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卢胡氏的屋子里镇日传出悠悠的沉香味儿,敲木鱼儿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打从第一个姨娘进府时敲起,敲了有近四十年还是没有节律,像破铲擦锅,越响越叫人心烦。三姨娘说大太太念经根本不是为了信佛,而是不想让别人好过,故意制造噪音。
这敲木鱼的声响只有在早请安或者吃饭的时候才会停上一会儿。早请安又叫开晨会,在卢家是一种盛大的仪式,也是卢胡氏的权威的集中体现。晨会时,整个卢府的人,除了老爷,其他妾室儿女,男仆女婢,都要集中到这大房的外客厅来,请安聆训,听卢氏教诲。为了这,大房几次重修,外客厅越修越大,就快超过前院议事厅了。四爷有一次建议过不如干脆就把请安仪式挪到议事厅进行,但胡氏死不同意,四爷也就算了。
外客厅里,面南摆着一幅祖传紫檀点翠嵌牙山水插屏,下设一对紫檀雕花椅,胡氏自坐了右边椅子,空着左边的位子算是给老爷留座;下边一溜两排四把黄花梨木椅子,上面搭着墨绿弹花椅袱,是四位姨娘的座位,小蛇是后来的,便又在底下加了把鸡翅木椅,搭宝蓝绣花椅袱,看着十分乍眼,越发让小蛇不安;姨娘身后站着各房儿女和他们的教师,二少爷卢短衫则站在胡氏下手;再下面是仆婢下人,一总跪着回话,直要等晨会完了才可以起身。
整个外客厅的布置堂皇而陈旧,都是有身份有年月的家俱。而卢胡氏屋子里的器俱更是有年月有身份的,有张玉瓷的鼓形桌子已经桌面斑落,但是她不许换掉,虽然她非常不满于凤琴和小蛇屋子里新颖时髦的摆设,但却并没打算要让自己的屋子照着那么做。在她心目中,这些上了年月的旧家俱是一种身份,是娘家的陪嫁,夫家的威势。就和这些紫檀椅子黄花梨木椅子一样,不单是一把椅子,还是地位的象征,身份的明证。
这日小蛇来得略迟些,怯怯地低身请了安,又向各房姨娘一一见礼,才敢向自己位子上坐下。胡氏眼皮儿也不抬,只翘起戴了金指套的尾指,端着珐琅盅儿慢慢地呷茶。底下仆人们也都大气儿不敢出,鸦雀无声地跪着。又隔一会儿,短衫才施施然进了房,大大咧咧向母亲请了个半安,笑嘻嘻往左手下边站定了。
卢氏这才咳了一声,丫环忙捧过唾盒来,卢氏向盒内吐出茶叶沫子来,又慢慢地从丫环手中接过织锦帕子来擦了嘴,这才清清喉咙开始说话,无非是各房姨娘早睡早起节省灯油,观花节近要园丁们早做准备,又是厨房算计不足管家催账不利,总之都是嚼烂含臭了的一些套话例事,将将地说了半个时辰,忽地话风一转,望向二姨娘慧慈道:“大少爷的婚事已经提了几年了,这次又提上来的这个何家小姐,你怎么说?”
小蛇只觉心里忽悠一下,身子都凉了,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昏沉沉地只见慧慈赶紧站起来回话道:“大太太这是怎么说的,家里的大小事儿还不是您做主吗?哪里用得着问我的意思。”
胡氏冷哼一声:“你本事大呀,你儿子有主见着呢,前几年喊着什么要自由恋爱,要新思想,硬是退了陈家的亲事。好吧,他要新思想,我就由着他新思想去,乐得不操心。这可好,如今一耽误都三十岁了,也没见恋爱出一头正经婚事来。还不是要我们做长辈的操心?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得有规矩,做哥哥的也该给弟妹们做个榜样不是?哥哥不娶亲,弟弟也被耽误了,可怎么好呢?你说是不是这话?这回亲事,到底要不要我们管?要还是嫌我们人老事多,我就不管,让你自个儿教儿子去。”
胡氏说一句,慧慈就点头答应一句,直待胡氏说完了,又问着她,才赶紧满脸带笑回道:“要管,要管,这家里要是您不管,哪里就有今天的威势了?长衫要是您不管,哪里长到这么大?”说了半天,却到底没说要不要娶那何家小姐。
小蛇在肚子里乐了,从而知道了长衫少爷为什么老大未娶,也明白了长衫在婚事上有多么倔犟,以至于老葫芦也拿他没办法,至于想用他娘压他,而二姨娘明知儿子不会听自己的,所以说了半天话等于一句没说。这样一高兴,底下的话也就没有听清楚。只忽然看到下人们磕了头起来,才知道晨请安已经结束了,遂脸上适当地露一点笑容出来,随众姨娘们一齐站起,恭送大太太回房。
胡氏一走,姨娘们便活跃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凤琴便邀请着:“去我那里打四圈吧,我才买了些干果点心,还有一只过冬西瓜,沙瓤儿的,准甜。”
慧慈一听打牌就高兴,便也撺掇着:“都去,都去。”娉婷做难说:“今天我答应了雅娟要带她去做观花节的新衣裳的,老师已经在等着了,实在抽不开。”雅娟是她的女儿三小姐。
荷花便也想起自己的闺女二小姐雅佩来,说:“说到做衣裳,雅佩也的确是该做身新衣裳了。眼瞅着夹袄要脱下来,单衣都还没准备呢。”
慧慈生怕打不成牌,便擅自作主说:“那么二妹妹就带着雅佩雅娟去做衣裳,三妹妹自己可以不去了,加上五妹妹六妹妹,刚好四人一桌。”
小蛇推辞说:“可我不会打呀。”慧慈拉着便走:“容易得很,我教你就是。六妹这么聪明的人,管保一圈就会。”
牌桌上时间过得快,春夏秋冬梅兰竹菊都是一翻手间的事儿,转眼又是一年,大少爷就要回来了。慧慈早早地把长衫的被褥衣裳都拿出来晒着,顺便也把自己穿不着的旧衣裳一起翻出来,小蛇也帮手整理。
二房院子里,满架的锦绣衣裳,反着太阳光,跳来跳去,像无数尾金鳞鲤鱼在绫罗绸缎的海里游。大少爷的竹布长衫夹在那些红裙绣褂中间,显得格外招眼。小蛇抻着长衫的衣襟,心里便恍惚起来,好像看到大少爷从那衣架的尽头走来了,连慧慈同她说话也没听见。
慧慈说:“……都当着我不知道。我是有儿子的人呢,断不能像她们这么着。”
小蛇因听到“儿子”两个字,终于反过神来,这才答应一声:“啊?”
慧慈误会了,凑近来说:“你不信?我看得真真儿的。短衫昨儿晚上带着凤琴出门,天亮才回来。阿福给开的门。敢情是内应呢。”说着压低声音,又伸出三根手指说,“不光是凤琴,只怕这个也不清不楚着呢。四爷老了,她们可还年轻,哪里守得住?”
小蛇脸上泛红,低头不语。慧慈拉拉她袖子,低低地笑着问:“我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老爷为什么要赶在大冬天里娶你过门,原来倒是要你做幌子,做遮羞布呢。他天天在你屋里,到底成过一次没有?”
小蛇更加羞窘,推着慧慈说:“二姐姐说的什么呀。”
慧慈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女人,我们姐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他中不中用,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就是纳闷,他明明是不行了,怎么老有人说晚上听到你屋里有动静,叫得惊天动地的?”
一句话说得小蛇眼圈儿红起来,只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捏着长衫的衣裳一角几乎攥出水来,慧慈见她害羞,也不催促,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蛇也不言语,慢慢伸出胳膊来,一点点褪去镶着如意滚边的宽襟袖子,露出手腕上深深紫紫的掐痕来。
慧慈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叫道:“我的妈呀,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去?难怪都说你半夜里叫得惨,敢情是拧出来的。”又点头儿叹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处女,没开苞儿的?真是造孽。”
小蛇更加心酸,咬着牙说:“不是的,我那晚上,被他……被他用手……用手把身子破了。”一语未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又怕人家听见,只得用拳头攥着堵在嘴里,抽抽咽咽得浑身发抖。
慧慈见她哭得可怜,也怕哭声招来别人惹出是非,赶紧拉了小蛇进屋里坐下,关上门,绞了毛巾来给她擦脸,贴心贴腑地说:“有句话我原不该说,传出去是要命的,可是看妹妹这样可怜,又不忍心不点醒你——这家里,上上下下统共没一个好人,四爷现在活着还好些,再坏也还有限,赶明儿四爷一蹬腿,叫那母子俩得了势,那才真叫人间地狱呢。妹妹花朵儿一样的人,落到他们手里,只怕渣儿都不会吐出一口来。要是有个一男半女还好些,又不可能了,趁早为自己打算些,到了那山穷水尽的日子,也不至没个抓挠。”
小蛇不解:“姐姐的意思是……”
慧慈又露出那神神秘秘的笑容来,说:“这意思呢,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第一条自然是钱,趁着老爷喜欢你,赶紧往手里抓钱,想着法儿多要一些是一些,要到了,也别都收在家里,找个妥当地方妥当人替你收着,要不就干脆换成银票存在银行里;第二条呢,就是要有个知疼知热的贴心人儿,这话,我可就不好往深里说去了,说也没用,要凭各人的造化缘份。”
小蛇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二姐姐有了人么?”
慧慈笑道:“瞧你说的,我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想这个?我是有儿子的人哪,再不会像她们那么着。”
这句“我是有儿子的人哪”小蛇常听慧慈说的,今天才是第一次咂摸出味儿来,一个女人,不管是儿子还是丈夫,总要有一个男人来依靠的,自己的依靠可在哪儿呢?
想着,不知怎的,大少爷的影子倒又晃晃地跃到眼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