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和令正恋爱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失控。
当瑞秋走进咖啡馆,冷着脸提出分手的时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虑这个建议似的。时间一下子就停滞了,瑞秋几乎要哭出来,后悔莫及,真是怕令正思索之后当真说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可是于瑞秋就好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她和令正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过完了,曾经那么充实而真实的往事因为这几秒钟的空白而变得毫无价值。
最终令正毕竟没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忙不迭地去哄她劝她,而只是表现出倦怠和茫然,昏昏噩噩地说了句:“瑞秋,别闹了。”
他这样说了,瑞秋更加恼火,却也真的不敢再闹。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有些小脾气,却不会乱冲动,她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再火上浇油,很可能她和令正这一次就真的完了。而她还没有想好。虽然她嘴里说“令正我们分手吧”,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给他一个坦白和忏悔的机会,从而结束他们之间看不见的恩怨,停止这段日子里的冷战。
所有的恋人在拍拖时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误会、闹意见、赔罪求和、和好如初,这个吵架的过程其实是个好好交流和沟通的捷径,如果两个人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那么吵一吵也是好的。两个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时只想着求同存异,闹一点小小的矛盾却可能会见出真心。如果可以将吵架的时间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会因为闹一点小意见而疏远,反而只会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如何调整吵架的时间表和热度计,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和对方温柔地谈判,而在什么时候则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给自己一个发泄的理由,也给对方一个表现大男人的宽容和大度的机会——丈夫就是这样炼成的。都说“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决定的,只有松松紧紧,才可以把那个丈量的地盘不断开疆拓土。
然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疆土在寸寸流失,为着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不仅是无颜眼睛看不见他们,而且他们现在也看不见无颜,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们却在为了她冷战,疏远,甚至面临分手。
多么荒谬!
瑞秋决定去探访过钟爷爷。
小时候,钟爷爷曾经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个博学的教授,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从不犯错的正人君子,一个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者。
钟自明之前,瑞秋从没见过比他更高尚、更高贵、更高权威和层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户区,上学时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去无颜的家则要经过一个肉市场。她穿着干净的毛衣披着干净的头发从那里经过,染上一身的气味。
她常常带着这样的气味来到钟家,无颜总是先闻到生肉气味再听到瑞秋的脚步,瑞秋的脚步很轻,笑容很开朗,但总是略显疲惫——肉市场的气味不仅染在她的毛衣和头发上,也往往染坏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钟自明有些怜惜这女孩子,而且感谢她对孙女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气味沾染到自己的孙女,于是婉转地提出她可以住在他们的家里,和无颜做伴。他的措词温和而婉转,即使对着一个小姑娘也彬彬有礼,就像是对着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应了,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过再回答。
她回家说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应下来,并且也很欣喜——在钟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么理由拒绝?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占一点吃的穿的便宜,但是钟家是大户,同钟家的小姐交朋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女儿一天天大起来,姐弟俩再挤住一个房间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铺可以让给弟弟睡,弟弟的上铺可以堆杂务。
瑞秋有一点惊愕:那么我回来的时候住哪里?
母亲答:还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厅沙发。
那是没打算让她回来长住了,如果是歇脚还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么都没说,收拾简单的衣物当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过肉市场,带着一身一头的生肉气味来到钟家。
钟自明听她说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为总要考虑几天再准备几天,并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搬来,但是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意思,而是很欢迎地请她进来,带她参观新房间,亲切地说还没有好好布置,因为要等她来了以后,按照她的意思再布置。她有什么意见,尽可以说给管家吴奶奶听,吴奶奶会帮她办齐需要的一切的。
钟家非常体贴,瑞秋在那一刻差点落泪。忽然觉得有点落难的味道。
那以后她和无颜一起喊钟自明叫爷爷。钟爷爷安排她和无颜一起升学,总是上最好的学校,选最好的班级,她们坐同桌,上学放学都一起,形影不离。
瑞秋心里的感觉其实复杂,坐着钟家的汽车出出进进,自觉也像是钟家的二小姐了;可是跟在无颜身边指指点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丫环。
说起来无颜是有些鸽子的身段麻雀舌的,因为渴望表达与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叽叽喳喳;瑞秋却是麻雀的姿势鸽子的眼,小家子气里透着一种温柔。两人在人前的时候,总是无颜在说瑞秋在笑;背着人,却都是瑞秋说给无颜听,教她世道与人际。
瑞秋是那种看上去温顺随和,骨子里争强好胜的女孩子;无颜却是表面执拗,芯子里却全是委曲求全。两个人一个是低眉顺眼有问必答不管给什么都说好都说谢谢,另一个是满心感恩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是心怀大志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处看,另一个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断也要挣一个曲高和寡,万事不肯将就;虽然随和不是同一种随和,傲气也不是同一种傲气,然而歪打正着,殊途同归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对严丝合缝的好朋友,便是亲姐妹也没有她们亲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她们的友谊看上去是牢不可破的了,即使有了令正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响。这出于她们两方面的努力:无颜是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佯装无情,瑞秋则是藏着这秘密扮做无知——两人又一次殊途同归歪打正着地合了拍,将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给齐心协力地挽救了。
细想起来,她们之间几乎没有吵过架,这一点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为女孩子的友谊总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来做插曲的。可是她们两个人都那么随和又那么骄傲,都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苛求完美,竟然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给过对方。也许有一次——
大四的时候瑞秋找了份兼职,第一次拿到工资就说要请无颜吃饭。无颜笑,说赚钱那么辛苦也不省着点花,干嘛要浪费在吃饭上。
瑞秋却认真地说我早就想着要请你吃饭,不但要吃饭,还要帮你买衣裳做礼物呢这钱怎么花都浪费就是请你吃饭不浪费,做什么都可以省惟独给你买衣服这件事不能省,谁叫我吃你穿你这么多年呢。
无颜先还笑嘻嘻听着,以为瑞秋是在说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们的友谊有多珍贵,但是听到末一句就笑不出来了。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里其实是有委屈的。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无颜收起来很少穿,那以后有一段日子她们疏远了许多,说笑都有点僵,假假的,透着客气。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与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计划中的,但是单选这个时候去做,多少有一点做给无颜看,是报复也是炫耀的意思。
后来她们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对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没发生过、或者发生了也不记得一样。
那是她们惟一的一次闹别扭,不知算不算,因为甚至没有过一句彼此攻击的话。
是瑞秋先低的头,瑞秋先回学校去找无颜的。她原以为无颜没了她一定会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不料最后却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无颜这样一个人让她来包办一切,她发现原来自己很喜欢照顾别人、也控制别人。
后来就毕业了。开始她还和无颜保持着每周通一次电话的习惯,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许她的话里话外是有他的影子的,但是不说穿,无颜也不问起。又过一年,就连电话也断了,无颜这个人渐渐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柠檬黄的树叶,被夹在岁月的书里,压在记忆的底层。
对于无颜的暗恋令正,瑞秋是一直有点胜利的窃喜的,但是并没有恶意。她知道无颜不开心,却没想过她会有多伤心,并且因为无颜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开始是装着不知道,后来便习惯成自然,真的忽略了。
她想她们两个都知道,她会同令正结婚的,而无颜,将会做她的伴娘。她想将来无颜还会遇上别的爱人,并且终将嫁人,到那时她们两个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亲,还是好朋友,会聚在一起说说往事,到那时也许会从头来说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来讲,顺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其实无颜会爱令正这样深,是她也没有想到的。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不懂得感情,谁对谁有意思,她们总是最早的洞觉者,观察入微,并且颇会玩弄一些恋爱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们多半不会懂得太深刻和强烈的感情,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影里的事,如果发生在身边,则会视而不见,以为平常。
暗恋这回事,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发生一两次的吧?但是怎么会有人暗恋另一个人达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会的,便认定别人也不会。
但是无颜竟会为了令正去死!
死亡。这是怎样的代价。一个人怎么可以爱另一个到如此义无反顾?
瑞秋眼见无颜倒在令正怀中阖上眼睛的时候就在想,完了,无颜死了,无颜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尽管她睁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怎么行……
她这样纷繁杂乱地想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小到大和无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时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头。初中一年级时她们就认识了,她第一次和一个瞎子做同学,充满好奇,开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她,善良的心地则让她愿意帮助她,后来她们做了朋友,她听说她住在那个著名的钟家花园里,又惊讶又羡慕,因此常常地去找她玩,后来便住了进去。
她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了钟爷爷,才住进了钟家的别墅,坐上了钟家的汽车,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轿车,后来她一路顺风地升高中,上大学,念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都是因为无颜,她且是因为无颜才认识令正的……
原来无颜在她生命中占据的份量有这样重,重到无以承载。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想着她,怀念她。
瑞秋想着钟无颜,令正也想着钟无颜。
可是他不对她说出来,她也便不同他提起。
两个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倾诉也许就是一个安慰,但是两人都忍着,那就不仅是两份想念和伤感,还极有可能滋生别的情绪,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瑞秋开始想自己是不是爱错了令正。
其实她和令正的结合也许不是那么完美。在大学时,令正是公认的白马王子,品学兼优,女生眼中的头号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颇有面子,一心只想抓紧他;然而毕了业,两个人真在一起了,都有种尘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觉,又加之双方父母都见了面,令正父母对她的态度是毕恭毕敬,很明显自认为两家结亲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觉是屈就了,不知不觉开始挑剔起来,时时指责令正生活细节上的弱智之处,诸如领带配色不谐调、皮鞋保养不适当、点菜不懂得经济可口荤素搭配等等,兴致来时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语来取笑他,说他“明明是农民出身,倒有些小开脾气,真是戚门陆氏”。
令正知道“小开”指的老板的儿子,瑞秋的意思是说他乱花钱,至于“戚门陆氏”当为何解,却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说:“戚和七谐音,陆和六谐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点吗?这是咱们老上海的切口,你哪里会晓得呢?”令正并不恼她说自己“十三点”,然而瑞秋说起老上海时的那种自矜的口吻,却令他有些不满起来。
他讨厌瑞秋总是有意无意地使用旧上海切口,动辙便甩些诸如“三点水”、“飞机头”、“老克腊”、“搀侬瞎子”这些莫明其妙的词语来打趣他,明欺他听不懂,故意同他“摆华容道”。
说起来令正其实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则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并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却是不自知,并且有意无意地张扬的,因为她有一些时下青年共有的概念混淆,以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们从来都分不清时髦与时尚一样。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长女,都是天生的经济学家和美食家,对于生活的质量有种本能的亲近与熟稔,对于流行则有着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澜的本领,她们过日子不是靠经验而是靠直觉,那一种精明和巧妙,是外乡人穷尽一生的努力与学习也要望尘莫及的。
瑞秋虽然是小户人家出身,但毕竟是土长土长的上海本地人,颇有些上海人特有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城市优越感,眼睛长在额头上,行动说话总觉得隐隐的得意,却不知在得意些什么。而且她想自己毕竟是在钟家花园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她并不是正牌的钟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见识过真正的世面,见识过真正的上流社会。
她那些旧时代的上海切口与典故,就是来自钟自明的真传。钟自明和老仆人吴奶奶对话时,常常会用到一些老切口,比如评价某人来路不正,他就会简短地说:“这个人是邱路角。”骂学生不听说,就说:“这些小抖乱,又懒又脱滑,全是一只袜。”又比如他要对吴奶奶很认真地讲话了,开场白就会是“闲话一句”。
瑞秋打小儿耳濡目染惯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时髦青年都喜欢在讲闲话时夹上一两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喜欢在中文里夹英文单词一样,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她很喜欢听钟爷爷说切口,觉得那里有一种简截爽利的味道。她还很喜欢听钟爷爷讲的那些旧上海的风情和典故,像“小霸王庄”的来历和“吃讲茶”的习俗啦,老当铺老钱庄老裁缝的笑话啦,甚至舞场里的“火山”轶事。
怀旧风刮起来的时候,她敏感地意识到,与上海的风花雪月同时流行的,当还不仅仅是“红房子西餐厅”、“双妹唛香烟”这些个简单标签,还应该会有些更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只袜”这些个有趣又有鲜明时代背景特色的词语就是其中的一种。
钟家花园于她来说就好像是精神家园一样,有种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气,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撑。同时,还是她悲伤时的避风港,和软弱时的加油站。
她避开令正,托言是回娘家看看,其实是去了钟家花园。
十几年过去,钟家花园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样子,说是花园,可是不见一朵花,全是草和树,郁郁葱葱,因为要方便无颜踩踏散步。花都是从外面买了来,栽在盆里,插在瓶里,甚至吊在半空的,满室生香。花园里有水池也有喷泉,最醒目的是喷泉中央的塑像,据说那是照着无颜外婆的样子塑的,是钟爷爷的亲手杰作。
无颜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个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小时候她每次经过那水池,都想拿一把锤将它砸碎,看看石膏的心是什么。
客厅后面是下人的房间,楼上则住着钟爷爷和无颜,还有客房——自己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几乎成为钟家的一份子。
许是为着无颜的眼睛,小楼里的布置很少改变,每件东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许是因为钟爷爷本性严谨,因为这里就连时间也停滞,即使是为着无颜,也犯不着让他一年四季不改装扮吧?
钟自明根本是讨厌生活中的一切改变,他习惯了秩序,习惯了规律,做人做事都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他是如何来面对无颜撞车这一意外的呢?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伤,因为他的表情也是难得改变的,永远是那么慈爱,那么威严,那么彬彬有礼——可以将这样三种情绪同时表现在态度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钟自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现在,他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年前看着孙女的小伙伴、那个扎小辫的黄毛丫头,温和地问她:“是小瑞秋啊,你好久不来了,过得好吗?”
他是一个这样可敬可信的长者,瑞秋眼中立刻流下泪来,叫一声“钟爷爷”,哽咽难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难得哭泣的,最近因为跟令正斗心机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现在却忽然软弱下来,泪水涟涟地挂了一面。
钟家已经换了一位年轻的保姆,姓陈,并不认得瑞秋,但是见状也猜到这位瑞小姐身份特殊了,殷勤地绞了毛巾来给她擦脸,又倒一杯热茶放在手边案上,便静悄悄退了下去。这一点和以前那位吴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话,总是把自己看成钟家的半个主子,把无颜看成外孙女儿,而瑞秋则是要占自家孙女便宜的小赤佬,看她的眼神如防贼,虽然奉东家的命也小心服侍着,可是动作永远慢半拍,沏的茶也总是半温不凉,漂着茶叶末子的。
因为这样一想,思路被岔开去,瑞秋便忘了哭,反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以前那位吴奶奶哪里去了?”
“无颜的事叫她很伤心,病了,我便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告老还乡去了。”钟爷爷很温和地说,“其实吴奶奶这么老了,早就服侍不动了,可是她看着钟家两辈人长大,很有感情。尤其颜儿又是那么个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说什么都要做到颜儿嫁人,原先还老是说笑要跟着颜儿做陪嫁老妈子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钟爷爷,无颜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不知道么?”
“自从无颜被送进医院,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钟伯母说是要接她去美国治疗,是真的?”
钟自明盯着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瑞秋,你是个聪明孩子,你说呢?”
瑞秋身上一阵发凉,直觉告诉她无颜是死了。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知道钟自明已经不会说得更多,而自己则无法承受更多。
无颜大概是死了。那么钟伯母为什么要撒谎说带她回美国了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无颜在临死之前留了话,不许他们泄露她死的真相,因为怕令正自责——无颜,直到咽气的一刻都在替令正着想。
这样的爱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当的,那么,令正可以吗?
如果令正知道无颜是这样地爱他,那么他还会像以前那样爱自己吗?
钟爷爷亲自送她出花园。经过水池时,瑞秋又看见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脱口问出:“钟爷爷,你这样怀念钟奶奶,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问得相当无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钟自明却听懂了,并没有跟这个小姑娘计较,他很认真地回答她:“这不仅仅是一尊塑像,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辈子,并将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头,感到绝望——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没有人可以与死人竞争。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与不足,一旦化为雕像,却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顶礼膜拜。
无颜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视的姿态伫立在令正的心里,他不可能忘记她的,谁会忘记一个爱自己爱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无颜用灵魂来爱,于是她得到了令正的灵魂;而自己与令正同床共枕,却只得到他的身体。
她好像与无颜在打一场裴令正争夺战,她得到令正的身体,而无颜赢得了令正的灵魂。倘使两个令正不可分,那么她也便和无颜不可分。今生今世,只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远和无颜在一起。
她注定要输给无颜了。无颜是连生命都做了抵押来背水一战,以全面退出的姿势来入场,用化为无形来弥天盖地,她有什么机会赢她?
同一个死人竞争,让瑞秋觉得有种绝望的寒意。
越是因为无颜不在,天地间越是充满了无颜的影子。那时候她喜欢替无颜买黄色的衣裳,深深浅浅,或明或暗,或绸或缎,或流苏或皱褶,都是黄色。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家俱也是白色,但无颜是鲜艳的黄;客厅的壁纸是暗红深紫的,红木和紫檀的家具都深沉而凝重,但无颜的衣裳是明快的黄;花园里的树是绿的,草也是绿的,无颜穿行其间,却是一身流丽的黄……
林子中忽然黄影一闪,瑞秋脱口呼出:“无颜!”再一定睛,却仍然是连绵苍翠的绿,哪里有无颜呢?
瑞秋的泪涌出来,不禁捂住了脸。钟自明轻轻叹息,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和地说:“思念让人充实,可是也让人哀伤,所以我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个假,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处去走走、看看,让自己轻松一些。”
“我知道。”瑞秋破啼为笑,“小时候,我和无颜住在这里,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旅游,每次走的时候都会跟我说:‘瑞秋,照顾无颜。’而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礼物……钟爷爷,谢谢您从小到大这样照顾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边有学院邀请我过去讲学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还是会给你带礼物的。”钟自明温和地笑。“小瑞秋,我看待你就像无颜一样。别给自己太多压力,该放假的时候,就让自己走开一段日子。”
放假,走开,瑞秋若有所思,她是为了寻找答案才来钟家花园的,不仅是寻找无颜生死的真相,也是寻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结局。然而这次探访却叫她觉得更加迷茫了,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确定,或者说,是这么地不敢确定。其实爱与不爱又有什么所谓呢?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样呢?
无颜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成为她与令正多大的困扰,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却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客厅里一样重要的摆设似的,卧室里最醒目的一面壁挂似的,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注意她,怀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边肌肤可亲的彼此。也许她真应该离开令正,至少是离开一段日子,给自己放个假。
钟爷爷的话里仿佛有深意,钟爷爷每一句话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低下头擦眼泪,一边说:“钟爷爷,谢谢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您什么时候动身,或者您走前,我来给您送行,就像以前我和无颜为您做的那样。”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不止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没想到钟自明的回答会是这样。瑞秋有些怔忡,一时仿佛听不清楚,仰起头看着钟自明,神情略略发呆。
钟自明笑了,拍拍瑞秋的头发,哄孩子似地说:“瑞秋,瑞士,挺有缘的呢。瑞士的邀请函上注明是可以带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顾老头子太麻烦,我们不妨一起走,说不定我还有力气再滑最后一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