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了上海。
那是因为有一天的晚饭后,言晓楠和苏孝全突然出现在我和江洋的公寓里,十万火急地说:“洛心,你爸爸住院了。”我当时脑子一嗡,一时间什么也想不出来。倒是江洋和三哥有条有理的安排了私人飞机、时间行程和一些杂事,我们很快就飞抵了上海。
到医院的时候,正是半夜。
父亲在病房里熟睡,母亲坐在床边守夜。看到我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着光却仍然故作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一转身就不见人,说走就走,生个儿子也比你省心。打你电话也一直不通,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女孩子,这时候又是怎么回来的?大半夜的……”
我不能说是江洋送我回来的,我无法向母亲描述我这几个月来遭遇,这样天翻地覆,简直是将我的世界拆毁了重建。
江洋一直在医院的大堂里守候,和三哥一起。他也交代我说什么都不要同母亲说。第一,我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现在看到的江洋和以前的不一样;第二,母亲自始自终是不同意我和江洋在一起的。
危急的时候总是言晓楠在我身边替我遮风挡雨。她的胡编乱造,母亲从来确信无疑,没办法,有些人就是长了一张让人相信的脸。母亲本来也不是真生气,只是因为我的任性总是让她忧多喜少。她的唠叨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关切。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父亲醒来,看见我站在那里,略一抬手唤我的名字。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他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笑说:“你怎么回来了,那边的工作怎么办?”
我眼眶一热,不争气地落下泪来。父亲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年纪大了,经不起一点点伤风感冒。其实就是有点头疼,就给送医院来了。我这样一把老骨头,只能任人宰割,哎……上了年纪,一点都经不起折腾。”
我握住父亲的手,勉力一笑道:“爸,您身体好着呢。不是老跟我说当年是部队里的标兵么,您这才几岁啊,您还得等着抱外孙呢。”父亲笑起来,拍了拍我的手。
他的手那样苍老而粗糙,没有以前那样有力,却更沉重。良久他才问我:“你好么?”我点了点头,说:“爸,我很幸福。”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然后说累了,我便和母亲、晓楠都退出来。
母亲说父亲是突发心脏病,突然就倒在沙发上,把母亲吓坏了。幸而当时母亲的学生来看望父亲,所以有人帮忙送到了医院。医生也没说是什么病,只是关照要注意休息,保持心情舒畅。
江洋坐在大厅里,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母亲也看到了他,略微一怔,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怎么他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母亲竟然是怎么认出他。但是江洋和苏孝全已经走过来,他落落大方地向母亲说:“伯母您好,我姓杜。”母亲呆了一下,慢慢才说:“噢,杜先生……我看花眼了,你是?”江洋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我是她现在的老板。”
母亲客客气气地招唿了他几句,江洋和苏孝全离开了。我确信是蒙混过关,就说:“妈,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爸爸就好了。”母亲摇头说:“我不要紧,一个人回家还不是胡思乱想。病房里有空床,我睡那儿挺好。”
我知道改变不了母亲的主意,就说:“那我回家拿点东西过来。”母亲拉住我说:“这儿的事你别管了,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就是我跟你爸这样的。你啊,管好你自己吧。”
我觉得心头一热,几十年风风雨雨,吵吵闹闹,最后终于还是与子携老。不知江洋是否明白,我要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母亲又说:“那位杜先生,是怎么回事?”我装了煳涂说:“什么怎么回事?”母亲不屑地白了我一眼,说:“妈还没有老煳涂呢。这样大半夜的从香港大老远送你回来,还在这里等了那么久,就是你老板?”坐在一旁的言晓楠忽然凑上来说:“梁妈妈你真是火眼金睛。”我狠狠踩了言晓楠一脚。
母亲却还是乐了,微微笑着看我说:“怎么样?他好么?”我羞涩地点点头,母亲又问:“我看出来,他喜欢你。”我皱眉道:“妈,你教语文的,又不是心理学,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
母亲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说:“别人妈不管,你是我女儿我还看不出来么。”言晓楠在一旁抱腿唏嘘,母亲最后只是说:“洛心,只要你过得幸福,爸妈就高兴了。”我的眼眶发酸,信誓旦旦地说:“妈,我很幸福,而且会一直这么幸福。”
后来没有多久,父亲出院,江洋来到家里帮忙。医生说父亲身体底子很好,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康复,以后要注意调养。母亲不留我在家住,而我也没有回去以前和言晓楠同居的公寓,我们住进了江洋在滨江的一套公寓。
言晓楠继续满世界的飞去工作,而我也没有机会问她,那天晚上我的电话和皮包行李怎么会都在她那里。我想她也许不想让我知道。但是无论如何,幸好那个时候我的电话在她那里。
我和江洋就此在上海逗留了一段日子。
他在滨江的那套公寓很大,只是未经布置,并不像一个居所。我们把它一点点的布置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但是因为江洋以“杜泽山”的身份在EMK担任总经理,所以留在上海也还是有很多的工作要做,现在这些工作正在一点点转交给苏孝全。
“不如去度假吧?”江洋忽然这样说。
“度假?”我正站在凳子上挂窗帘,因为还是够不到,所以一直在吃力地伸长胳膊。这时候听见他说着话,猛然一回头就失去平衡地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他急忙伸手接住我,唏嘘不已地说:“神啊,我怎么会要娶你这么笨的老婆,挂个窗帘都会跌到。”说话间接过窗帘轻轻松松地挂了上去。
“你有时间去度假么?”我坐在沙发上折衣服,想了想说:“你在EMK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么?怎么有空。再说,三哥不是说安排了医生来会诊,大概这些天就要定下来,让你呆在这里不要走的。”
“那些事情三哥会处理,现在不玩以后更没时间了。”他打开报纸,指着一幅山水画说:“我们去近一些的地方,上海近郊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比如说……我记得你以前说想去杭州是不是?西塘也不错,或者乌镇……”听到杭州二字,我忍不住脸上一红。他见我很久不答应,赫然下了最后通牒:“去?还是不去?”
我跳起来说:“去,当然去。”
“那我去把车开出来。”
“不开车。”我拉住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去杭州那次,搭火车就好,而且来回也很方便,有很多车次。”
他笑起来,低头在我耳边说:“你还想去杭州啊。”
我恼火地推了他一下,却被他抓着我的手整个的拖进了怀里。
其实我很早就和江洋提及要去杭州度假。
说起来是度假,其实只是想去灵隐寺求一支姻缘签。但是,终于还是没有去成,江洋就离开了我。后来是同江洋分手后,言晓楠陪我一道来杭州散心。又说到灵隐寺求姻缘最灵拖着我走了大半日的山。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故地重游,竟然会是和江洋。
我们下了火车一路搭公车到了西湖边。
时值六月,天气已经炎热起来,湖边的莲花开了一片,碧绿的荷叶托起一朵朵粉嫩的莲花,湖水凉亭,粉莲嫩荷,风吹湖面,涟漪飘摇。
真是只能用美不胜收来形容。
少时看那四周的风景就如纸上水墨,全然不明白苏杭媲美天堂的真谛,此刻才明白那透着湖光灵气的山水竟如此动人。
简直像是古时绣女的纤纤玉手,不经意就拨动你的心弦。
我们在西湖边沿着小径一路向山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渐渐觉得山风拂面。
阳光如同一场金色的蒙蒙细雨,穿过枝叶茂密的树荫洒落在脚下。我们并肩走在山间小道上,阵阵微风吹来,我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那风带着清新舒润的味道,灌进肺里顿时令人清爽而振奋。
江洋默默地走在我身旁,我们走得很慢。
我发现我竟然从未好好看过他现在的模样。其实他原来已经是出类拔萃,然而现在经过人工修饰,却更加挺拔清俊,渊停岳峙。想当初我总是问言晓楠,江洋到底有没有缺点,言晓楠想了很久,就说:“审美太糟糕,居然看不上我这种国色天香。”
想到这里,竟不自觉鼻子一酸。时光总是一去不复返,正如他说的,我们回不去了,我只能加倍加倍的爱他。于是住轻轻地挽住他的手,他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向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把那点担忧一扫活埋掉。
他向我微微一笑说:“干什么,怕我跑了?”却把我的手握得紧了一些。
我抬起头,看到前方褐色的木质指示牌上用白色的字写着“前方灵隐寺”几个字。心底一暖,摇了摇他的手,说:“我们去灵隐寺吧。”他抬起目光,笑了笑说:“你都有我了,还求什么姻缘,真是贼心不死。”我哼了一声,以他那半要挟地口吻说:“去?还是不去?”他不答,我甩手就走。他疾步追上来拉住我的手说:“当然去——!你这个小鬼这么难缠,怎么能不去求道治鬼灵符。”
也不知道这些看似平缓的山,怎么就那么高,我们走了许久,日头晒得人几乎干涸。他额头上都沁出汗来,我用纸巾替他擦去,怕他累了,低声问:“我们歇一歇吧,你累不累?”他笑着伸手一指,说:“我这老婆不止是笨,眼神还不好,这不是到了么。”结果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黄色的佛墙。
高高的垂杨柳照出一片片树荫,我们买了香花券进去,顿时一股淡淡的香烛飘入唿吸间。我从小总是陪母亲到庙内烧香,但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今日因为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寺庙里香客并不多,空荡荡,却反而更有一种威严肃穆。
我们在烛火上点香,点燃的香灰凝成一节疏松的灰色,风一吹,忽然落在我背手上,烫出猩红的一点点。我抽回手,疼得直吸气。江洋敏捷地把我的手了过来用力地在伤口上吸了一下,心疼地说:“都烫红了。”
我笑着说:“你干什么,我这是咸猪手啊。”
“不知道口水能消毒啊,管用着呢。”
我抽回手道:“早知道我自己舔了。”
“我的口水才值钱了,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熊胆鹿茸,现在血里流的都是珍贵药材。”他忽然敲一下我的额头,嗔怪我:“你居然还嫌弃我。”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怎么看见你眼睛里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呢。”说着就趁机溜过他身旁,飞快地插上香,进入大雄宝殿。
已有几名香客跪在蒲团上虔诚许愿,他追到我身旁,我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他含笑望我,看我跪下,他也跟着跪下。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他也在我身旁一动不动。待我叩拜起身,发现他已经站在门口的地方等我,我心里好奇,一出了庙堂就问他:“你许什么愿?”
他正色道:“这怎么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不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许的什么愿。”
“是什么?”
“你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么。”
“你还真是,不带隔夜就还给我了。”他凑近我耳边说:“人人都说灵隐寺求姻缘最灵了。”
“人家还说求子最灵呢。”
他笑道:“还没结婚呢就想求子,你还真不害臊。”我气鼓鼓地推开他,扭头飞快地跑下几步台阶。
跑出很远,却感觉他并没有追上来,于是停下来转过身去。就看到他仍然站在原地,身旁是一颗修长的竹子。他同那竹子站在一起,忽然令我有一种错觉,好像古龙描写花无缺时那风采。
然而他只是望着我,隔着千山万水地望着我。
我的心里突然地浮起一丝不安,急忙调回头去跑到他面前,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他忽然向我笑了笑,飞快地拉住我的手一路奔下台阶去。我的心突突的跳,感觉他握着我的那只手冰冷冰冷的。
“去哪儿?”我气喘吁吁地说。
他满不在乎地拉住我继续向前跑。
“去数罗汉。”
进入五百罗汉殿,密密麻麻的尊者像像是一片石林林立,我抬头看着两米多高的尊者像,好奇地问:“这里真的有五百尊罗汉么?”他指着木底座上的名牌说:“都刻着数字呢,看,这里是第二百九十四座。”然后他忽然问我:“你是哪只脚迈进来的?”
我抬起右脚,今天穿一只桃红色的帆布鞋,一抬脚才发现原来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掉了。他不作声地蹲下身子,慢慢地捡起两根细细的白色鞋带,仔细地打了一个蝴蝶双结。我的心怦然一动,笑了一下说:“你会像关口里美那样,一辈子替永尾完治系鞋带吗?”
“不会。”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以后我都给你买不用系带子的鞋。那就用不着系了。”
我哼了一声,狠狠跺了一下右脚。
他拉了我的手说:“从右边开始数,数到你的年龄,那就是你的罗汉尊者了,说不定是你前世的前世。”
“真的吗?”我这人好奇心就是重,他这一说我就开始数。他就站在那原地遥遥地看着我。我数到了,抬头一看,那尊者怒目而视,好凶的一副尊容。我撇撇嘴,道:“我前世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你骗人。我可是长得好看多了呢。”说着,一转身,却发现江洋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心中一惊,急忙喊道:“江洋。”
依然只有我的回音附和我,五百尊罗汉个个对我吹胡子瞪眼,难道他们真的也恨我,也要惩罚我,要这样将江洋从我身边带走么?
我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转了一圈又一圈,感觉自己始终找不到进来时候的入口,我快要哭了。绝望如同蛇信一点一点地撩拨着我的心头,却突然有人从背后将我一把抱住。我惊叫起来,一转身看见是他,一直努力噙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轰地落了下来。
我狠狠打了他一下:“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他却还是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是啊,他其实一直在这儿。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我真是笨。
“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好不好,要是……要是你突然……不见了呢。”我想要挣脱他的手,他却不肯放手,我无法平静下来,断断续续的抽泣着。他把我搂得更紧,我哭道:“你要是像三年前突然地消失了,我又到哪里去找你?”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拥进怀里,唿吸轻轻地扑在我的头顶。
“我不会走的,不会的。”
我吸了吸鼻子,说:“不许骗我。”
他笑了,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泪水,说:“这里这么多菩萨看着我,我不敢。”
他的指节触及我的面颊,竟然是冰冷冰冷的。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庙前有签筒,就好奇地过去求了一支签。他拿过来看了一下那四句诗,反问我:“什么意思?”我抽回那张签说:“我怎么知道,我去解签,你不能来看。”他笑了笑说:“那我去买点水。”
我走到解签的摊铺前,把那签地给了一位老师父。他看看我,问:“小姐问什么?”
“问平安。”
“问平安……”老师父竟然是唏嘘了一声,良久才说:“问姻缘这倒是支上上签,可若是问平安,只怕是下下签。”
我的心忽然一沉,仿佛沉入了无尽的深潭之中。
江洋买了矿泉水回来,问我:“怎么样?”
我笑说:“上上签呢。”
他笑道:“我就说嘛,你跟我这样绝配一定是上上签。早知道,不让他赚那个钱了,我也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