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樱花初开,风一过,落红成阵。
爸爸坐在花树下,对我喁喁地说着他年轻时“打眼”的经历:“有一次,我在北京琉璃厂看中一块红山玉龙璧,雕工、质地都是一流的,只一条,尾部断了一半,是件出土古玉。当时我一眼就看中了,摩挲了半晌,断定它是‘真旧’,不是‘新仿’,就买下了。卖家开价五万,我觉得值,可是手头没那么多现款,又怕回旅馆拿钱来不及,就倾尽身上所有,外加一块新买的‘劳力士’钻表,单论表价已经五万了,卖家这才松口。我以为捡了宝,赶紧捧回台湾来给你爷爷看,结果你猜怎么着?你爷爷把我臭骂了一顿,罚我两顿没吃饭。”
“为什么?难道您打了眼,那块璧是假的?”我问。
爸爸苦涩地笑了,怜爱地抚着我的头发:“别把老爸想得那么差劲,连真假都分不清。那块璧是真旧,可是,因为龙尾断了一半,已经不值钱了。你爷爷说,咱中国人迷信龙,喜欢佩龙形璧,那是图个吉利。可是龙尾巴断了,这本身就很不吉利,玉的质地再好,雕工再精,也没有意义了。起初我还不信,一连拿给几个行家估价,结果人家都是看一看便摇摇头走了。我这才信了爷爷的话。”
说到这里,爸爸加重了语气:“所以说,这做玉人收藏古玉的学问大着呢,不光要眼光好,明断真伪,还要考虑它的文化涵义,古董价值,还有寓义和来历。缺了一样都会栽大跟头,你啊,要做的学问还多着呢。”
我不服气:“可是出道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打过眼呢。”
“那倒也是,你好像特别适合玉人这一行,做什么都比别人事半功倍,去年北京拍卖会,卖得的玉价比我们预计的高出一倍来。又到春天了,要不要再去北京走一趟?”
“不,不去。”我立刻惶恐地叫起来。
爸爸安慰地拍拍我的头:“你这孩子,一提北京就是这么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去就不去吧。哎,都是上次去北京,王朝秦经理那宗案子把你吓坏了,连北京都讨厌起来。”
我低下头,心中酸楚不已。
不,不是讨厌,而恰恰相反,是我太爱北京了,爱到怕。一年了,整整一年过去,可是,我从未忘记过北京,一分一秒也不曾忘记过。
记忆,是我最大的敌人,是痛苦的根。
离开北京前,我曾到圆明园再次召唤吴应熊的鬼魂相见,问他,回台湾后还可不可以再见到他。他说,幽明异路,常见面有悖天数,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还是少使用超能力的好。
我黯然,心中十分不舍。
他又说,虽然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也不可以再见张楚,可是,我和他之间,始终会彼此感知,正和了那句古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更加黯然,这样子只会更惨。如果真能无知无觉,或许可以更快乐一点。
走的那天,宋词元歌苏君小李全体出动,浩浩荡荡到机场为我送行。
宋词穿了件白底的绣花旗袍,我第一次看到她穿旗袍,说不出的优雅端庄,简直是风华绝代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十四格格;相形之下,元歌的最新款夏奈尔套装反而稀松平常,不过反正再艳丽夸张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都是可有可无,永远比不过她表情的生动灵活,千变万化。
哦,我真是不舍得她们。
元歌和我抱了再抱,宋词却只是凤目含泪,中途她接了一个电话,忽然拉起我的手,说:“这里来。”她将我带至大堂中央,央求我:“笑一笑,好吗?”
“你要拍照?”我莫名其妙地笑一笑,面孔是僵硬的。我把那只刻不离身的木灯笼从行李中取出来,交给宋词,“如果张楚来找你,就替我还给他。”
已经是五月了,乍暖还寒的天气,欲哭无泪的心。
我绝情地道别:“我不会再回北京来,也不会跟你们通信,你们,也请不要再找我了吧。”
宋词默然,元歌怪叫起来:“凭什么?为什么?我们是朋友呀!”
我说:“我要把你们忘记。”回过头,绝然地离开,忍住了不肯流泪。
整个旅途,都一直在听WALKMAN,反反复复地放着一首老歌: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
我喜欢这首歌,喜欢它苍白而无望的祈求,喜欢一遍遍重复地听它,就像现在这样。
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
老爸皱眉:“这是首什么歌这么怪?忘情水又是什么东西?”
“啤酒加白酒加果酒。”我答,有种温柔的酸楚流过心头。
“古里古怪。”老爸嘀咕着,又老调重弹起来,“年轻人,不要整天守在家里,又不是没人追求,干嘛年纪轻轻地扮个老姑娘相……”
年纪轻轻?爸爸不知道,我已经三百五十多岁了。
这时保姆走出来请爸爸去听一个重要电话,总算打断了他的唠叨。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每天必做的工作,打开电脑收发邮件。有个陌生的地址吸引了我的注意,怎么寄信人竟叫做“前世今生”,这会是谁?
打开来,我心不由一震,竟是宋词的来信。
宋词?回台湾后,为了忘记北京的一切,我一直不肯和宋词元歌来往,为怕因此及彼,想起张楚。而宋词因为体谅我的心事,也一直不肯打扰我。现在,是什么原因使她终于又决定给我写信了呢?
宋词的信很长,也很真切,她写道——
唐诗:你好。
你好吗?转眼一年过去了。我一直问自己该不该给你写信,生怕打扰了你的平静。可是,当小李告诉我你怎么也不肯接受邀请再次来北京举办玉饰展时,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很不平静,你根本没有忘。即使我保持缄默,再也不同你联系,你也还是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和元歌,也不会忘记张楚。
看到张楚的名字,我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一年了,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突然看到,不禁有种闪电般的刺痛。
离开北京时,我对元歌说:“我要把你们忘记。”可是,怎么能忘呢?每当有人喊我的名字“唐诗”,我就同时又响起“宋词、元歌”;每天早晨照镜子看到自己,就同时看见那张与自己依稀仿佛却是男性十足的脸。
就像宋词说的,没有用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是彼此的另一半,根本无法分割。即使他隐姓埋名,即使永不相见,即使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张楚的故事只是虚幻,我仍然不会忘记,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绝望的爱。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睁开眼,继续看下去。
我复婚了,很幸福。唐诗,这一切全亏了你,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和帮助,我差点与幸福婚姻失之交臂,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元歌和小李在热恋,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元歌这家伙,说她要多享受几年恋爱的感觉,说不定这中间遇到更好的男人,还时刻准备着跳槽呢。
我始终没有把那个关于我们前世的故事告诉她,不愿意让她背上心理负担。
唐诗,你也该和你的阴影告别了。自从你知道了前世的故事之后,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把自己封锁得那样紧,何苦呢?
这些话,是张楚让我劝你的。他们夫妻俩现在成了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客人,每当想起他在前世是我的丈夫,我就忍俊不禁。这是个秘密,我一直瞒着我老公,怕他乱吃醋。
了解到前世的故事,让我更加珍惜自己今世的婚姻,绝不让幸福再一次从我身边溜走。我老公一直说,复婚后我好像变了一个人,转世重生一样,他不知道,我正是一个转世重生的再生人呢。
还是说张楚吧,他说他和你之间有心灵感应,就算隔着千里万里,他也知道你一直是不快乐的,不仅是因为不能忘记他,还因为你那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唐诗,不要让负罪感压倒了你,即使你的存在真的曾给某些人带来不安,也都以你和张楚的分别做补偿了。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离开北京那天,不仅我和元歌去送你,张楚也去了,只是,他不敢和你相见,而一直躲在远处悄悄地看着你。我把你带到大厅中间,就是为了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你。我希望,你最后留给他的,是一个灿烂的笑脸。可是,天哪,你的笑比哭还难看,差点把我的泪都引出来了。
飞机起飞后,我们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不理睬我们,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塑。那样子,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我知道,他虽然没有和你说一句话,可他的心是和你在一起的,他的心已经随着你去了。当我把你的木灯笼还给他时,他忽然发了狂,举着它一直要往隔离门里冲,几个保安都拉不住……
看到一个大男人那样痛苦,我的心都要碎了。元歌还一直要追问他既然爱你,为什么又不肯向你表白。我制止了她的莽撞,可是我心里也很难受。唐诗,我佩服你的坚强,更敬佩你的善良。但是,同时我也羡慕你,拥有这样浓烈而深刻的爱情。
记得,你告诉过我,说我的前世用尽心力都没有得到过吴王爷完整的爱,那样的人生才叫失败呢。你还说,我在死前曾经许愿:如果能和他真诚相爱,哪怕只有一天,也够了。
唐诗,这样的爱,你已经得到了,既使不能相伴,但你们的心会在一起,不是一天,而是永远。这还不够吗?花朵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曾经盛开而不是永远定格做墙上的一幅油彩画,如果你可以这样想,那么,你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得到过最美丽的爱,不是吗?
唐诗,重新欢笑起来吧,再不要为分别流泪了,只要有爱,这世界就依然是无限美好的呀……
信没有看完,泪水又一次朦胧了我的眼睛……
西岭雪
2002.6.26午夜子时于西安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