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见到谁了?”
罗霑觉得阿枳大概是做了噩梦。
前夜她失足落水,他将她救上来以后,就在道观里养伤。
因为阿枳有过出逃的举动,罗霑加派了人手看守道观,所以她不可能见到任何人。
阿枳脖子上那道突然出现的伤口,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无法接受现状,做出的冲动之举。
阿枳此时脑海里虽然是一团乱麻,但她依然镇定冷静地告诉罗霑:“我见到了高祖。”
“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阿枳垂眸,说:“也许吧。”
她打开窗,看着院落外的景色,灰色的道袍和清静的景观相互交错,她无法接受这里的一切。
“罗霑。”阿枳唤他的名字,“我不想在这里。”
罗霑垂眸,他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
“公主,你别忘了长公主。”
阿枳记得,她的姑姑,入道三日,同侍卫私奔了,后来被人在乱葬岗发现了尸体,死状很不好看。
罗霑和阿枳相识已久,他清楚阿枳的性子,她不是个不理性的人,她只是暂时无法接受一个新的环境。
罗霑道:“公主身上有伤,我会向宫中汇报,晚几日举办入道仪式。”
阿枳仿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看着窗外,目光始终淡漠。阿枳本不是艳丽的容色,那身灰蒙蒙的道袍套在她的身上,越衬得她冷清。
阿枳很清楚当下的形式:就算她不留在道观里,也无法回到宫中。
她微仰且头,对罗霑道:“今日就准备入道仪式吧,罗少监也好早点回宫复命。”
公主们入道是为祖宗赎罪,入道仪式不得铺张。道观大院里放了几个古旧的陶土坛子,里面盛着水,贴着画着不同黄色的符纸,由司天监少监念咒,再将黄色符纸烧掉,灰屑倒入水中搅拌,再分别倒入三个碗中。
说完入道誓词,再饮过这三碗水。
阿枳跪在老君庙前,周围,包围着她的是她的姑婆、姑母、姐姐们。
她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云孙陈氏女阿枳愿以身殉道,终身侍奉老君身旁,为偿高祖罪孽。”
她听到一个更清晰的声音:我不愿意。
罗霑将三碗水,分别递给阿枳。阿枳一一饮过,这场仪式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一辈子呆在这里,成为那些围观的姑婆中的一员。
仪式结束后,罗霑命人将做法的器具收下去。一散场,那些围观的姑婆、姑母、姐姐们就围了上来。
当然不是围着阿枳,而是围着罗霑。
阿枳被一个面色枯黄的姑婆挤到一旁,那老女道抓着罗霑的袖子,腐朽的眼神突然放出狼光:“罗大人比你父亲长得还要惹人心疼啊。”
罗霑的祖父正是当年为皇室提出破咒之法的白眉方士,后来他被阿枳的曾祖奉为天师,罗家祖祖辈辈,都在司天监任职,主持公主们的入道仪式,也是他们的职责质疑。
这里的女道士,几乎都罗霑父亲送进来的。
前年罗霑父亲大病不起,罗霑开始掌管司天监,也接任起了送公主们入道的重任。
女道们不得婚嫁,要终身守贞,平时看到送货的挑夫都恨不得吃了对方,更别说罗霑这样的无双公子了。
许多双手往罗霑身上摸,罗霑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向阿枳发出求救的眼神。
阿枳朝他挑了挑眉,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直到那群女道起了争执,一高壮的姑母推了年迈姑婆一把,起了骚乱,阿枳才上前护住罗霑,她目光扫过这些疯狂的女人。
她不怜悯她们,更谈不上惧怕她们。
阿枳说:“你们要是想要男人,就大大方方的走出道观,街上多的是。”
她声音比寻常女子要低几分,即使她只是平静地说话,也容易让人怕她。
罗霑怎么听,都不觉得阿枳这话像是在为自己解围。那名又高又壮的姑母翻个白眼,“他又不是你男人,你管的真多。”
若是在皇宫里,这些人还能有个长幼尊卑的观念,但在这道观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命运,再去顾那些世俗礼法,未免造作了些。
阿枳走到那位挑衅的姑母面前,冲她微微一笑:“姑母可以让他当你男人啊,敢么。”
历来都有不信命,和男人偷欢的公主,下场如何,这里全是见证者。
那故母也是外强中干,愤恨道:“你这个晚辈,嘴这么毒,小心遭报应。”
阿枳看向罗霑:“你不走,等着她们吃了你么?”
罗霑也不知道阿枳算不算给自己解围,阿枳送他到观门处,罗霑走了又折回来。
“还有事?”
“公主,莫行傻事。”
阿枳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不打算跟罗霑解释了,她道:“罗少监慢走。”
阿枳送走罗霑,便去了斋堂吃饭。千秋观里养得都是皇宫的公主,是以皇宫别苑规模建造的,斋堂宽敞,斋饭也丰盛。
阿枳自从做了那个“梦”以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她今日多喝了一碗粥,因此也在斋堂多逗留了会儿。
一个和她穿着同样道袍,珠圆玉润的女道端着钵坐在她面前,“皇妹。”
阿枳抬头辨认了会儿,才认出来:“皇姐?”
这是她的二皇姐,也是她这一辈,第一位入道的公主。二公主入道前夜,是抱着她哭的,那是她还是弱柳扶风的样子。
阿枳默默想,这道观里的伙食确实值得称赞。
二公主轻轻握住阿枳的手腕,朝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在千秋观里,只有她们是同一辈的人,她拉着阿枳的手没完没了地说,最后阿枳听得有些困了,轻轻握了下二公主的手:“我今日刚来,要去为高祖守念咒。”
夜里在大殿念《净天地神咒》,是她们必做的晚课,目的是为了高祖消业。
二公主疑惑:“今天不是轮到三姑母么?”
阿枳道:“三姑母身体不适,嘱托我的。”
二公主不平道:“她就是想偷懒,欺负你新来的...”
阿枳道:“不过是念几遍经,举手之劳。”
二公主:“是九十九遍。”
阿枳:“...”
阿枳原本应下三姑母,是本着尊老爱幼和不想给自己招麻烦的心态。
当她跪在大殿的蒲团上,将《净天地神咒》念到第三遍的时候,就念不下去了。
她心乱如麻。
那个梦,不,应该说那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令她印象太过深刻。
她只要一想起自己跪在这里念着这不知所云的东西,是为了高祖赎罪,就不得不想起那张帕子上“陈逢年”三字。
被自己的祖宗误会邪祟,还泼了一身狗血,现在她还要熬夜跪在这里,为他念九十九遍经,这算怎么一回事。
虽然她极不情愿做这件事,但还是念完了九十九遍经。
回屋后,至少已是三更,夜里蝉声不断,阿枳用火折子点燃蜡烛。
寝房被烛光照亮,趴在书桌上沉睡的男人令她吓了一跳,认清了那人身份,阿枳也不知该不该镇定,她立马将房门反锁。
男人睡得沉,没听到什么动静。
阿枳走到书桌前,抄起一本书,朝男人后脑勺砸了一下。
陈旌吓醒,见是阿枳,长松了一口气:“吓死哥了。”
陈旌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只大了她一岁,他母妃走得早,被阿枳母后养在膝下。皇室里,但凡涉及到丝毫的利益纷争,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
陈旌被她的母后养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简单来说,被养废了。
就在一月前,陈旌在酒楼怒发冲冠为红颜,揍瞎了尚书公子的一只眼,原本出手伤人的罪,在京中坐几年牢就没事了,但因为他是皇子,罚的格外严重。
他被罚去北望山戍边。
北望山是前朝魏国都城的护城山,高祖推翻了魏国统治,建都金宁,如今北望山已是边关之地。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正在被押解到北望山的途中。
阿枳凝眉问,小声质问:“你出逃了?”
阿枳像她那位以严厉著称的母亲,陈旌虽然是哥哥,但他有几分怕阿枳。
“阿枳,我真的是被陷害的,你就说信不信我?”
阿枳冷笑了声,“我信你有用么?”
陈旌已经被定罪,如今又犯了一条逃脱罪。
陈旌激动地说:“是老二故意给我下套的!这趟押解我去北望山的都是他的人,他想在路上解决我,我还能不逃吗?”
阿枳淡淡说:“杀了你对他有什么好处?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陈旌被阿枳噎得说不出话,他嘴皮抖了抖,说:“那可说不定,陈家男人就爱杀陈家男人。”
哦对,手足相残,也是陈氏的一大特色。
按常理来解释,二皇子都大费周折将陈旌逐去边关了,犯不着为了除去他而坏掉自己名声。
但按陈氏玄学来说,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阿枳正打算想办法说服陈旌主动向父皇自首,然后再想办法让别人押他去北望山,这时火光将千秋观包围了。
“操他娘的...”陈旌咬牙切齿,“这老二怎么就追着老子不放了。”
阿枳有些无语,心说明明是陈旌自己不会藏身,还怪人家追上来了。
就在火光闪烁之间,阿枳心生一诡计。
“你先藏在这里,我出去应付,之后你乖乖去向父皇认罪。”
“我去认罪,不还得去北望山戍边么?”
阿枳一边披罩衣,一边说:“就算你是被下了套,被你伤之人也不是好东西,但你毕竟打瞎了人家的眼睛,去北望山是你该受的惩罚,只要不是二皇兄的人送你去北望山,还有后路。”
外面传来士兵的脚步声,那些步伐与火光,格外摧人紧张。
在这种时刻阿枳还能保持头脑清醒,陈旌佩服地五体投地。
他道:“阿枳,你要能帮我这一回,往后我命都给你了。”
阿枳出门前,瞥了他一眼,“记住这话。”
...
千秋观从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二皇子带侍卫直闯千秋观,大半夜,火光通明。
但陈旗和他的侍卫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不了解一辈子没见过男人的老姑婆能有多疯狂。
一个白发披散的姑婆从房里闯出来,大喊着:“天上下男人了!”
阿枳听到她的话,不禁弯起嘴角,笑了笑,可下一刻,白发姑婆就扑向了一个身材高挑的侍卫怀里。
那侍卫一把推开白发姑婆,将她推倒在地,拔刀对向她。陈旗站在最前方,环顾着千秋观。
阿枳慢悠悠走向陈旗面前,同时她也看清了那拿刀对准白发姑婆的侍卫的脸。
她想,白发姑婆大概是年岁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要钻也往二皇子怀里钻呐。
她克制住想笑的冲动,走上前,微微抬起下巴,从容道:“二皇兄,你敢纵容你的手下拿刀指着长辈?”
二皇子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狼子野心披了张狐狸皮,见谁都三分笑面。
“阿枳,我奉皇命押送三弟前往北望山戍边,他半路出逃,我们是一路追到这里的。情非得已,也不想打扰你跟各位姑婆姑母。”
不待阿枳说,对方下令:“挨个查。”
“放肆!”阿枳斥道,“道门圣地,长辈闺房,你怎敢说闯就闯!”
以往在宫里,阿枳就少言少语,她又注定要在这道观过一生,二皇子过去并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仍旧笑着说:“五妹,别耽误我办公。”
“二皇兄,是你打扰我们为高祖祈福了。高祖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只怕要怪罪于你。”
二皇子笑意渐深,“高祖老人家仙逝百年多了,拿他老人家吓唬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阿枳心道,那可不一定。
她忽然上前一步,靠近二皇子,跟他耳语道:“你尚书之间有仇,便联合酒楼花魁给我三哥设套,借我三哥的手报复人家,一石二鸟,如今你已达成目的,见好就收吧。”
二皇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阿枳观察着他脸色的变化,继而说道:“今日你想搜千秋观,便从我陈枳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
几个伤春悲秋的老姑母大为感动,还有几个姑婆暗戳戳地咒骂阿枳,觉得阿枳挡了男人进他们屋的机会。
当然,大多数人觉得她疯了。
“五妹对不住了,法外不容情,你妨碍公务,我只能依法处置。”
利剑出鞘,发出渗人的摩擦声,二皇子剑指阿枳。
原本,他就是拔剑吓唬阿枳的,她嘴上说的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吓吓就知道利害了。
二皇子直接把剑架在阿枳脖子上,他扬声道:“搜!”
阿枳同时出声:“谁敢!”
她的脖子往前送了送,剑刃陷进她脖子上柔嫩的皮肤里,二皇子立即意识到阿枳是故意激他伤她,如此一来,就能以加害手足的罪名污蔑他了。
他正要收手,可为时已晚。
一个身材瘦小的疯癫姑婆从人群里向他扑窜而来,“父皇!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
二皇子样貌酷似曾祖,那疯癫姑婆将陈旗认作了是自己的父皇。
她这么扑上来,二皇子的身体受了一股冲击力,非他所愿,他手中剑刃深深地割入阿枳脖颈。
鲜红的血液从她脖子上喷涌而出,阿枳双目失去焦点,她嘴唇张了张,没人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已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