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仓库的那一刻开始,郑凯文始终没有离开我身边。
他的手掌宽厚而有力,肩膀也比我想象的宽厚。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依靠着江洋的肩膀,他的肩也很宽,手掌很大,总是能轻而易举就把我紧紧搂住。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江洋,没有了他的关心,没有他的疼爱……我们已经成了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到公寓楼上,郑凯文按下密码锁。
阿昆推开门,忽然砰地一声。
我吓得向后跳起来,背嵴狠狠地撞上电梯冰冷的金属门,整个人在一瞬间疼得都麻木了。郑凯文也是一愣,阿昆飞快地冲进房间。
“Surprise!”屋子里的灯一瞬间全亮了。
一个女孩子手捧冒泡的香槟站在高高的沙发上,满脸的愉悦。
这场景令我们都怔在那里。
有惊无喜。
郑凯文还过神来,扶着我走到客厅里沙发坐下。
女孩子跳下沙发,笑嘻嘻地说:“哥,你带女朋友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郑凯文默不作声地扯开领带丢在沙发上,忽然对女孩吼道:“你跑哪儿去了?打你电话也没人听,入境处说你前天就到上海了,可是为什么大为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What’sup?”女孩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转身走到吧台前将打开的香槟倒在杯子里,说:“我是昨天到的呀。不过我在新天地遇到几个朋友,玩得太开心了就忘了联络你,电话正好没电了。这有什么关系……”
“啪!”
郑凯文抬手打了女孩一巴掌,女孩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毯上,香槟溅湿了她的牛仔裤。女孩惊恐万分地看着郑凯文,忽然捂着脸恼羞成怒地吼回去:“你疯了!”
“疯的那个人是你。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家里人为你担心,你都已经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女孩一把推开挡在她眼前的郑凯文:“不就一个晚上么,你用得着这样大唿小叫么!我在国外八年多,你们对我不闻不问,有谁关心过我的死活!”
“你再说一次!”郑凯文的声音猝然提高,那股气势震得我浑身发抖。
女孩也被震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忽然她怯怯地退后一步,眼睛里闪着光,无奈地说:“我好心来看你,却又要挨你的骂。我真是疯了!我走!”说完,头也不回抓起沙发上的背包大步向外走去。
“郑凯悦,你给我回来!”郑凯文追了两步,却没有追上。
“好,你走!你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来!”他恼火地冲着门口大吼了一声,忽然一把将吧台上的酒杯香槟全部扫落在地上。
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一把把尖刀挑拨我的神经,我按住自己的手,勒令自己不许发抖。可是,阿昆注意到了我的失态。郑凯文却没有看我,只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向一旁的阿昆说:“你去跟着她,别让她出事。”
阿昆很听话地追着郑凯悦出去了。
我抬起头来,诚惶诚恐地看着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很久,他才终于站在吧台前,也在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从柜子上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轻声说:“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我声音还是发抖,全身都发抖。
我站起来,褪掉他的外套,毅然地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他拿起电话追过来,说:“这里很难叫车,我叫司机过来送你。”随后拨通一个电话,我再度在沙发上坐下来,终于可以平静地环视屋子里的一切。
昨天,我才来过这里。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我收拾的,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那锅粥依然在炉子上。除了一地碎玻璃和香槟酒,什么都没变。
可是,恍如隔世,我似乎都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回到家里,言晓楠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大唿小叫起来。
“你去哪儿了?你公司老板打过好几个电话来找你,打你手机又不开……我差一点都要找回到你家里去了,我连110都打了。”
“我没事,我累了。”我软绵绵地走回到屋子里,扑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迷迷煳煳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找回我家去。言晓楠,我跟你说过的,你敢让我爸妈知道我的事我就杀了你……”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软绵绵地爬起来,回到公司上班,没有人向我问起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同事突然说有人找我。
我走进会客室,意外地看到郑凯文坐在那里,背后站着阿昆。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你来了。”
我吱唔了一声,阿昆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坐。”他喧宾夺主地对我说。我磨磨蹭蹭地坐了下来,谨慎地看着他。
“那天你走得匆忙,很多东西我来不及还给你。”他将桌上一个纸袋推给我,我打开纸袋,看到的是一个新款Prada红色手提包,一只行动电话,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些是我让手下人去办的,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可是这不是我的东西。”我退还纸袋。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翻开了打火机,清脆的叮叮声。“我以为你没有电话会很不方便。”
“我的薪水够我重新买个手机。”当然我买不起Prada红色手提包。
他忽出一口气,悠悠地说:“那这个就算是我一点小小心意,算是对那天事情的一个补偿。”
原来是封口费。
我心里不屑而又有些愤怒,口气不由自主地变得不那么友好:“那更不必了,我是一个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的人。”
郑凯文反而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眼瞳变得很朦胧。就像是漂浮着雾气的温泉,你一眼能望到水底,却不知道那水有多深。
“那就当我谢谢你那天的退烧药,还有……”他将打火机收进裤子口袋,说:“你的粥。”
我以为那件小事他根本不记得,却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这样说。
我顿时觉得那件事情做得奇蠢无比。
过了很久,我才极不自然地说:“不用了。”
“既然这样,”郑凯文站了起来,口气也变得异常冷淡:“那我告辞了,阿昆。”
大个子保镖听见唤他的名字,飞快地推门走进来。
“郑先生。”我突然喊住他,略犹豫了一下,才说:“如果你真的想要答谢我,能不能把今年的广告案交给我们公司来做。”
郑凯文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说,眉角一动,嘴角扬起讥诮的笑意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反正他已经将这看作是一场交易,我不如将筹码下得更大一些。
他向我走回来,我却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梁洛心小姐,”他微微弯下身子,轻声地向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一刹那,我如释重负。
我真怕他说出那种类似“你胃口真大”“你的付出还不值这个价码”之类的TVB对白,他应该明白,他必须明白,我和他没有私人的利益,一切都只是生意上的来往而已。他拒绝了,我意料到他会拒绝,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
“我是个生意人,我对我的生意非常用心。”他向我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
我抬起头,才注意到办公室外面早就已经聚集了一堆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郑凯文离开的背影。忽然有个女孩子跑上来拉我的胳膊说:“洛心,他就是郑凯文吗?本人比杂志上还要帅。”
“他来找你干什么?”
有人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纸包。
我匆忙将那纸包往怀里一掖,打了个幌子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梁洛心,你进来一下。”经理的大吼把我从心慌意乱中拯救出来,很快我被叫进办公室去,看着她那张涂得像日本艺妓一样的脸。
“听说刚才郑凯文来找你?”
“嗯……是啊。”
“这么说,这次合作的事……”
她故意拖长了音,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我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对不起,他拒绝了。”如我所料,那张被粉刷了太多次的脸上并没有表面的变化,然而其下隐藏的波涛暗涌我也能完全想象到。
“梁洛心……”我很害怕被人叫全名,那是不吉利的象征。
“我对你很失望。”经理的口气真是很失望。
“你知不知道公司为了这个企划投入了多少资金?单单是你每个月的报销单,就已经要五位数了。你也知道现在公司不景气,像你们这样的老员工都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可是公司不能总养着一批开荒牛,当观音一样奉着吧。”
我一瞬间明白了她神情中的那一丝轻松,原来是这样。
我在被辞退前,突然明白了经理一心一意要辞退我的理由。不是因为我太不能干,而是因为我对她已经是一种威胁。原来在她生孩子的那几个月,我曾经好几次威胁到她的地位,而我自己并不知道。
也许她已经等了很久很辛苦,比我等江洋回来还要辛苦。
失去了工作的我,第一个得到的是言晓楠的安慰。
“其实也没有关系,你不是也说做得不开心吗。她不炒你,你也炒她了。好歹她炒你,你还有一个月的抚恤金。就当作是放自己一个大假,跟我一起去香港怎么样?去散散心啊,回来再慢慢找工作。你这种白骨精,还怕找不到好工作。”
言晓楠拍拍我的肩膀,好像是在安慰我,然而我觉得她更像是在展示自己宏伟的职业蓝图。
“去香港?为什么?”
“我新接了一个广告,要去香港拍一个礼拜的外景,你跟我去啊。吃喝全包,还可以有很多的sponsor,岂不是很爽。”她站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妩媚的眼镜蛇。
“我没心情。”我抱着靠枕倒头睡在沙发上,仰面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我并不是因为失业而烦恼,更非对我的将来失去信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很乱很乱。像是一团纠缠不清的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喂,洛心,把你的prada包包给我好不好?”言晓楠拉住我的手臂,想要把我从沙发上拖起来。
“不行,那个要还给人家的。”
“三万多块而已,有钱人不稀罕的,他既然有心送给你肯定不会要了。”
“那也不行,我再买给你好了。”
“你现在失业了,还以为自己大款啊。”
“总之不行。”
我埋头在一堆抱枕里,头晕晕的。
那几天言晓楠不用开工,我们两个就在家里把小狗窝打扫了一番。然后用卖旧报纸和旧杂志的十几块钱买了一堆冷饮,坐在沙发上边看搞笑剧边吃冰激凌。完全忘记了当时买那些精装杂志的时候是多么的肉痛。
几天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郑凯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再来找我,难道是突然破产想跟我要回那Prada的包包去变卖?我心里都在暗笑自己:不是人人都像我,在穷困潦倒倒霉透顶的时候却依然可以无耻的保持乐观。
我们约在傍晚,滨江大道见面。
这条黄浦江我看了二十几年,今天第一次觉得它真得像电视里看起来那么美。而这都是因为郑凯文。这个人如果撇开自虐,没人性,性格奇怪之类来说,还是可以算得上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风采堪比TVB一线男星。
黄浦江的风吹着他挺括的阿玛尼,他像是一件光芒四射的艺术品,伫立在这个滨江大道的偏僻角落。
那个脸熟的阿昆走到他身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郑凯文转过身来看着我,奇怪的是。他最近每次看着我,都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我不知道是我哪个感官系统出了问题,总之我觉得他心事很重,而且,很孤单。
“你来了。”他转身看着我,我只能向他走了过去。
“我正好来把这个还给你,上次你走得匆忙没有拿。”我把纸袋拿给他,并且想好了:如果他像电视剧里的少爷一样摆阔,说什么“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拿回来”,那我就直接丢进黄浦江里去。
还好他没有,阿昆上来把我手里的纸袋接过去,然后退到三米之外。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他低头点燃一根香烟。
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他手里的那个限量版的zippo是个摆设,直到它喷出湛蓝的火苗在风中瑟瑟发抖,我才知道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zippo。
“我既然答应你来,一定会来。”我用一只手按住头发,侧过脸去不让风把我吹成白发魔女。
他笑了一下,忽然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丢了工作,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我,所以我想请你来我公司做事。一方面算是我补偿你,另一方面就当是你帮我的忙,我在香港的公司很需要有人帮忙。”
我有几秒钟的哭笑不得,然后冷笑道:“郑先生,全上海不是只有那一家广告公司,也不是只有一家公司有市场部。我相信要找一份能够煳口的工作并不很难,说实话,我真的很不习惯被人施舍。”
“我知道。”他笑了笑,香烟的火星在唇边一闪一闪。“所以我还说了第二个理由。”
“你的公司到底需要怎样的人才我不知道,可是我想我帮不了你。对不起,我得走了。”
“梁小姐,你也很希望有好的发展不是吗?”
“是。”我毫不否认没有了爱情的我,一直渴望在事业上功成名就。
“还有你的朋友,你也希望她能够获得好的发展不是吗?”
他很嚣张地冲我扬了扬眉毛,弯起嘴角。
我在这时候很快意识到郑凯文所说的这个朋友是谁。
“我给了你朋友机会,”他悠悠地说:“她现在可以去香港拍片拍广告,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机会。这些本来是李南南的机会,可是她自己不要。我相信,你不会像她那么笨。梁小姐,你是聪明人,而且你有能力。”
这是威胁吗?我遇到黑社会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买菜,也得让我讨价还价一下吧。
“既然你现在这家公司可以解雇你,那以后的公司也有这种可能。而且正像你所说的那样,上海真的不止一家广告公司,也不是只有一家公司有市场部。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机会是多少……”
“我明白了。”我不甘心地说道:“郑先生,你真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很快被风吹散。
“所以我说,梁小姐你是聪明人。”
可我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人,无缘无故被要挟,这是为什么?他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家财万贯的钻石王老五为什么偏偏要和我过不去?
年轻貌美?聪明能干?还是死皮赖脸?
“郑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郑凯文看着我,于是我知道我可以继续问。
“我知道你这次来上海是为了你公司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你的公司要找我帮忙?你认识我还不到半个月,我们打交道才不过两三次,你了解我吗?你不怕我把你的公司搞垮么?”我可是刚刚才让我的前公司失去了一笔3000万的生意啊!
“同样的,我也用这个问题来问你,你怎么回答呢?”风把他的刘海吹了起来,我发现他的额头饱满而精神,但眉头却总是若隐若现地锁着。他怎么和江洋一样,总喜欢这样微微皱着眉头,为什么……
“你认识我还不到半个月,打交道不过两三次,你不怕我把你卖了么?”
我的心忍不住微微一颤,他的声音语气像那个人一样的陌生而遥远。
“我……不怕。”我勉力笑了一下:“如果你要那样做,就不会救我了。”
“对不起。”他忽然低沉地说:“我害你失去了工作,让我补偿给你。跟我去香港,虽然我毁了一切,但是我可以让你重新开始,相信我。”
重新开始?
这钻石般崭新而闪光的字眼,可以属于我吗?
在我失去江洋的这一年零四个月里,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忙碌,我始终无法做到彻底忘记,所以那崭新而闪光的“重新开始”始终与我无缘。
我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
“郑先生,我……答应你。”
我松开手,栗色的卷发瀑布般随风而起,满世界都是我的味道。
“梁小姐果然是聪明人。”郑凯文转过脸来,向我笑了笑,然后又看向黄浦江对岸的灯红酒绿,那眼神中一刹那的落寞令我的心一丝寒凉。
他是孤独的,和江洋一样的孤独。
我突然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是我所看到的样子,也许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他那大千世界里的风尘一隅。
而真正的世界是怎么个样子,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