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梨已经退到了走廊尽头,身后便是栏杆。
她深吸一口气,只能努力拖延时间,寄希望于绿夭赶紧来找她。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绛梨呆住。
半个月没听到,绛梨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江寄渊的声音。没想到现下一听见,绛梨就知道是他。
绛梨看过去,正是身穿玄色衣袍的江寄渊。
他似乎是在办事,穿的十分简单。
江寄渊冷声道:“王申当街纵马,撞伤百姓,侵扰良家妇女,无恶不作。且口出不逊,意欲造反,即刻押走,关入诏狱。”
话音一落,江寄渊的身后走出几个士兵,将王申和他的侍从扣押住,不管他们的哀嚎,尽数带走。
先前吵闹的长廊又恢复宁静,只是绛梨的心情不复方才。
绛梨犹豫着想要走上前同江寄渊道谢,却被江寄渊一个冷厉的眼神定在原地。
那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帝君,不记得她了……
绛梨懵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直到江寄渊又道:“长乐坊疑似通敌叛国,立即清除坊内无关人员,封锁长乐坊。”
绛梨没待多久便有侍卫来催促她离开。
绛梨咬咬唇,看了眼江寄渊,匆匆福身后便离开了。
江寄渊雷厉风行地封锁了长乐坊。
一个属下跑到江寄渊面前,压低声音道:“殿下,王申反抗得太过,被我们打晕了。”
江寄渊眼神幽深。
王申是王佑林长子,仗着家里的泼天权势无恶不作却安然无事。昨日王申当街纵马,撞死了人,今天还敢入欢场寻欢作乐。
江寄渊道:“嗯,直接送去诏狱。”
说完这话,江寄渊知道不出三日,王佑林就会找上门来。
不过,王家嚣张了这么久,该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长乐坊的人都带走了吗?”江寄渊问道。
见属下给出肯定答复后,江寄渊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长乐坊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这边,绛梨有些失神地离开长乐坊。
绛梨未曾料到江寄渊已经把她给忘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大概是有关帝君的一切都太不顺利了,如此下去,要渡劫更是难上加难。
绛梨如此想着。她以为半月见不到帝君已是极限,没想到还会这样。
绛梨欲哭无泪。
“阿梨,你跑去哪儿了?”
绛梨正出神,就听见绿夭焦急的声音。
绛梨忙道:“我去二楼长廊处透气儿了,绿夭姐姐你无事吧。”
绿夭一脸后怕:“我方才正和引娘谈着,就闯进来几个穿着官府衣服的士兵绑走了她。我也被赶了出来。”
“这是发生了何事?”绛梨问。
绿夭神情凝重地摇摇头道:“听着像是说长乐坊勾结外敌。我攒的那些金银物什也都给收走了,半点没剩下。”
那些钱是绿夭卖艺多年一点一点存下来的,现在却是一场空。
“罢了,我们回府吧。”绿夭无奈,“所幸我们提前去了太子府上,保住了一条命。”
绛梨深以为然。
遇上了这么一桩事,两人都无心再闲逛,只随便买了些吃食便准备回府。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巷口,绛梨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糖葫芦,踩上台阶。
脚步还没踏上车辕,绛梨耳尖一动,一个刺耳的“妖怪”声音传来。
绛梨停住步伐。
这些日子绛梨看了许多话本,知晓凡间所说的妖怪其实就是精怪,她、阿九还有迷榖树爷爷都能称得上一句“妖怪”。
因而,猛然听到这个词,绛梨不免有些敏感。
绛梨立即跳下马车,往巷子里面走去。
巷中,一群七八岁大的男孩笑嘻嘻地抛着小石子,时不时往他们面前砸下一个。
中间最壮实的男孩骂道:“妖怪,快滚出盛京!”
他们围着的人并没有出声。
几个男孩仿佛被驳了面子,砸得更加起劲了。
绛梨一惊,大步往前走去,大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在降妖除魔!”壮实男孩自豪回答。
绛梨提住他的衣襟,质问:“哪来的妖魔?”
那群男孩回头,见是比他们大的人,顿时作鸟兽状散去。被提着的男孩使劲挣脱,做了个鬼脸就跑掉了。
绛梨这才去看那个被欺负的人。
这一看,绛梨愣住了。
这是一个白发少年。
尽管他身上的衣袍已经破烂不堪,但一头白发仍旧光滑,看着就如绸缎一般。
少年看身量已经有十四、五岁,可整个人瘦骨嶙峋,佝偻着背,双手抱住头,像是受惯了欺负所以才熟练地保护自己。
绛梨心生怜悯,她走上前蹲下,与少年齐平,轻声道:“别怕,没事了。”
少年放下骨头已经凸出来的手抬头,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面是死寂荒芜,不带任何情感。
他仿佛感知不到面前的绛梨一般。
绛梨拿出自己还未吃过的糕点递给少年,但少年却没有动作。
绛梨想了想,索性将纸袋塞到少年手中。
绛梨看得出这个少年心防极高,所以对她的示好毫无波动。
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绛梨叹了口气,又将身上的碎银一道放入少年手心,随后便起身离开。
快走到巷口时,绛梨回头说:“我叫绛梨,住在平康坊。你若是需要帮忙,可以在下月初九去那。”
说完绛梨就扭头上了马车。
她自己如今也只是个太子府的舞女,连自由都不得,更遑论帮那个少年寻庇护之所。
最多可以接济一下。
待绛梨乘上马车离开后,白发少年手指微微勾动。
尚有余温的糕点透过纸袋传到他的指尖,令他冷到麻木的身躯获得了一点力量。
少年指节稍稍用力,软糯的糕点被尽数捏碎。
他撕开纸袋,将头埋入其中大口大口地吃完。可惜捏得太碎,一大半都落在了他沾满泥土的衣服上。
他扔开纸袋,直愣愣地看着那白腻的碎屑,伸出手想要拿起,却只得了个更惨烈的结果。
少年呆了半晌,不再管碎屑,用纸袋裹住碎银一把塞入怀中。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黑黝黝的眼眸瞪着昏黑的天空。
一道雷声响起,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
平康坊……
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惦记的东西吗?
马车倏而停下。
绛梨和绿夭淋着雨快步跑进偏门,进了游廊。
绿夭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道:“这春天的天气真是怪事儿,方才还晴着,这么快就暴雨。”
绛梨擦净雨水,看着廊外暴雨如注,不觉点点头。
还好留了些碎银给那个少年,希望他知道去买伞。也不枉被绿夭批了一顿。
绛梨带着这个心情与绿夭往畅音阁走去。
销了假后,绛梨二人回到自己的屋子。
稍作收拾后,外面传来敲门声。
绿夭道:“阿梨你去开个门,谁来了呀?”
绛梨打开门,看见端着两碗汤的银泠,绛梨一脸惊喜:“银泠姐姐快进来,你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银泠笑了笑道:“我见下雨了,想着你们两出去都没带雨具,指定淋着了,便顺手做了姜汤送来。”
这会儿绿夭终于收拾好了,走出来道:“太好了。”
绛梨不明白淋雨和姜汤有何因果关系,不过银泠手艺向来好,绛梨没多想,端起汤碗就喝。
然后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声。
“咳咳——”绛梨眼角都出了泪花,“怎这么呛人啊?”
银泠来不及阻止就看见绛梨这么一副模样,禁不住乐了。
“姜汤就是这个味道。”绿夭揉着笑疼的肚子答道。
银泠笑过后,有些担忧:“莫非我姜放多了?”
说着她拿起勺从绛梨碗中舀了点尝,才道:“没放多呀,阿梨你不会是头回喝姜汤才这般猛喝吧?”
绛梨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糊弄着说了两句便送走银泠。
这么闹了一通后,天也要黑了。
用过晚饭,绿夭似乎有些不舒服,早早便睡下。
绛梨无事可做,只得也躺到床铺上。
今天绛梨才意识到她在帝君心里没留下哪怕一点痕迹,这个发现让绛梨连话本也没兴趣看了。
或许得好好想办法了。
绛梨抱着这个想法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日,绛梨一早便去了畅音阁。
绿夭身体不适,下了早课后绛梨便去替她请假。
一水道:“既然如此便好好休息吧,想必昨天也是被吓到了。”
这话倒像是她已经知道绛梨二人遇到了何事。
绛梨便问了出来。
一水斜睨她一眼:“长乐坊好歹在盛京是出了名的,如今被关了自然是传得沸沸扬扬。”
“喔。”绛梨犹豫着没有离开,“一水姐姐,你知道殿下为何会在那儿吗?”
一水原在看书的动作一顿,立即抬头看向绛梨,眼底暗含紧张地问:“你见到殿下了?”
绛梨点头,苦恼道:“殿下好像根本不记得我。”
一水放松地坐下,不紧不慢翻了一页道:“殿下日理万机,怎么会记得我们这种小人物。”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先提醒你,别动不该动的心思,不然吃苦头的可是你。”
一水已经做到了舞司司长,对人的情绪自是敏锐。像绛梨这种半点不会遮掩的,她只一眼就能瞧出。
绛梨道:“我知道的,一水姐姐。”
毕竟对一水来说,他只是太子。但绛梨可知道,这是仙界北渊帝君,高不可攀。
绛梨离开一水的房间,有些懊恼,今日还是没打探出什么事来。
又是十几日过去。
这段时间,绛梨每日在舞司习舞,舞蹈技艺倒是精进不少,得了一水的大力夸奖。
不过,另一边的进度趋近于无。
上回长乐坊一面后,帝君似乎又忙了起来。
转眼便是三月初九,这日是休假。
绿夭一早便告诉了绛梨,她的亲生妹妹来寻她,今日不陪绛梨了。
绛梨有些遗憾,依依不舍地送了绿夭出府。
绿夭道:“你若是无趣,便去找银泠带你去逛。”
虽是这么说,但银泠总爱待在屋中练琵琶,休假亦如是。
银泠是当真爱这一行,绛梨也不太愿意去打扰她。
正往自己的住处走着,绛梨忽然想起上一回出去碰见的少年。
绛梨顿住脚步,他会不会已经来了平康坊?
只是,那个少年的性子,或许不会来。
这般想着,绛梨还是出了府。总归也是无事,去看看也不错。
绛梨没有坐马车。
上次她顾忌着太子身份,只说了是平康坊。平康坊不大,但也算不上小,那少年不一定能找到她。
绛梨走了许久也没看到白发少年的影子,只得遗憾地打道回府。
或许那个少年已经不需要她的帮助了。
绛梨释然地想着。
回府后,绿夭还没回来。
眼见天就要黑了。太子府有门禁,过了一定的时间便会落锁,若是再过半个时辰绿夭还没回来,就只能宿在外面了。
绛梨心急起来。
又在屋中等了许久,绛梨有些坐不住了。绛梨换上衣服往外走去,决定去找一趟一水。
一水住在畅音阁另一边,与绛梨不在一处。
绛梨提着灯穿过近道。
这条路是从竹林里辟出来,过去只需要一刻钟,往日里很少有人来,格外安静。
树影幢幢,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绛梨拢了拢衣襟,忽然觉得寒冷。
突然,绛梨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绛梨微微侧身用灯笼一探,什么都没有。绛梨没有过多在意,或许是风吹得太大了。
才走了没几步,绛梨的脚步骤而停下,瞳孔放大。
“什么人?”
绛梨僵直着身子,没听到她身后那人的声音。
只有一具冰冷的身体倒在她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