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被拘的第三天,我接到一个特别的电话,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说想约我见面。
“我认识你吗?”我奇怪地问。
“不,不认识,我姓苏,是宋词的前夫。”
我立刻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我们约在圆明园见面。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新中年,举止得体,神情忧郁,略带沧桑感,看得出,他对宋词是真关心,见了面,劈头就问:“唐小姐,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相信不是宋词做的。”我立即表明立场,“她是我好友,不会杀人窃玉”。
“你是失主,如果你肯相信她,事情会简单得多。”苏君明显松一口气,忽然叹息,“宋词生性傲慢,自视清高,难能交到朋友。遇到你,真是她的幸运。”
“然而失去你却是她至大不幸。”这句话只在我心里,没有说出口。明明苏君很关心她,不知宋词是聪明还是笨,放着这么好的一个丈夫,竟肯轻易离婚。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警方通知家属送衣裳,宋词报的家属是我。”
“为什么不通知她父亲?我听说宋词的爸爸身居高位……”
“宋词特意叮嘱,不要她的家人知道。”苏君眼圈有些发潮,“宋词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光环里,内心很苦恼,一直和家人赌气,离了婚也不肯回家去住,自己租房独居。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很孝顺,生怕父亲知道这件事会着急……”
我点点头。宋词一直抱怨生为官家女,真不知特权阶级给她带来的福利更多还是烦恼更多。
我们坐在那座著名的残碑下讨论案情。我的神思忽然又不受牵制地飞出去老远,一时扯不回来。
“这地方我来过。”我对苏君说。
“是吗?什么时候?”
“上辈子。”
他愣一愣,但是没说什么。这使我越发觉出这男人的深度和风度来。我知道他根本不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可还是忍不住想对他诉说,也许,只是因为他是宋词的丈夫吧。
“我真的觉得我来过这里,很熟悉。但是我来的时候,这里不是这个样子,它是完整的,汉白玉的建筑,斗拱飞檐,雕龙刻凤,美轮美奂……”
不仅是这里,还有外城,内城,瓮城,闭上眼,都可以历历在目。
内城各城楼重檐歇山顶,上铺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其中以正阳门规格最高,在各城楼中也最壮观。
城门外有箭楼,角楼,敌台,闸门,护城河……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是那样坚固的防守,依然抵不住洋枪洋炮,终使百年繁华一朝火葬,华美的圆明园夷为平地。
“我仿佛可以看见峨冠高屐的女子从林中走过,香风习习,环佩丁冬。这里曾经一度歌舞不休,秀丽无双,可是现在,正应了那句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我觉得痛心,但是立刻省起自己跑题跑得太远了,不由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又在自说自话了。”
苏君的确是正人君子,对我痴人说梦的自白并没有丝毫见怪,但是也不会顺着我的话展开讨论。他轻描淡写地转入正题:“要想让宋词和元歌尽快洗清自己,首先,要考虑一下有没有可能找到她们两人不在场证据。”
“元歌不可能,现场有她的指纹和鞋印。宋词没有。”我回答,心里更加赞叹这苏君的为人端方,他并没有只提宋词,而是说,“要让宋词和元歌洗清自己”,“要找出她们两人的不在场证据”。这才是有责任感正义感的大男人。我又一次感叹,不明白宋词为什么会错过这样好的丈夫。
苏君沉吟:“没有指纹也不能说明她不在场,可能是销毁了。所以,还得设法寻找不在场时间。”
“也不行。保安说,她们两个先后离开大厦,时间和案发时间吻合。”
“这也不行,那就要证明没有杀人动机。”
“可是她俩都同姓秦的有仇,一个吵过架,还有一个就在案发当天还闹过一场别扭。”
谈到这里,我不禁泄气:“好像一点成功的可能性都没有啊。”
苏君不放弃,继续分析:“那就剩下最后一条,证明她们没有杀人能力。”
我一震,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线光明:“我想起来了,宋词有帕金森症,稍微激动就会两手发抖,又怎么可能有力气用丝袜勒死人呢?”
“是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苏君大喜,“我有她的医生证明,我这就回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不用亲自去,我已经替她请了最好的辩护律师,他会替我们出头处理这件事。”临走,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取出一只盒子交给我:“对了,宋词让人拿出来给你的。”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听警察局的人传话说,宋词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出来了,让人把这个送给你,做个纪念。”
盒子打开来,是那块璧,龙蟠云上,栩栩如生。我紧紧握住,忽然流下泪来。
苏君走后,我在圆明园的乱石丛中坐下来,紧紧攥着那块玉,仿佛攥着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在以往的时间的无涯的海洋中,曾经流过我另一个自己。而如今,两个我借助这块玉连结了。
我把它戴在胸前,于是我就有了两颗心,一颗在胸膛内跳动,一颗在身体外呼应,就像有两个我在冥冥中对话一样。
在它们的呼应中,某种神秘的力量产生了,那是一种界于回忆与臆想之间的东西,一种属于思想范围的意念。
许久以来,我站在思想的悬崖边上,不知道该跳入峡谷亦或退依绝壁。
时间像一道聒噪的风呼啸而过,风中有被我遗忘了的记忆的碎片,但是它们无法联缀成任何一段完整的情节,也不能束成一束思想。
我不知道该用一条什么样的纽带贯串它们,但是确切地感到那其中固执的联系。
但是当那块玉在我的手掌中温暖地跳动时,我终于按稳了时间的脉搏,找到了那条通向记忆的甬道。
望着周围的建筑,望着那著名的残碑,我愈发确切地知道,我来过这里,不仅我来过,宋词和元歌也来过,她们穿着古代的衣服,穿花拂柳而来,轻盈而忧伤。
天上的星一颗颗亮起来。
我双手抱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早已经过了闭园时间,但是我不想走,不为什么,就是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古老的建筑和深沉的夜使我心情宁静,我渴望在星空下找回自己的心。
看园人进来巡视了一周,大概是驱逐留连忘返的游客,我正在打腹稿如何说服他们放过我,可是他们却毫无所见地走了。
奇怪,我明明看到他们的眼光在我身上掠过,为何竟像是没有看见我?
何处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我悚然,撒目四顾,月光下断碑残垣愈发凄美动人。
我大声问:“谁?谁在那里?”
又一声叹息响起,幽凄人。
这一次听清了,声音来自背后。我猛地回头,差点儿扭了脖子,发现不知何时,竟有一个穿古代服装的男人坐在断碑上,两只脚荡来荡去,正对着我微笑。
近日研究有功,月色朦胧中我认出那一身是清代服饰。
“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没看见你?”
“刚才天太亮了,我没办法让你看见我。但是现在可以了。”他从碑上跳下来,落地无声,而且也没有影子。“你很奇怪他们没发现你是吗?那是因为我帮了你。”
我渐渐看清他,眉目英挺,与我有三分相似,心中略略有数:“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
“我?”
“对,我是你的前身。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说简单点,就是鬼。
我是遇见鬼了。
一个古代男鬼。
但是我毫不惊讶,而且立刻便信了。
梦中见他太多次,如今终于面对面见到,倒也并不害怕。反而因为寻找了太久的谜底马上就要水落石出,而不能不感到几分兴奋。
“那么,”我问我的前身,“我到底是谁呢?”
“吴应熊。”
“吴应熊?”咦,这个名字好像很熟,但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连吴应熊你都不知道?我在今世这样没名气吗?”他有些不满,“你不知道我,总知道我的父亲吴三桂吧?”
“啊!原来你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娶了十四格格那位。”真是失敬。想不到我前身这般著名。
他咧开嘴笑:“对,正是我!看来你对你自己还有点认识嘛。”
“我自己?”
“是呀。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每个人都有前世今生,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找到我?”
“很简单,靠它。”他指一指我的胸前。
我低下头,看到那块云龙璧在月光下莹莹闪烁,发出不同寻常的光亮。原来是它!果然是它!
“可是,它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法力呢?”
“亏你还是玉人呢,对玉竟然这样缺乏常识。”他对我这个后身好像特别多不满,“要知道,玉是万物中最有灵性的,可以通过它接通来世今生,幽明两界。知道‘巫婆’的‘巫’字吗?《说文解字》上说:巫,双手持玉者也。所以说,持玉的人是有法术的。我,就是通过这块玉和你取得了联络。”
“我还是不懂。”
“这还不懂。比如说吧,你为什么会从台湾来到北京?”
“因为玉饰拍卖会。”
“就是啦,玉既然能连接空间,当然也可以连接时间。时空因为某件事物而发生关系,就可以联系起来,就这么简单。”
“我还是不懂,不过,说玉有巫术,有灵性,也许我还更容易接受一些。因为我知道,以前占卜用的签,就是玉做的;大臣们上奏的牒,也是玉做的;还有号令三军的璋,也是玉;两国修好,也以圭相赠,叫做化干戈为玉帛;还有……”
“好了好了,看来你对玉还有点认识,不愧是我的后身。”
“你是说,我对玉的灵感是因为你?”
“那当然了,你以为那些本领会自动跑到你脑袋里去?是我带给你的。”
我奇怪:“喂,你说你是鬼,还是个清朝鬼,可是为什么讲话好像同我们没什么分别?”
“你可真笨。”他摇头,对于自己的后身竟然如此蠢笨十分费解,“我都说了一百次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当然你怎么讲话我就怎么讲话了,要是自己跟自己沟通都发生问题,那还成什么世界?”
“好,算你说得有理。但是,为什么你现在才出现呢?”
“喏,喏,又笨了不是?你不是今天才拿到这块玉吗?”
“你是说,这块玉当初就是属于我的?”
“那当然。要不,今天我怎么能通过它找到你?”
我想起紫砂壶店老板的话来:出土的东西有灵性,属于谁,会自己长脚找回去。这样说来,宋词将玉璧送给我是注定的,推也推不掉。
“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因为要帮助你,哦不,是你们,哦不,是我们,消灾解难。”
“什么我们你们的?”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好,你听我从头跟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