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祁家要回乡祭祖的消息时,卢四爷正在听戏。
院子里搭了半人高的戏台子,绿色的幕帏,红色的柱袱,铺着洒金地毯,背景是雕栏玉砌,假山绣水,生旦净末,在搬演着《汉宫秋》故事,锣鼓点儿雨打芭蕉般急急地催着,汉皇明妃一一出场,袖带飘摇,红颜次第,挥洒出一片纸醉金迷。
台下正位上坐着简公公,四爷旁边做陪,再旁边是小蛇——大太太卢胡氏心口不舒服,听不得吵,不出来了。其余姨娘小姐坐在身后,再后面是家丁,手边没活计的都可以站着听戏,作为一种犒赏。
今儿特请的简公公,家宴,显得亲热,也秘密,不那么张扬。因为今儿谈的是国家大事——溥仪帝要在长春登基,成立满洲国,中国人又要有皇上了。这是件大喜的事,自古至今,中国哪能没有皇上呢?没有皇上,哪来的伦纲五常,哪来的礼教国法,更重要的是,哪来的贞节牌坊呢?
卢四爷因此显得很兴奋,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不住地向简公公努力地倾过身子,仿佛捱近公公就是捱近皇上。简公公是溥仪爷身边的人,难得出紫禁城的,这次微服来青桐,一则传递消息,召集老臣子们早做准备,二则筹备军机,募捐勤国来的。然而虽说是要钱,公公脸上威严的表情却像是打赏来的,十分地志得意满。点心水果一道道地端上来,他都是略拈一两块便挥挥手说:“赏给下人们吃吧。”态度十分慈祥,又带着那么点居高临下的倨傲。
而卢四爷便被公公的这份威严气势所震慑,对于自己居然有机会献宝给皇上,颇为得意,一边送上礼单,一边窃窃地表着忠心,无非是忠君报国死而后矣之类的八股文章。简公公听得频频点头。但是四爷摸不准公公的点头是为了他的话,还是为了礼单上的银钱。因为八爷的眼睛,从看到礼单起就没抬起来过。
四爷满心的兴奋无处发泄,便在小蛇身上使劲。小蛇照常穿着绣满蛱蝶穿花的褂裙,身子板得直直的,像一座锦绣插屏。自从她穿着全绣大礼服进门让满堂宾客着实地惊了一回艳,四爷便叮嘱她以后凡大日子都穿绣褂,并且很大方地送给她许多珠宝首饰,并命令她每次见客时都要戴出来。盛妆敛容的小蛇常常像是一个由刺绣和首饰妆裹起来的模型,肉体只是一个行动的架子,将那些绸缎与金银盛载。四爷很看重小蛇的刻板的端庄,说这才显出富贵人家的气派来。除却气派外,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情景,大褂还有另一个好处,可以其繁复包容而掩蔽四爷的许多小动作——四爷的手在长袍绣裙的下面死命地掐着小蛇的大腿,鼓点儿急处便掐得紧些,鼓点儿缓时便掐得松些,掐得小蛇咝咝地倒吸凉气,然而她硬是挺着,上半身纹丝不动,眉毛都不跳一下,眼珠儿不错地盯着台上风流多情又有点窝囊的汉元帝看。
正唱到灞桥饯别一段,汉皇拉了昭君的袖子,悲悲切切地唱:“您将那一曲休轻放,俺咫尺如天样,慢慢的捧玉觞。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时光,且休问劣了宫商,您则与我半句儿俄延着唱。”那旦角哭哭啼啼地,拿袖子掩了脸,欲行又去,望着汉帝揖身作别:“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了罢。”帝接了衣裳,更加凄苦,曲调益发荡气回肠:“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这时候简公公侧过头对四爷说了句什么,四爷忙倾过半个身子去聆听,态度谦恭严谨,手指头底下却是一点儿不松劲。然而几句话后,他的注意力彻底被吸引过去,手便从袍下抽出来,示意下人送烟卷过来。
小蛇暗暗松了一口气,仍然端坐着看戏,脸上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状。
四爷反没有这份好涵养,沉吟着,脸上阴晴不定的。原来简公公跟他说的是:为了拥戴皇帝登基,自从圆明园大火烧起来后就跑了南洋的祁家人也要回来了,备了朝服花翎要亲往长春观礼,去之前要回来青桐一次,一则祭祖,二则重修牌坊,就是青桐县口那座独一无二的贞节牌坊了。
四爷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牌坊是祁家的?怎么见得?从来没听人说过的。”
简公公说:“怎么不是?前皇赐建牌坊的御笔圣旨我都见了,是祁家的传家宝。祁老三手里还有牌坊的拓片呢,再错不了的。”
四爷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半晌不言语。五姨娘凤琴一直在后面冷笑着偷窥四爷和小蛇在裙子底下的纠缠,忽见四爷脸上变色,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得意,便碰碰坐在左边的三姨娘娉婷的手臂,叫她看四爷动静。娉婷听戏听得入神,正如二姨娘慧慈的痴迷于打牌,三姨娘最痴迷的则是听戏,戏台上的恩义和忠爱,总使她有种感同身受的凄艳情怀。此刻,她正把自己想象成违心下嫁的明妃王昭君,而在思绪中搜索着谁可以暂充那多情多难的汉元帝,很不高兴被凤琴搅了兴致,便冷冷地不做回应。凤琴无趣,便又去拉扯坐在右边的四姨娘荷花,荷花却正同二姨娘慧慈咬耳朵,商量晚上要给自己过生日的事儿,猛不妨被凤琴一拉,吓了一跳,冒冒失失大声问了一句:“啊?啥?”倒惹得人们一阵笑。
小蛇只是不闻不见,一直端然不动,仿佛入戏。台上已唱到回宫一段,道是:“……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曲调凄惋悠扬,直入云霄去了。
曲调还在半空里回旋,粉红的月色从楼头探出来,迤逗在黄昏与夜晚的交接处,空气中有一种天然的暧昧的情味,不动声色地撩拨着园子里人的心。夜生凉,绿纱窗,如今西厢房里,正是“高烧银烛照红妆”,而满身锦绣的小蛇,便是卢四爷的美人图了。
将要做官的欢喜和失去牌坊的忧急合作一股奇怪的力量,使四爷充满原始的欲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小蛇一层层撕剥着,仿佛要得很急。他很久都没有这样急过了,每次面对小蛇,他习惯以一种悠闲的姿态来一点点地消化她,就是“消化”不了,也一点点折腾她,使她在被凌辱被伤害的过程中屈服地接受被“占有”的事实——凌辱,也是另一种占有,这是男人和女人永恒的战争,是四爷雄风依旧的表象。
他抱着她的身体,拼命向自己身上挤压着,似乎想通过这挤压逼出自己最后的一点精血来。然而,徒然将自己挣出一额头的汗,徒然把小蛇柔若无骨的身子扭扯得已经听到骨头的“咯咯”声,他的精气神儿却就是不能挤到一处来。
“趴下!”他命令。大黑狗立刻采取蹲坐之势精神起来,它对这道命令真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立刻就起了反应。
小蛇猜到四爷的用意了,立刻将自己严严地裹紧起来,咬着牙说一句:“不!”
“由不得你!”
“我死也不!”小蛇僵持,脸上流露出罕见的倔犟冷硬,连四爷也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睁了一睁。
他将她重新看仔细,这女子,逼急了真会血溅香闺的,那可太煞风景了。况且,也容易失身份,简公公还留在府里没走哪,要死,也不能让她死在这种时候,坏了大事。他“嘿嘿”冷笑:“你不干,还怕没人肯干吗?给条狗,是老爷我心疼你,怕你旱着,没良心的东西。”
四爷败了兴致,一甩袖子走了。小蛇艰难地爬起来,对着镜子检视身上的新伤旧痕,指印和牙印重叠着烙在她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看起来竟有几分狰狞的样子。简公公,大黑狗,卢四爷,卢胡氏,这府里的一切,都太疯狂了,整个卢府,就是一座疯人院。她,也早晚会疯掉的。
小蛇流着泪,一层层重新穿起衣裳,袖子半搭着,忽地对着镜子诡异地一笑,左袖子搭着右袖子,轻轻甩将起来:“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是几时呢?
五姨娘凤琴也在唱,唱的是《叹十声》: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思想起奴身家,靠呀靠何人,爹娘生下奴就没有照管,为只为家贫寒,才卖那小奴身。伊呀呀得喂,说给谁人听?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二声。思想起当年的,坏呀坏心人,花言巧语呀把奴来骗,到头来撇下奴,只成了一片恨。伊呀呀得喂,说给谁来听?
“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三声。思想起何处有,知呀知心人,天涯飘泊受尽了欺怜,有谁见逢人笑,暗里抹泪痕。伊呀呀得喂,说给谁来听?”
说是叹十声,却只有三声,仿佛无限辛酸,不劳说起,越发惹人叹息。
凤琴唱过了,各人都引起伤心来,慧慈想着卢四爷曾经的轻怜蜜爱转眼成空,“花言巧语把奴骗,只成了一片恨”;娉婷想着自己才貌双全却身陷污淖,“思想起何处有,知呀知心人”;荷花想着自己被父母卖身抵租,正应了那句“为只为家贫寒,才卖那小奴身”,不禁呜呜咽咽起来。
凤琴反因为唱的次数多了,没太多感慨,笑嘻嘻地道:“这才叫‘听评书落泪,替古人伤心’呢,各位姐姐快别这么着,老葫芦知道,又该生故事了。”
慧慈也说:“就是呢,今儿是四妹妹生日,理该高高兴兴的,怎么倒伤心起来?都是凤妹妹不好,叫你送礼你说没钱,罚你唱歌,你又招出我们眼泪来,这可还得再罚才是。”
凤琴自告奋勇说:“罚我喝酒好了,我喝三大杯,算是给三位姐姐赔罪,并给四姐祝寿。”
原来在卢府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生过儿子的不能过生日,因为没儿子磕头,过生日只会折了寿。所以在卢府里有机会公开庆祝生日的便只剩下卢四爷本人和老葫芦及二姨娘慧慈。其余的人要想在生日这天有点小节目,只可以悄悄地进行,而且不能动用公账请客。
荷花觉得不服气,自己虽然没生出儿子来,到底有个女儿,也算做了母亲的人了,又不是没孩子磕头,怎么就不能在生日这天高兴高兴呢?加之慧慈撺掇着,这晚觑着四爷进了小蛇的房子,料想不会再出来,便约了娉婷凤琴两个,一齐聚在慧慈屋里祝贺——荷花自己的屋子小,而且教师带着二小姐雅佩住在那儿,她们庆祝过了免不了要打牌,怕吵了孩子睡觉;娉婷那里也不消说,有三小姐雅娟;凤琴屋子虽大,却紧捱着小蛇的新房,怕四爷听到动静;只有慧慈因为生了大少爷长衫,得以独自拥有一座大院子,长衫不在家的时候,整个院里便只有慧慈并两个丫环和老妈子住,最适合打牌。
打着牌,凤琴便又念叨起来:“前儿老爷又给老六买了条金链子。真是的,我们进门这么多年了,我就不说了,可是几位姐姐好歹也给他添过儿女的,今儿又是四姐生日,老爷竟连暖话儿也没一句,真是偏心。”
一句话说得荷花眼圈儿又红了,咕哝着:“谁说不是?就是在家里的日子,穷虽穷,爹娘还好歹有碗长寿面给吃的。现在可好,说好听点是卢家四姨太,说难听了连老妈子都不如。”
凭她们嘀咕着,娉婷照样是不言声,慧慈因为自己是有生日过的人,不便掺和,只得息事宁人地劝:“她进门晚,年轻轻的就要守活寡,也是可怜,就算多得两件首饰,也都在老葫芦账上的,不能吃不能用,也顶不了什么。”又传话下去让老妈子叮嘱厨房多做几味精致小菜和莲子粥来宵夜,吩咐都算自己账上。
荷花不好意思:“怎么好又破费二姐姐?”
凤琴却半真半假地笑:“要说不服二姐的理财本事不行,都是一样地拿月钱,二姐手头总是比咱们宽裕。”
慧慈咬牙点了她一指头:“我是不像你那么能花费,又是胭脂又是水粉的,横竖出不了这园子,打扮给谁看呀?还不如都省下来添了肚子呢!”
正说着,忽听院子里有男人咳嗽,荷花大惊:“老爷来了!”唬得众姨娘手忙脚乱地只管把赌具往桌子下藏,却又听门外嘿地笑了一声,凤琴先骂起来:“好你个短老二,装神弄鬼的,还不快滚进来呢?”
老妈子开了门,正是短衫来了,笑嘻嘻地拎着两瓶酒几盒菜,说:“知道今天是四姨娘生日,我特意在馆子里叫的,偏你们吃小灶,不等我来,倒已经开席了。”
荷花红了脸道谢:“多谢二少爷惦记着。”娉婷哼了一声,望空说:“不早了,我回去歇了。”拔脚便走。荷花也只得起来告辞,又再三谢谢慧慈,又让老妈子替慧慈把酒菜收了。慧慈推辞,说自己也要歇了,不吃了,叫荷花还是自己带回去吧。荷花又回头邀凤琴:“凤妹妹到我屋里坐坐吧。”凤琴抿嘴笑着,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短衫便说:“还是我替四姨娘拎着吧,仔细天黑跌跤。”
三人一同辞了慧慈出来,拉拉扯扯地往荷花房里去了。慧慈送至院门口,一直望着三人影儿不见,不知如何,忽然学着刚才娉婷的口吻,望空“哼”地一声,这才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