻过墙的。”
陈逢年没答话,而是朝她挑了下眉,示意她说下去。
阿枳忽然语塞,她第一次翻墙,就是那次出逃。那夜里她让罗霑带她去街上酒肆,她借解手之故,从后墙翻出去。摔了跤,好在落在了草垛上,没摔出什么伤来。为了避人耳目,她一路朝着没有光的地方跑去,跑着跑着就掉进河里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形容她的境遇不过如此。
想到这些,又想到自己如今竟然跟自己的高祖同席而食,阿枳觉得命运太不可思议,她唇角弯弯,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奇怪的行为落在陈逢年眼底,他也不是不好奇,而是二人总共两面之缘,互不相识,不好开口追问她笑什么。
阿枳道:“以后陈典狱会顿顿珍馐玉馔的。”
陈逢年发现这个女子有个很特殊的本领:她总能一本正经地说着不着调的话。
午后暴晒,出了夹道,街上没有半片阴凉可言。阿枳询问:“可否乘轿?”
她在街上看到了几顶轿子,就想着这个年代坐轿子也是可行的。
陈逢年瞥了她一眼,拦住一辆从他们面前行过的牛车。拉车的是一头身上爬着虱子的老黄牛,牛蹄安了蹄钉,一个看上去还不足十岁的男童手里拿着赶牛鞭。
老黄牛身后拉着一辆巨轮车,车上支着一个简陋的草棚用来遮阳。
那车里正做着两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像是姐妹。
赶牛的男童停下,问陈逢年:“爷您去何处?”
陈逢年道:“东乡牧云夹道。”
男童道:“嘿,顺道!不过老活计进不去夹道,只能给爷您停巷口,男客三枚五铢钱,女客两枚。”
陈逢年问:“可否拿米粮来抵?”
男童喜出望外:“有米粮那当然再好不过了!不过您得给我一个凭证。”
陈逢年将腰间衙门令牌露出来。
见他是衙门的人,男童赔笑道:“爷您放心,我家老伙计是出了名的稳妥,一定让您舒舒服服到家!”
男童高喊一声:“迎客!”
老黄牛前后腿分别卧下,降低牛车的高度。陈逢年一脚踩上牛车,阿枳却愣在原地。陈逢年以为牛车太高,她不会上牛车,便伸出自己的胳膊,“扶着我。”
关于高祖的记载少之又少,阿枳从前读史书传记,便怀疑高祖特意毁掉了关于他生平的记录,那时她也只以为高祖曾做过什么亏心事,所以不愿被人知道,可现在看来,好像是因为...
穷。
高祖不是个好祖宗,也不是一个仁爱的君王,但阿枳觉得,他不是个坏皇帝。
眼前这一幕,就是最直接的证据:在高祖之前的魏朝统治之下,民不聊生,黄髫小儿都要出门谋生,否则只能活活饿死,而在她生活的年代里,再也没有这样的现象发生。
阿枳看向陈逢年伸出来的手,他手背的颜色暗沉,骨节和筋脉都十分突出。阿枳扶着他的胳膊,上了牛车。
男童高昂的声音响起:“起轿送客咯!”
拉车的老黄牛起身时,牛车后仰,同车的两个布衣女子向后滑去,陈逢年眼疾手快,伸臂拦在女子身后,这才使她们二人没向后摔去。
其中较为外向的那名女子娇羞道:“多谢郎君。”
阿枳将这些举动都看在眼里。
陈逢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他低贱、话少,但他是个对陌生人都很体贴之人。但阿枳只这样认为了一瞬,就转变了想法。
虽然他是她的祖宗,可他也是个男人,没准,是因为同车的是女人,他才伸出援手。
她无法过早地下定论,毕竟她对青年陈逢年一无所知。
陈逢年双臂挽在胸前,盘腿而坐,他双目睁着,却没有焦点,像是在想别的事。随着牛车的颠簸,他的脑袋也在晃来晃去。
阿枳问道:“我们要去的是陈典狱家中祖宅么?”
陈逢年抬眉:“你怎么知道?”
在大梁的昭德二十五年,也就是阿枳生活的年代里,金宁城的格局已经大有不同。
如今的东乡,正是未来皇城所在。如此看来,陈逢年是将皇宫建在祖宅之上了。
但这些都是后世发生的事,现在跟陈逢年说,肯定是没用的。
阿枳没回答陈逢年的问题,而是说:“牧云这名字起得好,听着就像个好地方。”
陈逢年不置可否地垂下眼。
转眼牛车行到东乡,河岸左边,民居鳞次栉比、层楼交叠。这里没有雕梁画栋,也不清幽雅静。乡道被来往的牛马踩出深深的印窝,参差不平,一个乡妇正在和清道夫掰扯着自家客栈前的牛粪没清扫干净的事儿。
这会儿太阳正晒,河边坐着一派卖冰的商贩。
陈逢年跳下车,又伸手去扶阿枳。阿枳不敢劳祖宗大驾,轻声说:“我自己来。”
她拎起裙角,轻轻跃下牛车。陈逢年见她成功从牛车上跳下来,就转身前往夹道里了。
陈家宅子在牧云夹道最尽头,外墙爬满老藤,墙头长满荒草,墙角零落着几株白色野花。
阿枳望着顶上写着“陈宅”木匾,她似乎感受到了岁月流经的痕迹。
她心道,这里就是她们陈家的祖屋了,此时的高祖一定预料不到,就在短短五年之后,他将住进巍峨壮丽的宫城之中。
陈逢年直接推门而入,阿枳跟上去:“门没上锁?”
陈逢年淡笑了下:“谁敢偷捕快的家?”
直到进了院子,阿枳才发现这里没有锁门的必要——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此处毫不为过,贼了进门也不知道该偷什么吧...
陈逢年推开灶房的门,去扛了一小麻袋米。
阿枳虽不了解此时的物质水准,但即便二百年后,米粮也十分珍贵。她看着陈逢年肩上扛着的鼓胀米袋,心想,不愧是后来的一国之君,果然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