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平整地铺在宣纸上,放进微波炉里高温烘干两分钟,就成了永不凋谢的玫瑰标本。玫瑰花的幽芬浮满了整间绣房,烛光映照在镜子里,便有了双倍的玫瑰花儿。
水盆里的干花是香魂未远,镜子里的花影却次第开放。无颜和二郎紧张地守着镜子,不知道这些玫瑰花的灵性够不够唤醒镜子的灵性,更不知道倘若镜子会说话,又会告诉他们一些什么。
这张古檀木茶几和这只巨大的斗彩青花瓷盆是钟家的古董收藏,经过岁月的古董是有灵性的;这些娇艳的香薰蜡烛都含着玫瑰精油,玫瑰也是有灵性的;留声机里流出白光“等着你回来”的妖冶歌声,那是韩翠羽从前最喜欢的艺人,最喜欢的歌曲——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镜子开花。
烛光摇曳,花影飘浮,曲声里,镜中仿佛有人在旋转歌舞。依稀可见,她有一头浓密美好的乌发,曾经,在北京的酒店里,她嗔着他,要他替她妆面,他唱惯了武松,只当自己是英雄,本不愿侍候女人这些花粉游戏,然而禁不住她再三软语央求,只得应了她,替她开脸、上妆、戴花翠。
梳子、钗、金步摇、绺子、冠……她的一头长发在他的手下如此服贴,她在他的身边化成了水……
镜中的女人如水,音乐也如水,水样的长发,水样的腰肢,水样的身段,水样的柔情,袖管里伸出两只柔荑酥手,娇若兰花,柔若无骨,对他轻轻地招。
“小翠!”二郎情不自禁,喃喃呼唤:“小翠!应我!应我啊!”
镜中的美女似乎禁不起那多情的呼唤,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来,仿佛一朵花在静静开放。
她的眉眼有着说不出的媚,却不是轻佻,而是哀伤。她脸上有那么一种天生的哀艳的美,是月夜的昙花,开得越盛,离死亡也就越近。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的肌肤娇嫩得吹弹得破,她的眉梢眼角永恒地在叹息,仿佛说:“生命虚弱如蛛丝。”
无颜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双手在胸前,这镜中的盛妆美人儿,真的是自己的外婆韩翠羽么?从小就听钟家的老仆人们零鸿片羽地传说,少奶奶是突然失踪的,老爷很难过,跟家人说是少奶奶病亡,他自己则几天几夜不眠不食,运来石膏和雕刻刀,一笔一划,亲手塑了一尊亡妻的雕像,伫立在钟家花园的水池里,陪伴着自己,守候着钟家。
他说:“小翠没有走,她一直跟我在一起。”
如果镜子不说话,人们将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不知道,在六十多年前的某个夜里,这房中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如果镜子不说话——
然而镜子也是有灵魂的。它陪伴韩翠羽那么多年,与她朝夕相“见”,形影相映。它看见了一切,记录了一切,只苦于不能说出来。
如果不是无颜在死后变成了一只还魂鬼,如果不是二郎这样执著地等候和寻找,如果没有玫瑰花的魂灵相护,镜子永远都不会告诉世人真相。
然而,这便是天意了。
天意要叫世人知道,韩翠羽失踪的真相,还有,她的灵与肉,究竟去了哪里。
——帘幕低垂,深锁着无望的鸳鸯蝴蝶梦;古镜新磨,珍藏着新妆的脂粉美人影。
那一夜,盛装的韩翠羽宴罢归来,不知疲惫,反觉兴奋,带着梦想和爱情准备夜半的出逃。
她经过钟自明的身边时,淡淡地对他道了晚安,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面了。她上楼来,将跳舞裙子脱下来搭在衣架上,开响留声机遮住匆促的脚步,然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首饰包裹,换上出门的衣裳。
不及关好柜子,门被推开了,钟自明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莫名其妙的巨大铅桶,带着笑容,心机一丝也不露出来,往常一样的和颜悦色。
他甚至与她亲热,走近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嘴唇。
她忍着,起先还想敷衍,但是很快明白真相——他已经窥破她的心,她的企图,却偏偏不发作,只是与她亲近,他分明在羞辱她。
她开始挣扎,抗拒,咬破了他的唇。
他吃疼,忍不住后退。她得了自由,想也不想,反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清脆的声音响过,两个人都蓦地愣住了,刹那间,屋子静得一丝儿声音也没有,连留声机里的华尔兹舞曲都走到了尽头,戛然而止,仿佛指针被那一巴掌给打歪了。
钟自明的脸迅速泛红,韩翠羽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仿佛在等丈夫的回应。然而他没有回应,他只是红着一双眼睛,茫然而愕然地盯着她。
小翠的眼圈儿红起来,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无限地委屈。她觉得自己闯了祸,在出手的一瞬已经后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她就像一个不小心打碎了父亲珍藏的古董花瓶的小女孩,对着花瓶的碎片时的那种战栗和惶恐。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淌过她白皙光洁的面颊,她看着丈夫的脸,忽然觉得了心疼。
她不知道这心疼是因为他的被打,还是因为自己打了人觉得愧疚,但是她的心,着实地刺疼了。她正要离开面前的这个人,这人是爱她的,但是她不爱他了,也许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伤了他,不但是因为她打了他的耳光,还因为她的私奔将给他带来难言的羞辱与伤害,那是比一耳光更能使他疼痛受伤的。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瞬间,真心地心疼丈夫,体贴丈夫。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看在钟自明的眼里,他望着小翠的脸,同时觉得了心疼。
他不知道这心疼是因为自己被打,还是因为小翠的哭泣使他不忍,他有他的计划,他有他的攻势和守势,她就要离开他了,他必须要阻止她,然而她的眼泪叫他不忍心动手,他在进门前已经决定了要为自己讨还公道的,但是这一刻,他的确忘记了自己,而着实地疼了。
他们这样对视着,任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他们视天地万物于不见,而镜子却清楚地看到了他俩之间,在这一刻,在打人与被打之后,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屋子里仿佛忽然起了一阵风,蜡烛“扑”地灭了。
令正进门的时候,扑面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整个厅里都堆满了鲜美肥大的玫瑰花,那么多的花魂拥挤在一起,飞舞在一起,随着他开门的那一个手势,一涌而出,魂归离恨天。
他几乎可以听到玫瑰的尖叫。
然后,他真切地听到了无颜的尖叫,失望的、惊愕的、措手不及的叫声。来自楼上。
令正不知发生了什么,急急抢上楼,那间楼道拐角常年关闭的房门忽然打开了,无颜站在门前,脸色苍白如雪。今天是无颜的十七岁,十七岁,正是豆蔻年华,如花初放,然而她经过这两日夜的操劳奔波,十分衰弱疲惫,几乎连走路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看到令正离奇现身,她又惊又喜,满脸错愕:“令正,是你……”
与此同时,更加浓郁的玫瑰花香滚滚而来,幽微的花香浮满了偌大的客厅,就仿佛有满屋的玫瑰花在飞,那些是玫瑰的灵魂。
她们环绕在无颜的身边,陪她一起等待令正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令正的心跟那些玫瑰花一样,为了无颜的笑容而盛开,而炽热,他再也不会离开她。
“无颜,是我。”令正迎上来,清楚地说,“我想过了,我愿意和你一起死。”
“什么?”无颜还没有从镜影破灭的惋惜和再见令正的惊喜中清醒过来,蓦然听到这一句,几乎以为听错。
然而令正分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两日夜的自我争辩,已经让他很清楚自己的心。他走近来,冷静而温和地说:“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你已经为我死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为我死第二次,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走。我要陪着你,一起过奈何桥,一起喝孟婆汤,一起上望乡楼,一起走黄泉路,一起上刀山下油锅,一起转世轮回去投胎。因为如果你死了,抛下我一个,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颜,我不要再失去你,不论生死,我会和你在一起。”
“令正……”无颜泣不成声,可是她没有泪,没有泪。“令正,你相信我,我回来,只是想见你一面,和你在一起,并不是真的要让你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你相信我……”
“我相信。我相信。可是,我自愿陪你死,我愿意陪着你呀,无颜,我要和你在一起,决不分开。”
“可是,这是不可以的,不值得的,令正,我不会让你死……”
“值与不值,由不得我选。”令正打断她,握住她的手,“爱是别无选择的。从我们在地铁站重逢那一天起,我的路就已经注定了,走多远,怎么走,根本决定不在我。”
“你可以选的。”无颜还是哭了,尽管,没有泪。“令正,我已经放弃你了,我看着你走出去,我本来可以解释的,可是我没有叫住你,我不求你留下,我不同你表白,就是想你走得潇洒些,不必回头。令正,我和你本来有十九天的时间,我宁愿放弃剩下的十九天,独自上路,就是为了,等我走的时候,你不会太伤心……”
无颜说不下去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巨大,太满溢,让她反而无以承受。令正的回头,使她知道自己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有余,可是,她却后悔了。
她甚至后悔来这世上一趟,后悔让令正爱上她,后悔看到他伤心流泪,更后悔使他决意以死相陪,轻生弃命。
他们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将血肉生命,置之度外。这样的相爱,一生中哪怕只有一分钟,这生命也已经值得,也是充实而丰满。
生命虚弱如蛛丝,但是有情人的意志会令它坚强如钢铁。
“哼!”一声咳嗽打破缠绵。二郎铁青着脸站在楼梯口,又是失望又是气愤,这个莽撞的令正啊,他哪里知道他的到来闯了什么大祸呢?眼看着小翠的失踪之谜就要揭穿,居然被这小子给惊扰了芳踪,真是不可饶恕。他气急败坏,斥道:“臭小子,坏我好事!”
令正抬头望去,大吃一惊,这个戏彩斑衣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无颜的家里?又为何满面怒容?自己坏了他什么好事?
无颜安抚地叫一声“二郎前辈”,赶紧解释:“令正,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教我还魂的那位老……前辈,你不要怕,他是很好心的,不会伤害你。”
令正几乎不曾晕过去。若不是早有无颜的还魂垫底,他绝不敢相信这是一只六十年前的老鬼,而会当成什么人扮成戏子来捉弄他。他马马虎虎地做了个揖,结结巴巴地说:“二郎……前辈……”古怪的礼节,古怪的称呼,古怪的气氛,令正觉得自己也不像真人,而如在戏中。
无颜只是笑着,左右讨好,小心翼翼地说:“二郎前辈对我很好的。令正,你要好好替我谢谢二郎前辈,多买一些玫瑰花赔给他。”
“玫瑰花?”令正意外,给鬼送礼不是化纸钱吗?现在的阴间难道流行送玫瑰花,还是给一个男鬼?
“这是一个很长很传奇的故事。”无颜将手覆在额上叹息,“哦,令正,你会喘不过气来的。”
她那个娇慵的样子让令正的心荡起一片温柔,他忍不住走过来,拥她入怀,轻轻说:“和你在一起,每分钟都是新的传奇。无颜,如果我没有戒指就求婚,你会怪我吗?”
“什么?”
“无颜,我想同你结婚。”令正的神情严肃而热诚,“我们相识了那么久,可是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是我想终生携手的那个人,我希望,你可以嫁给我。你答应吗?”
“你在……求婚?”无颜呆呆地看着他,惊动多于欢喜,茫然之外,更有一种无时或去不可拂拭的忧伤。
“我在向你求婚。”令正一字一句地说,“我,裴令正,向钟无颜小姐求婚,希望你能答应我,一生一世,我们在一起。”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可是,她的一生一世,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十六天了。无颜凝视着令正,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默默地铭刻他的模样,记录他的声音。他向她求婚!他向她求婚!他向她求婚!
而她,却不能答应他。
“不,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你不准备一辈子爱我吗?而相爱,不是通向婚姻的惟一理由吗?”
“是的。但是婚姻并不是相爱的惟一目的。”无颜凄然地答,“令正,你知道我已经死了,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任何人会替我们主持婚礼……”
“但是就算你死了,我也要你作为我裴令正的妻子而死,而不要你做孤魂野鬼。我们现在就举行婚礼。这里有你外婆的塑像,她就是我们的证婚人;还有这么多的玫瑰花,正好做我们结婚的礼堂;至于主婚人……”令正走到二郎的面前,又是深深一揖,这回像样得多了,他热切地问,“二郎前辈,您愿意为我们主婚吗?”
“好小子!好样儿的!”二郎爽朗地答应,满面笑容,这小子对无颜如此痴情,真像他年轻的时候。他刚才的怒气顿时消散了,挥挥手说,“不过,你得先替我做件事。”
兵分两路,无颜负责采集露水,而令正和老鬼要重新去找玫瑰花。钟自明随时会回来,今夜很有可能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胜败在此一举。
无颜叮嘱:“一定要快,没时间了!”
“放心,我就是偷也会偷回足够的花来。”令正坚定地承诺。
事实上,这个时间找玫瑰花,大概也只有偷这一种方法了。好在,有老鬼的身轻如燕,偷花倒也不是难事。
令正守在人家围墙外等着接“赃”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不仅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做贼,更因为他是在与鬼同伙,谋人财产。
以前,他从来不信那些怪力神说,然而现在却和鬼魂打成一片。戏里曾经看过古时皇帝思念亡妃,命道士做法招魂相见的曲目,只当是传奇;而今日的钟家花园里,却是实实在在,已死的亡魂在招人相见。爱上一个还魂鬼,遭遇就有这么特别。
月满西楼,星移北斗,令正仰头看着月明星稀,想这些清风冷月都即将告辞自己而去。他知道无颜的时间不多,他知道自己的决定等于一种抉择,好比抽中了生死签里那个巨大的“死”字,他知道这一场爱情的目的不是婚姻而是坟墓,但是,他决定了。
赶在鸡鸣之前,终于所有的功夫都已做妥,这回,无颜的手势已经纯熟许多,烛光很快明亮起来,镜中的影像,再次由模糊而清晰。
令正屏息地等待,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浓,拂之不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还魂的多情少女,还有一个死了六十多年的老鬼,齐心协力,在等待着另一个生死未卜的生命现身。
陈香绮艳的绣闺,竟成了唐明皇的长生殿!
屋里的人沉默着等待揭蛊。
而镜里的人,也在沉默着,不知等待什么——
钟自明与韩翠羽沉默地相望。
许久,许久。
然后,他慢慢地走上前,仿佛一步千钧,走近她,眼中万语千言。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他出手了,一拳砸向她的太阳穴,将她打翻在地,不待她坐起,猛然扑上去扼住她的喉咙。
他骑在她身上,膝盖压着她的胳膊,双手牢牢将她掐住,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她抱歉的泪水还不及滴落,惊愕的表情还留在眼中,脸色已渐青渐白,身体也渐渐僵冷,双手开始还有动作,抓着,握着,摇着,但是终于软下来,摊开,仿佛无语问苍天。
她死了。
一缕血丝从她唇角缓缓沁出,她带着那样一个诡异的笑容,睡去了,永远地睡去。
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她的脸上,她在笑着,睡得很甜。她不逃了,哪里也不去,哪里也去不了。
她将永远地、完整地、安静地属于他。
他把她扶起来,抱在怀中,温柔地仔细地,擦去她嘴角的血迹,然后将预先带来的铅桶打开,捞起里面的石膏糊在她的嘴里,封住她最后的呼吸,封住她生还的渺茫希望,封住她企图逃逸的灵魂。
接下来是眼、耳、鼻,封住她的七窍后,是五心画符,用他的血,写在她的心口,手心、脚心。
现在,她彻底地服从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永生永世也走不出去,走不出去。
二郎白白地在台上演了一辈子“杀嫂”,终不及钟自明小楼深夜的这一幕杀妻。
“原来是钟自明杀了小翠!”他愤怒地叫起来,一拳砸向镜子。
“外公……杀了外婆?”无颜呆住了,这真相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原来外婆不是失踪,而是真的死了,是外公杀了她!外公那么爱外婆,他居然杀了她,还把她封在塑像里!
塑像?她猛地清醒过来。“我们快去花园,把那塑像打破,把外婆的灵魂救出来。”
“我知道楼下工具房里有铁锤,我去拿!”令正怒不可遏,气血上涌。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那屈死的人还是无颜的外婆。
然而,他们冲出门,便看到了水池边的钟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