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卢长衫一直记着小蛇进门来时的样子:枯朽的窗格里镶着不般配的盛妆少女,是一幅异样生动与亮艳的绣活儿,少女衣裙上的花鸟鱼虫,每一针每一线都是鲜活的。她拜牌坊,她丢了盖头,她落了轿走进卢家门来,一举一动,都带给长衫鲜明的感动与震撼,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家庭是一个怎样罪恶的渊薮。
她是美的。但美色对长衫的诱惑力远没有他老子强,在长衫的心目中,一个新时代的女子,应该有思想有见地才真叫美丽,就像三姨娘娉婷那样。他本来一直在心中敬慕着三姨娘的,觉得她是一个秀外慧中,刚烈聪敏的女子,甚至想过要解救她出牢笼,挣脱这个封建家族姨娘的身份,并且已经在计划中了,计划了很久,只差最后付诸行动,偏偏这期间发生了撞牌坊事件——那次娉婷要死要活地撞牌坊硬被老二从院门口拉回来,母亲慧慈悄悄告诉长衫她亲眼看见短衫趁拉扯的当儿对三姨娘动手动脚,三姨娘不但不恼,还不声不响地替他遮掩。长衫着恼,当下对母亲冷着脸说我不关心这家里的这些脏事儿,心里却十分别扭,对娉婷觉得失望,再见面时形容便有些淡淡的。
后来他又曾想过解救荷花,但冷眼旁观,发现荷花完全是个没脑筋的人,便解救也是无趣的。至于凤琴,更不消说了,是妓女出身,虽说妓女也有误入风尘出淤泥而不染的,可是对她们而言,从良已经是最好的出路,还往哪里解救呢?
见到小蛇,却把这解救的心又重新热起来:十四岁,花朵儿一样的女孩,比自己还小着一轮还多,怎么就能被父亲这封建遗老给糟蹋了呢。而且,他母亲已经明里暗里透露给他,父亲早已是不行了的,这小姨娘,根本是个幌子,只怕进府一年还未经人事呢。太残酷了,他这个新青年,绝不允许这样的悲剧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眼前重复上演,他要解救这苦难的新姨娘!
但是究竟如何实施解救计划呢,这却不是说做就做的事。首先得有钱,不然新姨娘逃出卢府后如何生活?若她有能力独自生存也不需要嫁进卢府做妾了。可是自己是没钱的,为了躲开父亲,他已经在省城做职业学生做了近十年,虽然后来终于谋了个教书的职位算是工作了,可那几个钱养活自己也不够,如何再承担得了别人。要不是没能力,他最该第一个接出卢府的,不是别人,而应该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慧姨娘呀。要离开肮脏的封建家庭,就首先得从封建家庭里把父亲搜刮民脂民膏的肮脏钱淘澄出来,然后再教自己做个干净人儿。
想到这点让长衫觉得叹息,但是他仍然一刻都没有放弃要解救小蛇的打算。他带着这打算离开家回了省城,足足打算了一年寒暑,又带着这打算重新在花开时候回到家来。回家的路上,他一直还在想着那鲜花儿一样娇艳的小姨娘和她那身隆重的鲜亮绣衣。
然而他再见小蛇时,无端地觉得她是一个旧了的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流露着一种旧了的气息,那衣裳,那针线,那花色,那眉眼,那神情,甚至连脸上的胭脂水粉,都晦暗而不新鲜。
她染上了烟瘾。狭长的渴睡的眼,只有在点燃鸦片时才会流露出一点精神,而她本人身上也散发着这种鸦片般渴睡而迷离的魅惑。
这是卢四爷走后的第二天,大少爷在晨会上没见到小蛇,母亲说她病了。长衫因为一向觉得自己行得正,从不知避什么嫌疑,大大方方地来探小蛇的病。她躺在床上,小小的苍白的脸露在被子外,洒花的缎子被面上泼出一大把乌黑的头发来,黑得昏天暗地。刚用完的烟具散落在一边,十分刺眼。
他觉得困惑,“小蛇。”他叫她,她实在太小了,小到让他只能叫她的名字,而无论如何不能开口喊一声“六姨娘”,她的单纯,美丽,玉洁冰清,都和“六姨娘”距离得太远了,使他觉得这称呼于她是一种伤害,他宁可叫她小蛇。“小蛇,你今年,有十五岁了吧?”他询问的神情,绝对不像一个儿子对继母,反而是兄长对妹妹,带点怜惜,带点关切。“怎么就抽上这个了呢?”
“烟有好处哦。”小蛇很坦白地看着他,眼神涣散而诚恳,仿佛不觉得自己所诉说的事实有多么惊心动魄,她说,“吃了烟,再捱打时就可以不觉得疼。”
长衫的心一下子就疼得揪紧了,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在这个美丽得跟女神一样的还是个孩子的小蛇面前,他看到了炼狱的火,在吞噬她的青春,她的鲜亮,她的热情,她的真诚。他能替她挡过那火焰的袭来么?
“小蛇,我带你走吧。”一句话便这样脱口而出了。虽然计划了那么久,但是他从来没想过出口时真会这么轻易,他计划着这之前是要进行很长久很深入的交谈和讨论,然后才渐渐涉及这事物核心的。可是此刻,他却一点余地不留,冲口而出,“小蛇,走吧,离开卢家,我帮你!”
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很多东西都在瞬间被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都被颠覆了,可是他们自己不知道。那一刻,他们之间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悸动,所有的声音都静寂,所有的色彩都窒息。而这声音和色彩的中心,小蛇,她的恒久寂艳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深深的动容,然而她说:“大少爷,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