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十九洲,每一州皆有其特色,比如华州那是最富饶的,兰州那自然是兰花天下绝,墨州那里最多金矿,而风景最秀逸的要数玉州,但是人文最鼎盛的则在风州。
在皇朝有这么一句话:十分才,七自风。
即是说,十个才子中,必定有七个是出自风州。足可见风州人才之众。
自前朝始,风州便以文化之盛列居诸国之首,历朝历代皆多才子名士,他们或为奇人异士隐于乡野,或为文学大家授学育人,或官居朝堂辅佐帝家……翻开史书、传记,风州的风流才士举不胜数,而在元恺年间,却是一人独领风骚,那人便是风鸿骞。
风鸿骞生于风州,自小便有“神童”之称,而后少年成名才华横溢,十五岁时辞亲远游,北越雪山,南穷苍梧,西过大漠,东涉溟海,踏遍烟霞览遍河山,其才其人亦随其足迹远扬天下,举国提才,必数其名。而他这一次远游却是整整游了十五年,至他三十岁时,一人一骑风尘归来。
风家在风州乃是名门望族,风鸿骞虽父母早已亡故,但族中长辈却有许多,且个个都十分看重这位风家最为出众的子孙,所以他一回到家,长辈们对他皆是关怀备至,为他打点生活之余,最后无不是将其终身大事摆在重中之重。
需知以风鸿骞的三十“高龄”,在别人家那都是可抱孙子的年纪了,只是他依是独身一人,且自己似乎完全没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怎不叫长辈们焦急,于是一个个都为他物色妻室。以风鸿骞其人品才华,长辈们当然不能随便将就,将城中的名门闺秀放了个遍,最后终于挑中了江家小姐。
提起这江家小姐,那在风州亦是十分有名。生得花容月貌,又通琴诗,江家亦是风州名门,祖上数代为官,那上门说亲保媒亦多,只是这江小姐却是十分的有主见。道婚姻乃自己之事,关乎一生,岂能任他人定之。江家虽有四位公子,却只她这一位娇女,江家老爷、夫人万分疼爱,因此对外宣扬,自家的女婿让女儿自己挑。于是但凡说亲的,都需将人领至江小姐面前,让她亲眼看一眼,只要她能看中即可。只是多年下来,无论是世家贵胄还是才子俊士,这江小姐愣是没一个看上的,以至到了双十年华依待字闺中。
风家的长辈们自也闻得江小姐之名,听得媒人一说,想着这江小姐年岁相当,出身名门,又有才有貌,与风鸿骞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在一个风清花妍的春日,风鸿骞与江小姐予百花盛放的风州名园“瑜园”相会。
一个风神疏朗,一个琴心诗华。
于是,一段姻缘便此而成。
成亲后,自是琴瑟在御举案齐眉,两年后,风夫人为风家诞下一位千金。
风鸿骞平生有三好,一是书,二是酒,三是牡丹。因此,风家最多的是书,最稀罕的是美酒佳酿,最漂亮的自然是花园里满园的牡丹,各色品种,应有尽有。
元恺十六年,四月,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
当风夫人在房中痛呼凄叫、别的男人也一定是焦灼万分手忙脚乱时,风鸿骞却正对着一株牡丹悠然出神。那是一株刚刚开花的魏紫,芳华天颜雍容无双,看得风鸿骞连连赞叹:“所谓国色天香风华绝代便是如此。”
侍女匆匆跑来花园里,告诉他夫人为他添了位千金时,他还在念着: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老爷,夫人为您生了位小姐,还等着您取名呢。”侍女提高了声音叫道。
“啊?”风鸿骞恍然回神,看一眼旁边瞪目的侍女,又看看眼前的牡丹,然后道:“今日这株魏紫也开花了,定是吉兆,生的女儿肯定会和这魏紫一般的美,不如就叫‘风紫’。”
啊?侍女一愣,未及反应,风鸿骞却已自己醒悟过来。
“唉呀不好。风紫……疯子,不好听。魏紫叫魏紫那是国色天香绝代风华,换成风紫就不好了,等等……风华绝代……风华……风华……可是总有一天会逝去,有了,挽华,去,告诉夫人,小姐的名字就叫‘风挽华’。”
风挽华的名字就是那样得来的,她亦没有辜负她父亲为她取这名字的期望,日后果然长成了风华绝代的美人,而她这一生的悲喜似也因她这绝世的风华。
父母皆是才华卓绝的人物,风挽华其聪慧自是不用说,又家学渊博,是以诗词文章琴棋书画那是学一样精一样,小小年纪其才学便以令得许些拜访风鸿骞的学子自愧弗如,人人言道风家又出了个小神童。
风鸿骞虽满腹才学虽名声远扬,但生性疏狂不羁,予钱财权势并无贪好,虽有官员推荐入朝,但他都以“秉性不合”为由一一婉拒,好在风家祖业甚多,风夫人有持家有道,倒不用为生活发愁,日子过得及其的富足优溶。
他已在外游历十数年之久,看尽天下风光,是以成亲后倒不再出门远游,每日里不是与夫人弹琴品曲,便是抱幼女于膝共读诗书,又或者闭门不出潜心著书,再或者于城中四处游赏,与意气相投者痛饮达旦,与陌路相逢者席地座谈,与知己名士书画相斗,与众学子谈经论道……
如此,便是数年过去。
元恺二十二年,三月。
这一日,风夫人正在书房里教女儿作画,忽然书房的门推开,风鸿骞领着一个男孩进来,说是他收的弟子。
想拜在风鸿骞门下的人自然多,只是风鸿骞从未收过弟子,最多也就是受好友所托去书院给学子们授学一两天。而今忽然间领进一个弟子,不说外人稀罕,便是风夫人亦十分惊奇。
经风鸿骞一番解说才知,这男孩名檀朱雪,母亲亡故后随父亲从兰州迁来的。檀父极擅酿酒,便在城里开着一小酒馆谋生,风鸿骞有一日喝到友人从檀家酒馆买来的一壶“青叶兰生”后大为赞赏,于是亲自再去酒馆买酒。谁知檀父得知风鸿骞的名后,去酒窖里搬出一小坛酒,道这“青叶兰生”他每年仅酿两坛,一坛已卖出,这手中的便是最后一坛,说完了他双手一松,砰的一声酒坛便在地上四分五裂,一时酒香盈店。
风鸿骞当时愣住了,暗想这人即算是不想卖酒给他也用不着这样,明说就是,何必来糟蹋这绝世的佳酿,看着地上的酒水暗暗心疼。檀父摔完了酒后,再一手扯过当时正在店里帮忙的儿子,推到风鸿骞面前,道先生若能收小儿为弟子,那以后每天酿的两坛“青叶兰生”必亲自送去风府。
“你就因为两坛酒便应承了?”风夫人睨一眼丈夫,放下手中画笔,移步上前细看男孩面貌。
“唉呀,夫人,那可不是一般的酒。”风鸿骞忙道,“‘青叶兰生’本来酒中极品,而这檀家酿的更是极品中的极品,我能得他两坛酒,反正我赚到了。”
“两坛酒就把你收买了,日后来我们家送酒的可就要多了。”风夫人轻轻嗔一句,眼光看着男孩,又赞道:“这孩子的模样可真是生得好。”见他一头半长不短的发没有束起就散在肩上,乌锻似的黑得发亮忍不住伸出手去,谁知男孩却一偏头躲开了,看着风夫人皱起与发一般黑的眉毛,道:“男人头,不能摸。”
这话一出,风鸿骞与夫人不由得都笑了,便是书桌前的风挽华也抚着嘴咯咯笑着。
男孩听着笑声转头看向风挽华,然后道:“你长得可真像一只猪仔。”说完了后再加了一句,“猪仔还不及你。”
六岁的风挽华长得有些过分的珠圆玉润,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与风华在那一年还不见丝毫影子,她年纪虽小,可家中来来往往的客人见到她哪一个不是赞她玉雪可爱聪慧非凡,而把她比作一只猪的,却还是第一个,甚至是说她连猪都不如!
于是,风挽华小姑娘忘记了平日里父母的询询教导,手中那支蘸满墨汁的紫毫便往男孩的方向如同作画般的流畅挥出,一道墨雨便洒落在男孩脸上,顿时——黑发黑眉黑眼又黑脸。
“哈,乌鸦!”风挽华在父母反应过来之前,给予两字评价。
这便是风挽华与檀朱雪的第一次会面。
一个六岁,一个十岁。
本该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画面,只是他们的第一印象并不甚美好,彼此的评价是“猪”与“乌鸦”。
虽然檀父为儿子拜得名师,期望他有所出息,但檀朱雪本人可没这样的意愿。若是可以,他更愿意把这读书的时间用来和巷子里的伙伴们玩官兵捉强盗,而来读书的唯一好处,大概是他不用再到父亲的酒馆里当小二了,而改成每天上风府报到当学童。
风鸿骞人虽懒散,但对于授学却一贯认真。
自决定收檀朱雪为弟子起,便在书房里又添了一张书桌,与女儿的一左一右摆着。先前已自檀父处得知,檀朱雪只是跟着他学了几个字,不曾正是上过学堂,所以第一天,他取过一本《玉言仁世》打算从启蒙开始,可檀朱雪却是自入书房便趴在书桌上,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及不给他这位先生面子。
风鸿骞见此情况倒也不生气,只是把书放下,走至檀朱雪面前,搬一把椅子坐下,问他:“朱雪,你有没有心中很敬佩的人?”
檀朱雪闻言顿扫一脸的困顿,眼睛发亮的道:“有!当然有!就是‘兰明王’!我们玩官兵打仗时我就是当‘兰明王’的!”
“喔。”风鸿骞点点头,“那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知晓他生平事迹吗?”
“当然知道!”檀朱雪重重点头,“我们兰州人人都知道他!他是前朝七大将之一,被始帝封为丰国之王。他可是大英雄,打起仗来从没败过,而且我们兰州之所以成为兰花之城也是因为兰明王。”
“就这些?”风鸿骞挑挑眉头,“那你知道他出生在何地?他活了多少岁?他在什么时候打了第一仗?他在什么时候被封为王?一生经历过些什么事情、有些什么功绩?他喜欢看什么书?他除了会打仗外还会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喜欢兰花?他为什么会被成为‘兰明王’?他为什么会受人爱戴……等等这些你知道吗?”
檀朱雪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住了,半晌后才摇头,脸上已显出沮丧之色。
风鸿骞起身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东书》,翻到《列传·兰明王丰极篇》摊到檀朱雪面前,道:“这上面有他的一生。”
“啊?”檀朱雪急不可待地捧过,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半晌后才垂头丧气的道:“这字都不认得。”
“喔。”风鸿骞一脸平静的把《东书》抽回,然后将《玉言仁世》递到他面前,“那先认字吧,等字认全了,自然就可以看懂了。”
檀朱雪看着他,眨眨眼睛,然后才磨蹭着接过书。
“而且……”风鸿骞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书桌前的小小少年,“‘兰明王’可是个文武全才,这世间他不会的极少。你还当‘兰明王’呢,你会什么?”
檀朱雪闻言敝了半天,道:“我会酿酒!”这可是他们家的家传本事,才会走路就跟着他爹学酿酒了。
“喔。”风鸿骞淡淡应着,道:“‘青叶兰生’是由兰明王酿出并赐名的。”
“啊!”檀朱雪瞪大眼。
风鸿骞一巴掌拍在檀朱雪头上,“小子,你离他还远着呢。”
自那日起,檀朱雪果然是认真学习起来,就为着能早日看懂那本《东书》。
有风鸿骞这样的先生,他自然是进境一日千里。一开始,风鸿骞只是每日教他一个时辰,余者任他自学,自己便继续自己的潇洒去了。只是半年过后,风鸿骞却是每日都教他半天,并且还亲自带着他去了城外山里的茅屋里找一个睡得鼾声震天的人请他教檀朱雪习武。那时候檀朱雪还小,并不知其中意义,只是先生叫他习武便习了。而那一日夜间,风夫人问丈夫,这檀朱雪可是可塑之材?风鸿骞答,或许会是将来的天策上将军。
等到檀朱雪郑重拿起《东书》时,他已不只是看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了,风家书房里的书他已基本看全,而风鸿骞教他的亦不只是读书识字。
搬出棋盘时,他说“兰明王当年的棋艺乃是七王之冠。”
檀朱雪乖乖学习下棋,且十分刻苦,以赢风鸿骞为目标,因为风州城里无人是风鸿骞的对手。
教他兵法时,他说“兰明王当年能成不败之王自是因为熟知兵法。”
檀朱雪将《玉言兵书》倒背如流。
教他填词写诗作画,他说“兰明王诗雄、词秀、画奇。”
檀朱雪自也要写慷慨之诗词。
教他曲艺时,他说“兰明王当年一支短笛绝天下。”
檀朱雪自此笛不离身。
……
……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合纵连横,一样一样的,风鸿骞将己身所有倾囊相授,自然,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从来书房里两张书桌两个人。
而檀朱雪与风挽华两人,似乎第一面便决定了他们的相处方式。
书房里再次见到时,风挽华睨着檀朱雪道:“朱为红,雪为白,可这红白加在一块,难道这世上还有红色的雪不成。”说出这话之时,她自不会想到日后檀朱雪血洒雪中,便有了那令她悲痛欲绝的红色的雪。而那时,檀朱雪也只是不屑的反驳道:“你以为你的名字就有多好?风挽华……哈,一只小胖猪,还妄想着风华玉貌呢。”
而一路下来,彼此都是暗中较着劲儿。
风挽华看遍家中藏书,那檀朱雪数起风府藏书那也是如数家珍。
檀朱雪可将《玉言兵书》倒背如流,风挽华便可将《凰王诗词》默写一字不差。
风挽华今日写了一首词得风鸿骞赞赏,明日檀朱雪必写一首诗令风鸿骞刮目相看。
今日檀朱雪下棋赢了风挽华两子,明日风挽华必要赢回三子。
风挽华可以琴艺佳绝,檀朱雪必要剑术超群。
檀朱雪作一幅雪中腊梅令风州名士赞叹,风挽华必作一幅梅落雪融让满城人为之惊艳。
……
……
檀朱雪对风挽华的称呼,六岁时是“猪”,八岁后是“猴”。
风挽华对檀朱雪的称呼一直两字——乌鸦。
光阴就在这教与学、比与斗中悠悠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元恺二十六年秋,檀朱雪拜风鸿骞为师已四年,他亦不再是当初的懵懂小子,而是眉清目秀博学有礼的风府人人都喜欢的“檀公子”,而十岁的风挽华亦亭亭袅袅渐现风华。
这一年的九月中,风府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说是久仰风先生之名特来拜访的,而风鸿骞向来是友交天下客,这客人风貌不凡,几名随从亦是气宇轩昂,自是盛情款待。而客人亦是十分随性,风鸿骞领他池畔看鱼便池畔看鱼,领他小轩饮茶闲谈便饮茶闲谈,领他酒阁品酒便品酒,领他府中游赏便游赏……半日下来,彼此相谈甚欢宾主尽兴。到书房时,檀朱雪与风挽华皆在,一个在纸上画阵图,一个在泼墨写意。客人入内,细看两人画卷与阵图,赞叹连连。
到了花园,牡丹是没有,却有数株金菊飘香。
凉亭里,客人对着风鸿骞郑重一拜,道家中有子三人,皆是可塑之,是以想请先生到他们家去教导三子。
风鸿骞只是淡淡一笑,便婉言谢绝。
那客人闻言沉吟了半晌,才道我知先生不慕荣华淡泊名利,我亦不以富贵相诱权势相挟,我只是请先生为天下百姓教出一位明君。
风鸿骞一惊,霍然起身,看着客人,心里想着刚才他可是生受了这人一礼的,该不会折寿或被砍头吧?皇帝啊……怎么跑来了!
客人,亦是当今皇帝又道,今日皇朝虽依是大国,可安逸过久隐患已生,周边诸国亦虎视眈眈,所以朕要为皇朝留下一位心志坚定圣明贤达胸有雄略的储君。
风鸿骞听得皇帝之言心中一震。
皇帝又再道,先生难道还要推却?先生的才华举国皆知,刚才朕亦见过先生的弟子与女儿,足可见先生之能。我知先生不喜为官作宰,但能否请先生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委屈一二,为皇朝教出一位福泽苍生的明君?
风鸿骞沉默半晌,然后郑重行礼。
“陛下是仁君,草民拜服。”
离开风州前,风鸿骞对檀朱雪道:“我能教你的,其实这几年已差不多都教给你了,余者皆看你的领会,叶先生虽只教你武艺,但他之文才亦是杰出,你以后有他教导我也放心。我今离去,这府中你可任意而居,府中之藏书,尽可自取。你之才华成就,他日必在我之上,只望你莫负你自己。”
檀朱雪只是深深拜倒。“多谢先生这些年的教诲,弟子决不负先生的期望。”
“嗯。”风鸿骞点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为高士所轻,可若是为天下百姓而‘货’却值得敬重,你若有此心,他朝我在帝都等着你。”
“是。”檀朱雪叩首。
檀朱雪离开风府时,在前廊里碰着了风挽华。
两人碰面,换作往日,少不得一番明褒暗讽,只不过今日两人都没了争斗之心。
檀朱雪看着廊前立着的少女,虽才十岁,可眉目秀美风姿如画,再过几年还不知有何等风华,脑中忽然间不知怎的就想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胸口便砰砰的跳起来。
“挽……华……”檀朱雪含含糊糊的唤她的名字,“我以后会去帝都的。”说着便跑了。
风挽华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不知何时竟长得这般高了,想着刚才他似乎是唤了她的名字,这可是第一次,然后一张脸便红艳得似天边的晚霞。
元恺十四年,初冬。
风鸿骞接受皇帝的邀请,前往帝都,受封太傅,入明经殿为三位皇子授学。
当今陛下,这位日后被尊为“仁瑞帝”的天子,二十一岁登基,在皇朝诸多雄主圣君中便显得有些平庸,但是却是最受百姓爱戴的一位君王。他性情仁善宽厚,勤政爱民,弃严刑,减赋税,在位的三十五年间,国中安定,经济文化繁荣,是一位守成之君。只是三十五年的宽厚,亦令得朝中大臣自我膨胀隐成祸患,而一味的仁善不起兵戈令得曾经威震天下的“争天骑”日渐松散懒惰,四方属国亦生异心,每每犯境,总是以钱帛妥协,又让国家增加负担。
这位仁瑞帝其政绩或不算出色,但史家赞他“以人为冠,帝诚无愧焉”,而最令史家称赞的却是他为皇朝留下了一位最为出色的继承人。
仁瑞帝妃嫔不多,子嗣亦不多,仅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这三位皇子皆为皇后所出。
风鸿骞出入明经殿时,大皇子十二岁,二皇子十一岁,三皇子十岁。在他为皇子授学半年后,一日,皇帝召见他,问他看三位皇子如何?
东书房里十分的安静,只是茶香袅袅,皇帝平静却又带着淡淡的期待看着他。
风鸿骞心中一动,想今日这一问一答许不是那么平常。他沉吟半晌后,才道二皇子性情仁厚最肖陛下;三皇子眉蕴英气有杀伐决断之能;而大皇子……他没有直接道明,而是说了一件小事情。
“臣入明经殿约有半月,一日臣捧了一杯茶立于窗前看明经殿外的一树白梅出神,许久后回转,却见大皇子静静立于臣身后。后来大皇子对臣说‘太傅这样的人许最想的是醉鞭名马醒看花娇,只是本宫却更愿意太傅站在明经殿中’。”
皇帝听后,抚须颔首,朕明白了。
五日后皇帝下旨,立大皇子为太子,封二皇子为宜诚王,三皇子为安豫王。
许是为皇帝的诚意所感动,又许是三位皇子的资质令他心动,风鸿骞自为太傅以来,便将三位皇子摆在首位,倾怀相授,全心全力的教导,把所有的杂事都抛了,便连最钟爱的牡丹亦不再看管。他沉浸在孕育盛世明君的喜悦中。
而等到某一日,他蓦然抬首,想起牡丹又该绽现芳华时,便看到了牡丹花丛边的女儿,人花相映,两相绝代。
原来,韶华转瞬即至。
元恺三十一年,四月。
风挽华坐在一丛牡丹花前,专心的绣着一件紫罗衣,一旁的小丫头巧善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同色的丝线绣同色的衣裳,最是考验眼力与绣功了,可是眼瞅着小姐手起针落,一朵紫色牡丹便盈盈绽在紫色绮罗上,不细看,又几乎看不出以上有刺绣,可细看之下,却要为那精美的绣功而惊叹。
翩翩的两只彩蝶飞来,一只金黄带着白、黑色彩斑的落在牡丹花上,一只黑色的带着黄、绿彩斑的却落在风挽华的肩头,蝶翅扑飞,微微的风拂起风挽华颈侧的发丝,让巧善忍不住叹息。
“这蝶也爱亲近小姐,可见小姐比牡丹还要好看。”
风挽华哧笑一声,“说什么傻话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另一个小丫头铃语跑来了。
“小姐,老爷说来了贵客,请你去前厅。”
风挽华闻言头也不抬一下,道:“你去和爹说,我身子不适躺下了,不方便见客。”
“嗯。”铃语一点头,转身又跑了。
“以前似来拜见老爷的客人多,可这两年却是相见小姐的更多了。”巧善嘀咕着。
风挽华咬断手中的线,“这衣裳绣好了,你替我送回房去。”
“是。”巧善接过衣裳,转身走了。
风挽华本也想回房去,但想着既然来了客人,若在前园碰上了反不妥,不如依旧待在这后花园里的好,父亲爱惜牡丹,这园里是觉不会领客人来看的。
她起身,随意漫步在花园中,此刻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满园的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绿的花儿团团簇簇争妍斗艳,粉蝶儿翩飞起舞,人行其中,如置瑶园。脚下忽在一株红牡丹前停步,那株牡丹有两枝挨得很近,以至那两朵牡丹仿似并蒂般紧紧相依。一时怔怔立在那儿,脑中却想起了昨夜母亲的一番话。
这两年,来拜访父亲的年轻才士更多更勤,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喻,父亲亦曾说过,许自己挑选,无论贵贱,只要是人品佳亦是她心中喜爱的即可。来说亲的亦有不少,不乏朝中权贵,可心里不知怎的,一有人说起便觉烦闷不耐。
伸手,指尖拂过花瓣。这牡丹亦要相依相偎,这人是否定要寻得一个终生伴侣?
正凝神间,身后忽有人吟道: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那声音似熟悉又陌生,她心中一震,蓦然回身,便见一名年轻男子立在她身后不远处,乌缎般滑亮的发,乌墨画就的长眉,墨玉一般古润的眸,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那个名字便含在了齿间——朱雪!这世间,只有他才有那样如墨如玉的眉眼,青衫布衣,千百朵艳花娇蕊中,却更显风神萧散。
檀朱雪在她转身的一刹,只觉得满园的牡丹似都在那一刻摇曳翩舞起来,顿有满天满地的风华,却只是为花丛中的她而倾服。
柔风徐徐吹拂,两人衣带当风,立于园中相望忘语。
风鸿骞到来时,见一双小儿女兀自怔怔,不由心中一动,左看一眼弟子,右看一眼女儿,只觉得无处不佳,无处不好。
他负手踱步走入园中,悠然出声道:“这两朵牡丹相依相衬娇艳无比,你们说这是不是‘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呢?”
檀朱雪、风挽华听得风鸿骞的话双双回神,待领会其话中之意,不由得面上一红,心如鹿撞,目光悄悄看一眼,相遇之时瞬即转开。
风鸿骞见之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已有许久不曾好好赏这一园牡丹,今日你们便陪我这老头子赏赏花。”
那一日,风鸿骞领着女儿、弟子看了这满园的牡丹花儿,看一株评一株,时光流转间,那五年的隔阂慢慢褪去,往日情景再次重现。
檀朱雪说白牡丹皓皓如月,风挽华却说绿牡丹莹莹如玉。
风挽华说黑牡丹虽奇却暗淡无华,檀朱雪则说红牡丹虽艳却浮华过甚。
风鸿骞却任身后一双小儿女争论着,他只管含笑赏花。
一株紫牡丹前,檀朱雪停步侧首,看着风挽华浅浅笑开。风挽华拈一片紫色花瓣,盈盈看向檀朱雪。
正是韶华明媚,只待使君。
夜里,风鸿骞忽然问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年他们在瑜园相见的情景。
风夫人含笑瞅着丈夫,道这么多年过来,许多事早就模糊了,可那一日却从未忘过,连你穿着的衣裳袖间的云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风鸿骞闻言一笑,道家中喜事将近。
风夫人听得亦不惊讶,只问是女儿加入檀家,还是招朱雪入风家?
这嘛,就看儿女的意愿了。风鸿骞不甚在意。
而那刻,风挽华亦已梳洗上床,可躺在床上杳无睡意,眉眼间隐隐的渗着笑意。许久后,听得巧善、铃语都睡下后,她悄悄披衣起床,推开窗,便一泓清辉泻入。心念一动,启门步下绣阁,阁前的梧桐树下,她静静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冰月,伴三两疏星。
静静站着,脑子里却反反复复的一句:他若有同样的心思,他……便会来。
“挽华。”
耳边忽听得一声低唤,轻如晚风,柔如春水,心弦一颤,转头,便见梧桐树后立着一人,树荫里墨发墨衣,月华透过枝缝在那张白皙的俊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微风浮动,仿似荡漾在水中,俊美而生虚幻。
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生出紧张,怕那人忽然间便会消失在那光影里,忍不住脚下移近一步,口里却道:“你这些年的圣贤书是白读了,竟敢深夜潜入女眷居所。”
檀朱雪也不惊慌,微微一笑,道:“先生以前教过‘君子行事,不拘小节’。”
风挽华闻言不由得掩唇一笑,“你这无赖行径倒是一点也没变。”
檀朱雪这回却没有反驳,移步走近她,近到可看清她的眼睛,然后轻轻的温柔的说:“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
风挽华不语,只是看着他,所有的话都在那一泓盈盈清波里。
看着那双时间最美的眼睛,檀朱雪痴痴轻叹,“我刚才从窗口看到月色很好,虽然知道你从你的窗口看到的是同样的月色,可我还是想和你一块儿看。”
风挽华抬头,忽然觉得刚才还清辉素淡的弯月,这一刻似乎变得格外的明亮耀人。
檀朱雪亦抬头望着天幕上的明月,过得片刻,忽道:“挽华,我们去屋顶赏月。”
风挽华看着高高的屋顶,“我可爬不上去。”
檀朱雪一笑,走进她身边。风挽华只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身体一轻,耳边有飒飒风声,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站在了屋顶上。
脚下,庭院花树都沐浴在银色的月辉里;头顶,明月如玉疏星如棋,似伸手可掬。
身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轻轻披上,那人在她耳边说:“这样才是良辰美景。”
那一夜,好风如水,明月如霜,清景无限。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看过多少明月,那一晚的星月是风挽华看过的最美的。
檀朱雪在风府住了一月。
这一月里,两人依旧不改少时习性,只是与往昔又有了些不同。
檀朱雪写一篇文章,风挽华看过后会写另一篇,不是反驳,却是另一番观点,再拓眼界。
风挽华虽为女子,作诗却一贯旷达而飘逸,向往的是隐士的出尘与高洁。而檀朱雪看过后,总会在旁再写一首,不是山林野趣,是民间有疾苦,百姓有哀乐。
而更多的时候,风挽华弹琴,檀朱雪便舞剑;檀朱雪作画,风挽华便体式……
当然,檀朱雪也不只是每日里与风挽华风花雪月。
有学子来拜访风鸿骞时,风鸿骞总带着檀朱雪在身边,让他与他们一道谈文论武,品评时政,交流彼此意见观点,从中受益匪浅。而到了夜间,便在书房看书,或是聆听风鸿骞的指点,有时风挽华会提一壶茶来看他,两人静静的各看各的书,或者说说话。檀朱雪将白日里某人写的好文章拿来与她共赏共评,或者某人说了什么精妙的话语说与她听,又或者说说结交的那些人。比如有个燕文琮,性格古板顽固,但正直而有才干,又比如还有个秋远山,虽是个武人,却与燕文琮是好友,每次来了从不发言,只坐在一旁听……
这样的日子快乐无忧,所以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眨眼间,便一月过去了。
四月底时,檀朱雪说他要去边关投军。
风鸿骞听了没有多话,只是吩咐夫人为他准备行装。
风挽华亦没有多话,只是吩咐巧善、铃语买来了许多布,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各缝了四套。
离开前夜,檀朱雪拥着风挽华坐在屋顶上,头顶上依旧一轮明月如霜,只是这一次两人心里尽是离愁别绪难分难舍。
“挽华,你等我。到时候我捧着凤冠霞帔来迎你做一品夫人。”
“国家安危,匹夫有责。你去戍边,我不阻拦,我只要你记着,无论有没有功名,无论你缺胳膊断腿了,我只要你活着回到我身边。”
五月初,檀朱雪启程赴边。此后便一直在边城,不曾回来过,只有每月的书信从未断过。
书信里,檀朱雪描绘着边关的荒凉与冷峻,这里有残阳如血,这里有金戈铁马,这里有草原狼烟,有浴血奋战的悲壮,有军营的艰苦,亦有将兵的雄迈,这里以盔盛酒以手抓食,这里雪大如席刀剑光寒,这里的人粗豪而朴实,这里的女子不识琴棋书画却可扬鞭纵马飞驰千里……
而风挽华信中亦不言相思蜜语,只是记一些身边琐事,如记着父母说的话,或是今日见了何人、看了何书,弹了何曲、又写了什么诗文,寄一朵早开的莲花,画一副江边秋水红日,又或者描绘着帝都的繁华与人事……
彼此信中所述皆是细小平淡却真实,每每读罢信,便如同看着了她(他)每日的生活,有一种人近在眼前的感觉。虽是相隔千里,彼此亦尝相思甚苦,可心里更多的却是两情相悦的甜美。
鸿雁飞传里,春花秋实夏风冬雪里,光阴悄悄流转。
元恺三十四年,六月。
这日,风鸿骞自宫中归来,眉头微锁,神情间略有忧色。
“老爷怎么啦?”自与丈夫成亲以来,其向来性情阔朗,从未曾见过他烦忧,今日这等神情实属罕见,风夫人亦不由微有担忧。
风鸿骞却不答她,只对一旁的侍女道:“你去请小姐过来。”
“是。”侍女应声去了。
“老爷?”风夫人在他身边坐下。
“唉!”风鸿骞未语先叹。
“老爷,是有什么事吗?”风夫人问他。
风鸿骞道:“明日是皇后寿辰,陛下要为皇后庆寿,特下旨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明日携妻女申时入宫为皇后祝寿。”
“嗯?”风夫人疑惑,“皇后寿辰,按例有品阶的夫人都会入宫祝寿,但为何一定要携女儿,难道是……”她看着丈夫,眉间亦微微皱起。
风鸿骞点头,“虽然说是说皇后闻得朝中诸位臣子家的小姐皆多才多艺,欲趁此机会一见。但真正的意思,想来是要在这些大臣的女儿中挑选三位皇子妃。”
“哦?”风夫人不解,“三位皇子早已成年,一直不曾立妃,却为何要在这是时候?”
风鸿骞道:“这亦是陛下的一片苦心。虽说三位皇子名分早定,但陛下为防三人立妃后,外戚为私欲而怂恿、离间三人,是以三位皇子府中一直只有最微末的宫人相侍。而今陛下年事已高,隐有退位之意,因此才会在这个时刻为皇子们选立妃子。”
“原来如此。”风夫人点头,“只是,挽华已与朱雪定亲……”
“唉!”风鸿骞又叹一口气,“挽华与朱雪的亲事除我们自家人知晓外有不曾对外宣扬。而我亦不能预知今日之事,早早地跑至陛下面前对陛下说我家女儿已定亲了。而我们的女儿……”说到这他一叹气没说了。以风挽华的才华容色,若入了宫那有极大的可能……不,该说几乎会被选中!
“唉。”风夫人也叹起气来,“若挽华没有与朱雪定亲,那今日你我闻得此消息该是欢喜,毕竟我们的女儿说不定要做皇后或王妃,只是而今,这予我们家极有可能是一件祸事。”
“娘说什么祸事?”门边传来风挽华的声音。
夫妻两人齐齐转头看去,便见女儿亭亭立于门边,想来是刚午睡起来,着一件淡紫罗衣,乌发未挽披至两肩,如此简单素净,却周身如有艳华盈绕,美不可言。夫妻两人心头又添了两份沉重。
“挽华,你过来,爹有话要与你说。”风鸿骞唤过女儿。
风挽华入内,在父母身前坐下。
风鸿骞便将入宫之事说理一遍,风挽华听着,端丽的眉头渐渐拢起。
风夫人在风鸿骞说话时一直看着女儿,等他说完了,她道:“女儿,要不明日你浓妆艳抹一番让人看着便觉生厌,言行举止间再粗俗些显得很没有教养,这样一来,陛下肯定不敢选你为皇子妃了。”
风挽华闻言噗嗤一笑,风鸿骞亦看着夫人摇头而笑。想来二十年前,江小姐极有可能曾以此招来拒绝她不喜的求亲者。
“娘,女儿照你那般做,许能骗得些人,但是陛下又怎会相信爹会教出如此女儿。不要忘了,爹是陛下亲自为皇子青来的太傅,况且女儿小的时候陛下还见过一次呢”
风夫人睨了丈夫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儿,道:“这不行的话,那难道你愿意嫁为皇子妃?”
风挽华摇头。
风夫人望向丈夫,意思叫他快快想个办法。风鸿骞却是一脸苦笑,他是有想些法子的,可没有一个合适,此刻无论是做什么,都会太着痕迹。
“此刻女儿无论是病了、伤了、瘸了等等,都会显得太过刻意,而令陛下生疑,亦是对皇后大不敬。”果然,风挽华也道,“女儿明日还是入宫,到时再随机应变。万一不成时,女儿自会言明与朱雪的亲事,陛下非昏君,更不可能当着朝中众臣的面强选女儿为皇子妃。况且,也不一定会选中女儿呢。”那一日的决定,日后令得风挽华悔恨终生,若早知结果,她愿一生幽居风府,绝不会踏出府门半步,更不要入得皇宫。
“嗯。”风鸿骞点头,“也只能如此。”
元恺三十四年六月十二日,皇宫里为贺皇后寿诞,显得格外的喜气富丽。
庆华宫里,宾客满座。
正殿之首,玉座上帝后端坐。皇后的下首垂下熟道珠帘,那里坐着各妃嫔及公主,而皇帝的下首则是三位皇子依次而坐,然后是皇家宗室。再而下,左侧是各文武大臣的坐席,右侧与妃嫔坐席隔开丈余距亦垂下珠帘,是各阶贵妇及小姐的坐席。
群臣按礼恭贺皇后寿诞后,寿宴开始,一时殿中觥筹交错,丝竹轻歌,宫娥翩舞。
酒宴行至一半时,御府台的左大人起身,向帝后请示,道:“小女自幼研习舞艺,今欲趁此良辰为皇后一舞,以恭贺娘娘寿诞。”
皇帝、皇后自是点头应允。
然后,以为着粉色罗衣的少女袅袅至殿中,盈盈下拜,“御府台之女左曼奴拜见皇上、皇后。”
“平身。”
皇帝、皇后看着殿下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颔首微笑。
“曼奴献舞一支恭贺皇后娘娘寿诞,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左曼奴音如银铃,十分动听。
皇后看着很是喜欢,问道:“不知左家小姐要跳什么舞?”
“《桃夭》。”左曼奴微微抬头,一双秋水眸似不经意地溜过座上三位皇子,刹时一张娇容白里透红,正如诗上所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事家。”
“好。”皇后微笑点头。
顿时,殿中丝竹再起,左曼奴翩然起舞,舞姿曼妙,身段优美,一张丽容半喜半娇,翩跹旋转间,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看得一殿的人颔首赞叹。左大人亦一脸得色,见帝、后不时点头微笑相顾,心中顿喜,目光频频望向三位皇子,不知哪一位会选中他的女儿,即算不是太子妃,做王妃亦是莫大的尊荣。
左曼奴舞毕,帝后双双赞言,皇后更是细问了年纪,平日喜欢些什么等,显见是对左家小姐十分满意。
接着又有几家小姐上前献艺,有的鼓瑟,有的吹笛,有的清歌,有的作诗,还有的舞剑……果然都是才艺出众个擅风情。皇帝、皇后看得惊喜连连,暗赞太乙府出得主意好,如此即可让皇儿们一睹各家千金其容,又可观其才华,选的皇妃必然令他们中意。
当李家千金献歌一曲退下后,皇帝目光扫过殿中怡然饮酒的风鸿骞,问道:“风卿家,怎不见令千金呢?”此次虽是借皇后寿诞一睹众家小姐之才色,但事关皇儿姻缘,他与皇后早就有细细考量过各家小姐,耳闻风家小姐才貌罕世,他与皇后早就留了心,可眼见大臣们的女儿差不多都献艺祝寿了,却独独不见太傅风鸿骞的女儿。
风鸿骞忙起身,“回禀陛下,小女才学疏浅品貌拙陋,不敢有辱圣听。”
“风卿家谦虚了,朕听闻令千金诗文出众精通书画,尤擅琴艺。”皇帝笑笑,“不知朕与皇后可有耳福聆听令千金的绝妙琴音?”
“陛下过誉了,能为陛下与娘娘献曲,此乃小女之福。”风鸿骞忙道,看一眼御座上的帝后,心里微微一叹,知道躲不过。转首看向对面的珠帘,“挽华,还不快来拜见陛下与娘娘。”
一时殿中人人都看向珠帘,皆好奇这位让陛下亲口相邀的风家小姐到底是何模样。
珠帘顿了一下,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应答,“是。”然后帘后隐约一道身影移动,传来衣料拂动的悉索声与轻浅的脚步声。
当那一道纤影披着一殿的玉光珠华迤逦而来时,刹时满殿无声,人人瞠目惊艳。
风挽华莲步轻移,满殿人的目光都随她的身影移动,目痴神迷,魂游天外。
距御座三丈之距时,她盈盈拜下,“风挽华拜见陛下、娘娘,恭贺娘娘寿比南山。”
可殿中静悄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风挽华拜见陛下,娘娘,恭贺娘娘寿比南山。”风挽华再次恭祝。
殿中依旧一片静悄。
风鸿骞环顾满殿,却只见人人都目色痴迷的看着女儿,便是御座上的帝、后亦是满目惊艳。这一刻,他心头有自豪,可更多的却是担忧。因为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了解到女儿容色之美真已至倾国倾城之地。
“咳咳……”他连连咳了两声,打破一殿的沉静。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神。
玉座上,皇帝与皇后面面相看,若非就在眼前,哪里能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美人。彼此颔首,如此佳人当为皇家妇!
“风家小姐请起。”皇后步下御座亲自相扶,惹得殿中众人艳羡不已。
“好美的姑娘。”皇后拉着风挽华的手细细看着,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本宫听闻你琴艺佳绝,不知可否为本宫弹奏一曲?”
“挽华谨遵娘娘懿旨。”风挽华敛衽一礼,起身时微微侧身,避过御座之旁的三道目光。
一旁早有内侍备上瑶琴,风挽华移步琴案前,略一沉吟,指挑琴弦,顿清音绕殿。
起先,琴声泠泠的似深山涧水飞流而下,轻轻的似晨间清风拂过林梢,顿时,华殿如浸碧潭,碧水凉风里,人人忽然间都宁心静神,听那琴音徐徐而来。蓦然,琴声忽转婉转低回,极尽缠绵之意,在座有懂音律的已知那是一曲《有所思》,不由都目露惊奇,这风家小姐何以弹奏此曲?难道是已有了“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之人?
当一曲终了,御座上,皇帝、皇后微笑相识,连连点头,皇帝侧首示意一旁的内侍,那内侍忙转身离去。
“不愧是风卿家的女儿,果然是不凡。”皇帝赞言。
“挽华技陋,不敢担陛下溢美。”风挽华忙自琴凳上起身于玉座前谢礼。
“这等美妙琴曲本宫还是第一次听到,又怎是溢美。”皇后亦赞道,“来啊,赏风家小姐。”
“是。”有内侍应道,已端出一个金丝檀木盘,盘中紫、朱、碧三支玉如意。
而风鸿骞与风夫人听得却是暗暗心急,目光看向女儿,却见她一脸平静坦然,不由心里更急。养女十八载岂有不知得,她外表越是冷静,到时反应越是激烈。
皇帝看向金丝檀木盘,抬手取过了紫玉如意。
在皇朝,以紫为尊,这紫玉如意便代表了太子,这么说风家小姐是要当太子妃了!群臣心头激动。
正当皇帝取过了紫玉如意,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大殿中想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众人不由得都移目过去,却见是三皇子安豫王掩嘴不住的咳着。
“三皇儿,你怎么啦?”皇后见他咳得一张脸通红通红的不由心疼。
“咳咳……回禀母后,儿臣刚才喝酒喝急了,所以……咳咳……”安豫王编咳边答道,可一双眼睛却焦灼而急切的盯着皇帝。
接触到他的眼神,皇帝、皇后心中同时一跳,目光再看向其余两个皇儿,却见一向从容的太子亦是面露欢喜,而一向温厚谦让的宜城王竟也是满眼的渴盼。
这……三个皇儿都看中了风家小姐!
目光望向殿中之人,虽是跪着,可那姿态却如一株在风中微微弯了一下腰的牡丹那般高华,人虽在殿中,可感觉上她是盈立百花之上,周身都带着一种雍容到极致的清华艳韵.这样的美人,谁人不喜?怪不得三个皇儿会如此.
只是......
皇帝与皇后面面相觑.这......可怎么选?
三个儿子都是心头肉,若厚待了这个屈了那个,心里都是不舍.
半晌后,皇帝开口道:\"风小姐,你的琴艺高超绝妙,皇后大是欢喜.是以想赏赐你一物,这盘中有三柄玉如意,你尽可挑一柄喜欢的.”既然自己难以择决,倒不如就让风家小姐自己选,这样,无论风家小姐选的是谁,另二人都该无怨了.
他这话一出,三位皇子以及满殿的人都将目光移向了风挽华,只不过三位皇子的目光急切而紧张,其余人等却带着好奇以及肯定.皇后与皇妃之间,是人都会选前者.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抬首:\"陛下之意,是挽华可自选恩赏是吗?”
“嗯”。皇帝颌首。
风挽华目光望向内侍手中捧着的玉如意,道:“挽华向来对檀木情有独钟,恳请陛下将那金丝擅木盘赏与挽华。”
此言一出,满堂惊愣,几疑听错。
许久后,殿中才响起皇帝的声音:“你说,想要这金丝擅木盘?”显然,他亦有些不确定,这世上真有买椟还珠之事?
“是。”风挽华答。
皇帝闻言,不由得望向皇后,难道说这姑娘不明白这三柄玉如意便是代表着三位皇子?夫妻二人不信,这世上有姑娘会看不中他们的三个皇儿。
“风小姐”,皇后出声道,“这三柄玉如意乃是贵中之贵,今本宫与陛下欲赐你一柄,何以你却要那木盘?”
风挽华抬首,一双妙目望向皇后,清湛如镜湖,“挽华对檀木情有独钟。”
与那双眼眸相对,皇后心头一震,听着她的话,思及她先前所弹之曲,蓦然间醒悟过来……她,或许已定亲,又或是心有所属。一想明白,顿然失望,可看着殿中那丰姿若神的少女,心头又生敬意。她竟然能弃玉取木,竟然能无视皇家富贵,无视他日母仪天下的尊贵,竟能不畏皇权,敢于对着满殿朝臣对着当朝帝、后说她只“对檀木情有独钟”,这等心性实属难得。
与皇帝对视一眼,皆是心中婉叹,如此佳人,他们竟是晚了那根“檀木”一步!皇帝心头更是暗生恼意,风鸿骞这老东西,平日在朕面前说起话来肆无忌惮的,可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怎么就从不吱声半句!这明明本该是他家儿媳的!
不说皇帝这边暗中生恼,那边皇后已示意内侍将金丝檀木盘赐与风挽华。
眼见着风挽华领赏退下,三位皇子目光相送,眼中掩不住的失望与惋惜。而满殿的人却是心情各异,有的艳羡,有的妒忌,有的敬佩,有的窃喜……
皇帝与皇后虽然甚为失望,但想起刚才见过的那些小姐中亦有才貌出众者,想来总不个个都“情钟檀木”了。夫妻二人暗中思索着刚才见过的那些姑娘们,哪几个合适赐下如意。
正在这里,三皇子安豫王忽然起身,走至玉座前一拜,朗声道:“父皇,母后。”
“三皇儿,你有何事?”皇帝问他。
对于儿女,父母向来最为溺宠么儿。平常百姓如此,皇帝皇后易不能免俗。三个儿子自然都是十分的疼爱,只有这么儿么,心里头又偷偷的添了二分溺爱,是以三位皇子中,也只这三皇子性子里带了三分皇家的任性与霸道。
安豫王目光瞅着案前的三柄玉如意。刚才赐下了盛玉如意的擅木盘,是以这玉如意就暂先置于帝、后座前的御案上。
“儿臣喜欢这柄碧玉如意。”安豫王道。
呃?皇帝、皇后一楞,三皇儿想干什么?
安豫王抬眸看着父皇,道:“父皇、母后,你们就将这玉如意赏了儿臣吧。”说完,他也不待皇帝、皇后回答,自顾便将案前置着的玉如意取了。
这一下,不仅满殿的人都瞠目结舌,便是从容镇定的皇帝、皇后也瞠目结舌了。
“三皇儿,你。。。。。。”皇后想出声制止他。
安豫王却是起身对着父母一笑,“孩儿谢父皇、母后赏赐。”说完便转身走回座位。
风挽华刚定下一颗心,回到母亲身边还不及坐下,便听得这番话,暗想这三皇子的胆子可真大,不由得抬眸透过珠帘往那边望了一眼,便看得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紫衣玉带长身俊容,眉宇间尽是意气飞扬。
皇帝、皇后看着案上余下的二柄玉如意,思量着反正三皇儿才十七岁,不着急,明年再给他选妃就是,还是先给大皇儿,二皇儿选定了。正这样想着,却见二皇儿宜诚王亦起身了,他斯斯文文的走至玉座前,行礼,道:“今日母后寿辰,儿臣为母后作诗一首。说着,他便念道:”南极星初现,西池宴复开。双星天上耀,彩凤日边来。花绕笑蓉帐,香飞鹦鹉杯。百年方燕尔,笠鹤下蓬菜。“吟完了,殿中诸人还来不及赞他才思敏捷,他却开口道:”儿臣也向父皇、母后讨个赏。”
皇帝、皇后一听他这话,明白了,这二皇儿估计是仿效三皇儿,也要将选妃的玉如意要走。
果然,宜诚王又道:“儿臣喜欢这柄丹朱玉如意,就请父皇、母后赏了儿臣。”说完了,他倒不自顾便取,却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皇后。
虽则说满殿的人都心里知道这玉如意是用来选妃的,可毕竟不曾明说过,而前头三皇儿已“领了赏”,那此刻二皇儿的要求他们又如何拒绝得了。想着二皇儿也才十八岁,不急,点了点头,宜诚王便满心欢喜的抱着丹朱玉如意回了座位。
眼见着案前只剩下一柄玉如意,不说满殿朝臣眼巴巴的看着,皇帝、皇后亦心里打着鼓,不知大皇儿……眼睛不由往太子处一看,果然宜诚王刚坐下,太子也起身了。他从从容容走至玉案前向皇帝、皇后行礼,道:“二弟、三弟都得了赏,想来父皇、母后不会厚此薄彼。儿臣亦喜欢这紫玉如意,还请父皇、母后赏了儿臣。”
皇帝闻言没答话,先是狠狠一眼瞪向了风鸿骞。
虽然隔着数丈之远,可风鸿骞依觉得颈后生凉,暗想回家后是要再写份辞本呈上去,还是呆会儿出宫后连夜便携妻女逃回风州去?
“好,皇儿喜欢便领了去。”皇后却是一口答应了。其实她心里也甚是无奈,可眼下见过了风家姑娘,三个皇儿又怎肯屈就,反正大皇儿也只十九岁,明年再选妃也不算晚。虽是这般想着,可心里却怨着皇帝,说什么亲眼见过了才能选得最好的儿媳,早知道一纸诏书下到风家纳他们家女儿为太子妃不就好了!如今……可怎么是好,这风挽华只有一个,三兄弟可不要因她而生了嫌隙才是。转而又一想,三个儿子都是她生的,一贯兄弟情深,总不至为一个女子而生分了……
太子领着他的紫玉如意回坐了。
“臣敬陛下与娘娘一杯,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风鸿骞举杯起身。
在他的引导下,诸大臣亦纷纷起身向皇帝、皇后恭贺,于是便又是一轮觥筹交错,又一翻丝竹歌舞,寿诞依旧热热闹闹的欢欢喜喜的进行。
只是,那一日里,失望的人多,欢喜的人少。
自皇后寿宴后,风府忽然间门庭若市。
以前虽则来风府拜访的人多,但大多皆是真心实意向当代文豪风鸿骞来请教学问的,少数则有些醉翁之意。而今,这来风府的虽则依是以请教为名,可更多的却是旁敲侧击的打听着风家小姐的事,有的甚至是一日来三次,幻想着能与风家小姐“巧遇”。
这些客人虽多,但风家夫妇一点也不烦恼,礼数周到的打发了就是,最让他们头痛的却是三位皇子。
明明庆华宫里风挽华说过对“檀木”情有独衷,风鸿骞亦委婉的透露出已将女儿许与他当年在风州收的弟子檀朱雪,可三位皇子却是痴心不改。
三皇子每日都会来风府报到一趟,每趟来都会带些珍贵礼物,今日是明珠玛瑙,明日便是珊瑚美玉,后日猎了火狐、白虎送了皮毛来....什么名贵稀罕便送什么,还打听到风挽华喜欢牡丹花,硬是弄了几株牡丹名品连根带盆的送来了。
二皇子倒不似三皇子来得勤,只不过他忽然间才思大发,写了许多的诗词,每一首都深情哀婉,闻者恻然。某一日风夫人忽然对风鸿骞说帝都如今纸都涨了两银络了。风鸿骞不解。风夫人说,足下高徒二皇子写了一篇《思华赋》,闻说是文词绮丽情思缠绵,令得帝都文人趋之若鹜,家家抄写,一时帝都纸贵。
太子毕竟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要稳重从容多了,不似两位弟弟这般的痴狂。他只是隔着几日的来向风太傅请教政事,而且他每每到来也确实是有事相询,件件正经,次次言事。只不过是每次来都是从早谈到晚,一日三餐都在风府解决了。
帝都里早有传闻,说风家小姐才貌绝世,如今皇后寿宴上许多的人都亲眼目睹,证实风家小姐确有倾国之容,又再加上三位皇子如此行为,一时帝都街头巷尾茶楼洒馆,人人谈论的都是风家小姐,还猜测着她最后会嫁给哪位皇子,甚至于还有人设了赌局,据闻,目前看好太子的人最多。
风鸿骞曾与夫人吧曰,三位皇子皆是才貌不凡人品贵重,无论哪一个当女婿他都乐意,只可惜他只有一个女儿,要是多生三个就好了。
夫人则问他,若让他选,会选谁当女婿?
这个问题,风鸿骞完全不用深思熟虑,便道虽则四位弟子他一视同仁,但心底里却更愿意朱雪做女婿。
当然,夫妻俩的私房话全帝都都无人听得。
而对于满帝都的关注,对于府中络绎不绝的访客,风挽华却是心静如水。
以前,她还会出府去郊外、城中游逛,而今,她每日只呆在闺房里或后园,看书、弹琴、作画、刺绣.....然后数数日子,朱雪去了多久了。
檀朱雪远在边关,自然不可得知帝都之事。他依旧每月一封书信,述实在边城的日升日落,说着边城将士的豪迈与思乡,轻描淡写的带出两句沙场厮杀的残酷与血腥。
那日,风挽华读罢檀朱雪的来信,面上虽未带出,心里却添了几分担忧。战场上刀剑无眼,朱雪虽然习了一身武艺,可面对着千军万马,面对着刀林箭雨,若有了一个万一...……心中这么一想,顿时便胸口一窒,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闷。起身,步出闺房,往后园走去。
牡丹花期已过,花园里的牡丹花都已凋谢,只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花瓣,色泽残败,不复昔日艳光。见此情景,风挽华忧上添愁,眉间便隐隐带出几分。
那日跟着的是铃语,见她这模样,便道:“小姐,你都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正好这时刻莲花开了,不如我们去华门寺看看莲花?”
风挽华却摇头,“华门寺里人那么多,我们去了,只怕莲花看不上,倒让人围观了。”
铃语闻言不由得笑起来,道:“那还不是因为小姐生得好看,他们喜欢呗。”
“喜欢?”风挽华轻念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已的脸,然后放下,轻轻叹一口气,道:“他们喜欢的不过是这么张脸,可这张脸就像这牡丹花一样,再好看也只能盛极一时,当这张脸变老变丑时,他们又怎么会再喜欢。”
铃语看着小姐,不敢相信这样的绝美容颜会老。“小姐一定不会老的,一定永远都是这么好看。”
“呵......”风挽华轻笑一声,“傻丫头,是人都会老的。就好比夫人,再怎么好看,也敌不过岁月风霜。”
“夫人如今也很好看啊。”铃语道。风夫人虽已年过四旬,但依旧风韵楚楚,比那些来府里拜访的夫人可都要好看多了。
风挽华却是轻轻摇头,“你才来我们家三年,所以你不曾见过当年韶华正盛的母亲,听爹讲,她年轻时在风州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
“那....夫人虽没年轻时好看,可老爷对夫人一直都很好。”铃语又道,“所以,即算小姐以后老了,也一样会有人喜欢的。”
风挽华听了她这般天真得理所当然的话,面上浮起一丝笑容。“是啊,爹娘这么多年如此恩爱,实是难得。只不过这世间如我爹这般的人却是少有,大多数的男人娶了妻后,还会有一堆的美貌姬妾,有的甚至七老八十时,还纳年龄足可当曾孙女的小妾。从一而终的,太少。”
铃语听了,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掩嘴笑道:“小姐,奴婢知道檀公子会对你一心一意的好。”
风挽华闻言睨了巧善一眼,不语,可眉梢眼角却是溢出几分喜意。
铃语性子较巧善要活泼,所以说起话来也无忌些。她看着小姐果然是开怀了些,眼珠又转了转,道:“小姐,奴婢听府里的姐姐们说‘三位皇子都待小姐一片痴心,真不知小姐放着好好的皇子妃不当,干么对一个穷小子檀朱雪那么死心塌地的’。小姐,你为啥不喜欢三位皇子,而就喜欢檀公子?”
被铃语这么一问,风挽华白玉似的脸上升起一抹红云,如牡丹沐浴朝霞,艳不可方物,看得铃语眼都不眨一下。她微微垂首,眼眸看着某处出神,许久后才低低的道:“我与他自小就认得,一开始我们老吵架争论,可是吵着吵着争着争着,不知怎的心里眼里就记得他最深,看着旁人,再好也不如看着他欢喜。”
铃语眨眨眼睛,道:“可奴婢看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就数三位皇子最出众了,小姐看着也不如檀公子吗?”
风挽华一笑,道:“以世俗的眼光来说,三位皇子当然不比朱雪差,而且论家世,不说朱雪远不及他们,这世上也没人可比得上三位皇子。”她微微一顿,才道:“只是人心是没法衡量的,喜欢和不喜欢很简单的几个字,可你却没法简单的说清原由。”
“呃?”铃语才十二岁,听着小姐后边的话,总觉得有些迷糊。
风挽华看她一眼,移步在凉亭里坐下,以手支额,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与朱雪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与他.....我们知道彼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道对方的好,也知道对方的不好。”她目光望着亭外的牡丹枝叶,蒙蒙的显得有些渺远,“我有时看着朱雪,好像一辈子眨个眼便过去了,可又好像一辈子有一千年一万年那么的长长久久。”
铃语听着觉得糊涂了,怎么是眨个眼就过去了,可怎么又是一万年那样的久?
风挽华又道:“而其他的人,比如说三位皇子,他们除了知道我的名,除了知道我的脸,除了一些向人打听的我的事外,还能知道我什么呢?他们写一些一往情深的诗,或是送一些名贵的珠宝,那等行径,说不好听点,不过是些纨绔子弟的无聊之举。”
“那是他们想讨小姐欢心。”铃语倒是替他们辩解一下。
“呵....”风挽华转头看着铃语笑了笑,“换作你这个小丫头,估计就给收买了,不过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人的真心又怎么会是那些东西就可讨得的。”
“可府里的姐姐们说三位皇子对小姐十分用心呢。”铃语心里还是觉得三位皇子好,“而檀公子就什么也没做过,她们说都不知道小姐为何就喜欢檀公子?”
“这么说来,朱雪还真没为我做过什么。”风挽华听着也是一笑,“他唯一做的....”她收了声,眼眸望着某处怔怔出神,似乎是沉入了什么回忆中。
铃语看着亭中静静坐着的小姐,只觉得她眼眸一瞬间柔秀如春水,似乎下一刻那一汪春水中便可绽出水莲花来。
风挽华静默了会了,才又道:“朱雪虽只是个穷小子,可他的心胸却宽广得装了整个天下。他本可与我成亲,在风家享受着安逸舒适的日子,可他却去了苦寒荒凉的边城,每日在古卢的刀剑下守护着边城的百姓。而三位皇子,他们出身皇族,本是最应该来守护着天下百姓的人,可他们在做什么呢?为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兄弟相争。”她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眸色清湛,“我和朱雪,我知道我们会如爹娘一般一生恩爱。而如果我嫁给三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一开始他们都会百般宠爱我,赐我华屋绮罗,赐我无数的珍奇宝物,但他们同样的会纳进其他的妃子美姬,也会对她们一样的宠爱有加,而等到他们厌倦了我,或者我年华逝去时,我便将在冷落中凄凉度过一生。”
“本王才不是这样的!”猛然间有人沉声道。
两人同时一惊,转头一看,便见一人立于亭外两丈之处,锦衣玉带英姿焕然,只是此刻一双眼睛亮得有些慑人,如同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
“安豫王!”两人惊叫。
来人正是三皇子安豫王,他目光落在风挽华面上,那锋利的剑芒一瞬间便敛起,渐渐的生出柔情。
“那些东西都是我认为最好的,所以我送给你,可我怎知你会不喜欢。这世上美人虽然很多,可我只欢喜你,自那日庆华宫一面,我心里想的全是你。我也不是纨绔子弟,我不会输给那个檀朱雪。”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风挽华,“我是怎么样的人,我是不是无聊之举,我会让你看清楚明白的。”说完了,他一转身便走了。
留下两人怔怔站在原地。
许久后,风挽华吐一口气,道:“堂堂皇子擅入大臣家后园,该不会也是爹教的‘君子行事,不拘小节’吧。”
“噗哧!”铃语闻言忍俊不禁。
安豫王一路疾步而出,在前院里正碰着了寻找他的葛祺。
“王爷,你跑哪去了,太傅在找你。”
安豫王却不理他,只管埋头走,一路走出了风府。
几日后,风挽华自父亲口中得知,古卢又进犯边城,安豫王在朝上请旨驱敌。
果然,七月初,皇帝封安豫王为“安定将军”,领两万大军奔赴边城。
八月,风挽华再收到檀朱雪信时,他便提到了安豫王。出乎风挽华意料的是,檀朱雪竟对安豫王大为欣赏。说他虽是皇子,却毫无娇贵之气,与边城士兵同甘共苦,又说他腹有畴略知人善用,而且极有胆魄果断勇猛,杀起敌来眼都不眨一下的,真不像是金尊玉贵的皇家骄子。只到边关半月,便已小胜古卢三战,实乃是将将之材,真不愧是先生教出的弟子。还说安豫王与他叙了同门之谊,两人兄弟相称,志趣相投,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风挽华读罢信大是诧异。想这安豫王怎么就和朱雪做兄弟了?转而一想,他们沙场杀敌,同生共死间生出的情谊那自是不同一般。许这安豫王真的是个胸襟广阔的男儿,并不会因私情而罔顾大局。如此一想,便也放心了。
此后,檀朱雪的信里多少都会提到安豫王一两笔,看来他真的是极为欣赏这位同门师弟。信中说他们一起设阵布兵,一起思考对敌之策,一起纵马杀敌,一起喝酒谈天....风挽华一一看着,为他们能结下这般情谊颇是心慰。朱雪是独子,难得他能与安豫王如此投契,估计真是当他作兄弟了。
然后,转眼间便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初,风挽华收到檀朱雪的信,说他们打了大胜仗,古卢递上降书求和,边城又能得几年安宁。而陛下按功封赏边城战士,檀朱雪被封为“震远将军”。而最令风挽华高兴的却是檀朱雪要回来了,估计年底前便能到家。
风挽华自得信后,日日眉眼带笑,容光焕发,美胜娇花。每日算着日子,离朱雪回来还有几天。
元凯三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凯旋大军行至离燕城八十里处休息扎营。
营地里,安豫王在帐中走来走去,满脸阴沉。
刚才众将士围着火堆喝酒时,几位将军变成了众人猛灌的对象,而平日酒量不高的檀朱雪却是来者不拒,有人问“檀将军酒兴如此之高,可是有喜事?”
檀朱雪举杯而起,对着周围的人一脸欢快的朗声道:“对!本将要成亲了!只等回到帝都,本将便要迎娶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顿时满场轰动,人人敬酒相贺,檀朱雪便是拔剑长歌,以祝酒兴。
砰!安豫王一拳砸在桌上,重重在榻上坐下。
他与檀朱雪一样打了大胜仗,一样得了大封赏!
可是,檀朱雪可以欢欢喜喜的回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那他呢?
挽华……挽华……
她就要被别人娶走了,她怎么可以被别人娶走!
他本也该和檀朱雪一样,欢欢喜喜的回去,欢欢喜喜的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都梦到的姑娘!可是,那个姑娘喜欢檀朱雪!那个姑娘要嫁给檀朱雪!不是他!不是他安豫王!他就算打了胜仗当了大将军的了天大的荣誉证明了他不是纨绔子弟,挽华却要嫁给檀朱雪!
挽华!挽华!
你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若这世上……
若这世上没有檀朱雪那多好!
若没有檀朱雪,挽华必会喜欢我!
若没有檀朱雪,那今日回去帝都迎娶挽华的人必定就是我!
檀朱雪……这世上为何有一个你?
若没有你……若没有你……
心里反反复复的念着,猛地,他握拳而起,目射寒光。
“葛祺!”
葛祺掀帐而入,“王爷,唤小人何事?”
“过来。“安豫王示意葛祺附耳过来。
葛祺附耳过去,片刻,他满脸震惊的看着安豫王,“王爷……这……这万万不可!檀将军予国有功,又是难得的人才,王爷……这……这可要三思!“
安豫王冷冷的看着葛祺,“本王的命令你不听吗?“
葛祺心中一寒,抬头看着安豫王,那双眼中尽是冷酷与杀意,顿时脸色一白,半响后垂头。
第二日,大军清晨拔营,走了一日,申时四刻至燕城,安豫王下令在城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行。
夜里,檀朱雪正在房中看书,死后他的从风府带着的侍从重乐端着热汤进来。
“将军,今日天寒,我炖了一碗人参鸡汤,你趁热喝了暖暖身子,早点歇息。“
“嗯。”檀朱雪接过,“你也下去歇息吧,我看完这几页便睡了。”
“是。”重乐退下。
檀朱雪喝过参汤,果然觉得身子热烘烘的,心想重乐功夫不行又胆小,上阵杀敌是九流水准,不过这炖汤的水准却是越来越趋一流了。
又看了会书,觉得身上越来越燥热,屋里似乎有些问题,不由启门走出屋子,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以下起了大雪,柳絮鹅毛似的漫天飞扬,遍地已铺上银毯,虽是夜晚,可雪光映照里,四野看的清清楚楚的。只是这屋外的寒风大雪,竟完全让他感觉不到冷,身上反而越来越热,火烧似的难受,气息越发的急,胸口闷痛,隐隐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暗感不妙,即往院外走去,想命人唤个大夫来,却举步艰难,脑袋也越发涨热,思绪也有些迷糊,眼前渐渐的模糊起来,而四肢血脉仿佛要爆裂似的膨胀、火燎似的炙热,身子越发沉重,他张口,想唤重乐,却是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眼前一阵发黑……
霎那间,他忽然心清闹明,扶着墙一步步的艰难移到门边,手却抖着没法拉门,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他心头一急,猛地撞向院门,砰的门撞开了,门外的守卫惊动了,一回头,便见他栽倒在地,不由大惊。
“将军!”
檀朱雪伸手,想扶住他站起来,可手伸了几次都没抬起来,身体仿佛置于熊熊大火中烘烤着,胸口如有重山压着无法喘息,张嘴,想出声,可喉见确如被一支铁钳紧紧钳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心头焦急万分,可是身体的知觉,脑中的意识都渐渐的渐渐的迷糊,消失……
“将军!将军!”守卫大呼。
挽华……我……
唇轻轻动着,手颤颤的努力的想抬起手来,可眼皮渐渐的闭上、挽华……
那只手终只是无力的萎落雪地,口边,浓稠的血流出,暗红的,浸染着白雪。
“不好了!快来人啊!檀将军出事了!”守卫惊恐的大声呼唤。
天空上,雪依旧纷纷扬扬,飘落高山树木,飘落房屋街道,也飘落在雪地上那个人身上。落在那人眼角,化成一滴清泪,蜿蜒的流过乌鬓,坠落雪地,消失无声。
“怎么啦?怎么啦?
许多的人被守卫的唤声惊奇,纷纷披衣而来,连安豫王都惊动了。
“怎么回事?“
他沉声喝道。
“将军……檀将军他……“守卫指着雪地里的人说不出话来。
众人目光一移,顿时惊呆。
“将军!“
重乐一见倒在雪地里的檀朱雪,看着那一片暗稠的血,顿时魂飞魄散,扑到身前大喊:“将军!将军!你怎么啦?”
众人回神,赶忙上前查看,有人还唤:“快去请大夫来!”
大家七手八脚得将檀朱雪扶起,却察觉他早已无气息,不由得心头一沉,面面相觑。
“将军!将军!你醒醒!”只有重乐急的直摇着檀朱雪。
“檀将军他……“有人开口,却无法成语。
“将军!将军!“重乐大声呼喊。
众人目光都望向身后呆立的安豫王,“王爷,将军他……“
安豫王瞳孔一缩,面色青白,手不自觉的紧紧握成拳。
“大夫来了,快让让!”有人拉着大夫气喘吁吁的赶到了。
众人赶忙让开,大夫走进,见重乐依旧挡在身前,忙道:“小哥,你让让。”
重乐回神,赶忙侧身让开。
大夫伸手查看檀朱雪情况,可手才触及躯体,便脸色凝重,看了片刻后,他摇摇头一脸惋惜,“完了,檀将军已经过去了。”
其实刚才众人已察觉了,只是还抱着点希望,此刻在听大夫说出,便是铁定的事实了,心头顿生悲恸,更有人失声大哭。
“不会的!”重乐闻言大急,拉住大夫的手直往檀朱雪身上放,“大夫你再仔细看看!檀将军他……他怎么……怎么会……”他怎么也没法把个“死”字说出来,一连几个“怎么会”只把眼泪逼出来了。
大夫看他一脸悲切,心头不忍,再次伸手察看,片刻后,他猛地放开檀朱雪急步退开,“大家快退后,千万不要碰檀将军!”
“大夫,怎么?”重乐问这大夫。
“怎么啦?”其余人等亦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大夫。
“檀将军这是染了瘟疫!“大夫满脸偟色道。
一言出,众人惊,顿纷纷后退,一下子便离檀朱雪数张之远了,人人心中又惊又恐。如此说来倒可知檀将军为何去的如此之急,只是……怎么就染上瘟疫了?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瘟疫?“只有重乐还跪在檀朱雪身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夫,“怎么可能!将军刚才还好好的!”
大夫摇摇头不理他,走到安豫王面前,“王爷,檀将军染了瘟疫已然过逝,这东西是会传染的,所以……”
安豫王听着,面色僵硬,眼中晦暗难测,挥手示意大夫退下。
“不会的!绝不会的!”只有重乐依旧不信,他看着檀朱雪,喃喃着,“将军刚才还好好的,他怎么可能染了瘟疫,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不可能!不可能!”
周围众将士看着心头难掩悲痛,想着昨夜还与将军饮酒舞剑,白日里还与他纵马通行,此刻竟是阴阳两隔,一时皆是黯然神伤。
安豫王站在原地,许久,只是看着雪地里的檀朱雪。
“将军,你醒醒!将军,你醒醒!”重乐摇晃着地上的檀朱雪,“将军,你起来啊,小姐还在家里等着你,将军……”
安豫王目光一缩,“葛祺,安排檀将军后事。“
“是。”葛祺躬身。
安豫王再看一眼檀朱雪,然后转身离去。众将士有的也跟着离去,有的素与檀朱雪交好的依旧留在原地。
葛祺目送安豫王背影消失后,才转身往檀朱雪望去。白日还意气风发的人,此刻却只是静静地死寂的卧倒雪地,一张俊美的容颜青灰一片。心头一黯,吸一口气,抬手,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抬走檀朱雪的尸体。
“不!将军还没死!”重乐却一把抱住,“你们……你们想干么!不许你们动将军!”
一名侍卫上前拉住重乐,其余两人趁机抬起檀朱雪便走。
“放开!你们放开将军!”重乐挣开侍卫一把扑上去死死抱住不放。
一旁静立的将士有几人看不过去,上前拉住重乐,道:“你放手吧,将军已经去了。而且还是染了瘟疫,你这样……不但帮不了将军,小心自己也染上。”
“不会的!将军不会死的!”重乐哭喊道,“老爷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将军的,我怎么可以让你们带走将军……”
他一边哭一边努力的想将檀朱雪抢回来,可一人如何敌得过众人之力,只是拉拉扯扯中,不知谁碰落了檀朱雪头上的发髻,顿时发髻散下,蜿蜒垂落,乌发白雪,如此鲜明。
“将军!”重乐手一软,心头大恸,失声痛哭起来。
侍卫顿趁此机会抬人便走。
“将军!”重乐跪倒雪地,眼睁睁的看着发髻被人抬走。“将军!老爷、夫人还有小姐都在等你回去啊……你叫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因是瘟疫死去,所以不能运回帝都,只有将檀朱雪就地埋了。另一边急报至帝都,皇帝闻报后甚是惋惜,追封檀朱雪为“震国大将军”,另急诏安豫王速速回帝都。
但安豫王却一直留在燕城,说与檀将军相交一场,想多陪他一些日子。其实,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果然,五日后,风挽华自帝都而至。
檀朱雪墓前,她抱碑而坐,寒天雪地里毫无感觉,就那样坐了一天一夜。安豫王就站在一旁陪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旭日升起时,才发现风挽华早已晕死过去,安豫王慌忙抱起她回到城里。
此后,连续三日,风挽华都在昏沉中,人事不知,只是泪流不止。
第四日,风挽华醒来,对安豫王说,想再去看看檀朱雪,不要让人跟着,就让她最后和朱雪安安静静的说说话。
安豫王亲自送她至墓前,然后离去。
风挽华静静的倚着墓碑坐下,看着那高高隆起的黄土坯,她的朱雪就这样躺在里面。心头撕裂般的痛着,可眼中却是干涩无比。侧首,脸颊贴着石碑,就好象依在朱雪的胸前,只是那石碑透骨的冷,一直冷到心底。
“朱雪……朱雪……若是你泉下有知,你便化作鬼魂出来见我一见。”她喃喃着。
可是四周只有风声叶声,只有未消融的冰雪,只有满天满地的寒气。
“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怎么能舍得我……”她闭上眼睛,死死的抱着那冰冷的石碑。
时光一点点过去,可她就那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陪着她的朱雪。
一坯黄土埋英骨,从此,世上空留断肠人。
朱雪……
许久,墓前忽然想起一个极轻的却含着惊喜的声音,“小姐!\"
风挽华一震,睁眼,便见一人捧着一个半尺高的青瓷罐立在身前。
“重乐!”
“小姐!”重乐一把跪在她面前,“重乐对不起你,重乐没有看护好将军。”
“你起来。”她想去扶他,可脚下僵麻,自己反摔倒在地。
“小姐当心。”重乐忙上前扶起她。
“重乐你怎么在这儿?”风挽华干脆坐在雪地上。
“小姐……”重乐未语先哭,双手将瓷罐捧到风挽华面前。
“这是……”风挽华看着眼前的青瓷罐。
“这是檀将军的血。”重乐泣声道。
风挽华一抖,半响后才颤着手接过,触手冰寒刺骨。
“小姐,檀将军是给人害死的,你要为他申冤!”重乐哑声喊道。
“你……你说什么?”风挽华一震,瞠大眼睛看着重乐。
“小姐看着罐中便会明白。”重乐抬首,泪流满面。
风挽华伸手去揭瓷罐的盖,可手哆哆嗦嗦的不听使唤,磕磕碰碰半天才揭开了,瓷盖一开,便看着了罐中一团黑红色的雪,都已结成冰团,一只黑色的簪子卧在上头,簪头是半边扇形。她心头一窒,抬手从头上取下一直银簪,簪头也是半边扇形,除颜色外,两支一模一样,合在一处,簪头正好是一整个的扇形。她顿时如不胜严寒般全身颤栗起来,几乎无法捧住瓷罐,不由拢在怀中,紧紧抱住,如同抱住世间唯一的至宝。
许久后,她才低低的哑声的问道:“重乐,你说,怎么回事?”
重乐当下将那晚情景细细说了一遍,说到檀朱雪尸身被抬走时已泣不成声。
“大夫说将军是染了瘟疫死的,所以尸身不能久留,要立即埋了,我怎么抢也抢不过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将军被抬走。后来,所有人都走了,我想着既然抢不回将军,那就要赶回帝都去告诉老爷、夫人和小姐。就在我起身的时刻,发现将军的发簪落在了血泊中,我想去捡,才发现簪子的颜色变了。将军的簪子是银的,我曾听说过银针试毒,而今簪子落在将军吐出的血中变黑了,岂不是说将军是中毒死的。”
风挽华听着,四肢如浸寒潭,胸口如有刀绞,眼前一片模糊。朱雪……你竟然是被人害死的?!她嘶声问道:“谁下的毒?”
重乐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谁这么狠心要害将军。我把那团雪连同着簪子一起收在瓷罐里埋在冰雪里,想带回帝都去,可又怕雪融成了水,后来想将军的死若传到帝都,老爷或是小姐肯定会来将军墓前看看的,所以我就等在这。小姐果然来了,只是身边一直很多人,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好容易才等到今天小姐一人在这。”
“好,你做得对。”风挽华道,眼中却一串泪珠滚落,滴在瓷盖上,顺着缝儿流入罐中。“今日这话你再不要和别人说,便是回去后连老爷、夫人也不要说。”
“是。”
风挽华缓缓站起身来,目光苍凉的看着高高隆起的黄土坯。朱雪,为什么会有人害你?你那么的好,怎么会有人要害你?朱雪……朱雪……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查出到底是谁害的你!
两人回燕城,城门前安豫王等候久已。
“挽华,你可算回来了。”他迎上前,目光扫过她怀中的瓷罐与身后的重乐。
风挽华回头看看重乐,道:“这小子觉得没脸见我不敢回家去,这些天都躲在朱雪坟前哭,今天正好被我逮着了。”停了片刻,又低头看着怀中的青瓷罐,“这是朱雪坟上的黄土,等我死后便与我葬在一块儿。”说着抬眸看一眼安豫王。
安豫王闻言神色一怔,但没有说什么。“你饿了吧,我们去用膳。晚上早点歇息,明日我们便起程回帝都。”
“恩。”风挽华点头,又躬身一礼,“多谢王爷这几日的照顾,挽华铭记在心。”
“挽华!”安豫王赶忙扶住她,“你……你知道本王……能照顾你,本王觉得很开心。”
风挽华侧身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手,抬步入城,重乐跟在身后。
第二日,大军起程回帝都。虽然天气寒冷,但帝都里依旧一派繁华,因是年尾了,街上行人如织,家家户户都在采办年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长平街上有一家“仁安堂”,其主人苏源乃帝都名医,祖上三代皆为宫中御医,家传医术十分了得,只不过到了苏源这一代,却不再入宫为医,而是开了这家仁安堂为百姓治病。苏源仁心妙手,施药救人,其医德医术,百姓们交口称赞,自然这仁安堂也就成了帝都里最为有名的医馆。
已时,一名身形修长亭匀的女子入了仁安堂,女子身着银白色镶着狐毛的斗蓬,头上风帽戴得严严实实的,将一张脸几乎都掩在了帽中,她进得堂内即目光轻轻环顾一圈。伙计见有客上门,忙上前招呼,“这位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的话,左边是林大夫,右边是王大夫,只不过这刻都还有几位病人侯着,还得烦您稍稍等候。若是抓药,就请随小的到这边来。”
这几年苏源年纪渐大已极少出面,只让两名弟子坐堂,林、王二人自小跟他学医深得真传,来看病的百姓亦十分放心,除非是碰着了十分难解的病,才会劳动苏源出来。
“苏大夫在吗?”女人问道,声音轻淡而清雅,显见是极为年轻且有修养。
“林大夫与王大夫的医术亦是十分清湛,姑娘若是有何不适,林大夫、王大夫看了一样是药到病除。”伙计听着想这客人定是初来乍道不知仁安堂情况。
女子听了,却道:“我这病已有多年,看过许多的名医都不曾治好,听闻苏大夫有神医之称,是以专程来请苏大夫看病的。”
“这......”伙计犹疑。
“还烦请小哥通融。”女人微微躬身一礼。
伙计见之忙侧身避开,“小的进去问问,请姑娘稍候。”说着转身快步往里头去,过得半刻,一脸喜色的回来道:“苏大夫请姑娘入内。”
“多谢。”女子当下随伙计入内,转过两进门,在一座小院前停步,隔着门便可闻得阵阵药香。
“姑娘自行入内即是,苏大夫在里面。”
女子点头,推门而入。
院子里,一名须发皆白脸色红润的老者正坐在一棵老松下拨弄着药材,身边两个小童帮忙,听得开门声,老者抬头。
“苏大夫。”女子向老者微微躬身行礼。
“不敢。”老者起身回礼,“听伙计讲,姑娘患病多年看过许多名医都未能根治。医者讲究个望闻问切,可老夫看姑娘步态轻盈,听姑娘说话声音脆亮,倒不似重病多年之人。”
女子听得苏源如是说顿时心中欣慰,“苏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姑娘请坐。”苏源重坐下,又指指老松树下的椅上,“姑娘既然定要见老夫,是否是家中亲人有重病者不便前来?”
女子并未坐下,目光扫过两名小童,道:“苏大夫,能否换个地方?”
苏源一怔,然后想病人定是有何难言之隐,当下起身,“是老夫疏忽了,请姑娘随老夫来。”
他领着女子进到里屋,关上了门,又亲自沏一壶茶端至屋中的桌前,才道:“姑娘请坐,这里没有旁人,姑娘尽可放心说。”
女子这刻才抬手将风帽取下,顿时如明珠流光美玉盈辉,屋中华光灿耀,艳色夺人。
苏源只看一眼便惊鄂无比,“你.....你是......”眼前这张玉容之美平生未见,而帝都中会有如此美貌的那必是.......
“小女子风挽华。”女子淡淡道。
果然!苏源不觉颔首,“原来是风太傅的千金驾到,老夫失礼。”
风挽华移至桌前,抬手,露出一直掩于袖中的一个锦包,如捧水晶琉璃般轻轻的放在桌上。“苏大夫,挽华来此是有事相求。”
“小姐请坐。”苏源请风挽华坐下后自己才在桌前落坐,“‘相求’两字万万不敢当,老夫无它本事,也就能开方治病,若小姐有何疑难之病,那尽管开口,老夫必定尽心尽力。”
风挽华看一眼他,然后平静的道:“挽华来此是想请苏大夫看一样东西。”她将锦包上的锦布解开,便露出一个青瓷罐来,手轻轻的抚摸一下罐身,才揭开瓷盖,然后将瓷罐推至苏源面前。
“这是?”瓷罐隔着尺距便有冷气袭面,苏源凝眸看去,才发现罐中周围置着冰块,中间一团黑红的冰状雪团,雪团上一枚黑色的发簪,这色泽.....他心中一凛,抬着往风挽华看去,只看得一双凌凌妙目,无比的清湛却看不清情绪。
“想来苏大夫已看出眉目。”风挽华移眸看向瓷罐中,目光触及雪团时眸中神色一柔,“挽华是想请教苏大夫,这是什么毒?何处会有这种毒?”
苏源望着她,虽面上神色镇定,可心中惊疑不定。以他的经验,自是一眼就看出这雪团上的是毒血,因此上头的银簪才会变了颜色,只是.....这风家小姐怎么会带着这样的东西?
“苏大夫。”风挽华轻轻唤道。
苏源回神,便见风挽华平静的面容上已添一份哀婉,一双美目欲诉还悲,不由得心生怜惜。
“这是人死前吐出的血,这毒血令挽华日夜难安,只求苏大夫能告知实情,无论是亡者还是挽华,皆感激不尽。”
苏源心中一叹,道:“老夫须得细细的看一下。”
“多谢苏大夫。”
苏源找来一把剪刀,自雪团上刮下一块毒血,取过一个空的茶杯装了,然后端过一旁刚倒的还热着的茶水淋在杯身周围,杯中的毒血便慢慢融化。等毒血全部融成水后,他将茶杯移近眼前细看,看得一会儿,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然后他再将茶杯凑近鼻端细闻,几乎在他闻得一刻,端着杯的手抖了一下。
风挽华一直看着他,自然不会漏过他面上的神色,见他如此,不由得心生疑念。“苏大夫?”
苏源闻声抬头,眼中还残留一丝惊惧,然后看着风挽华的目光便慢慢的渗出一丝惋惜与怜悯。
“苏大夫,这是何毒?”风挽华目光看住他问道。
苏源放下手中杯,看着风挽华,似在思考如何措词,片刻后,他才开口问道:“不知这毒血小姐从何处得来,这又是何人的血?”
风挽华不想他会有此一问,怔了一下,才道:“苏大夫无需知道,只请告知挽华,这是何毒?这毒从哪里来?”
苏源叹一口气,起身,然后对着风挽华重重一揖,“请恕老夫无能,并不知这是何毒。”
“苏大夫?”苏挽华霍然起身,她不会看错,他明明知道了这是什么毒!
苏源起身,看着风挽华,“老夫也劝小姐不要再查,知道了对小姐并无益处。”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他为何这般说?目光紧紧看着苏源,那双医者的眼睛亦望着她,带着慈悲与叹息。忽然又思及他刚才确认毒血时眼中的那一点惊惧,脑中团团疑云中忽然绽露一丝光缝。
“苏大夫,挽华只问一句,你知道这是何毒对吗?”
苏源闻言目光一缩,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头。
风挽华五指缓缓握紧,然后又缓缓松开,“苏大夫为何不能告诉挽华?”
苏源重重叹一口气,道:“老夫是为小姐好,无论这毒血小姐从何处得来,无论吐出这毒血的人与小姐有何关系,老夫劝小姐一句,就当从未得知,自此后也再不要提及,否则必会引祸上身,一个不小心也许还会牵连亲朋。”
风挽华一震。祸?牵连?这么说来,他之所以不肯告诉她是因为害怕?害怕有祸事?害怕会受牵连?是这毒令他这么害怕?不对,他害怕的不是这毒,而是这毒的背后!他知道这是何毒,自然也就知道这毒的来源!是这毒的来源令他害怕!
那么......他为什么会害怕?
苏源乃是医术医德备受推崇的神医,平日救人无数,无论权贵、贫贱皆有受他恩情者,可以说苏家在帝都亦是有名有财还有势。以苏源的名望,一般的官绅见之都会恭恭敬敬的,他祖上又三代为宫中御医,亦是官宦世家,不比平常百姓家的畏权惧恶。那么,能令他害怕的,必不是平常的。那么.....这毒来得极为不凡!蓦地,脑中念头一闪。他家三代为御医,他之医术乃是家传,这毒他一看就知道,他又这般的害怕....难道说这毒是....
一丝寒意自心头冒起,缓缓的顺着血液流至四肢百骸。
“苏大夫。”她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住苏源,缓缓的清清楚楚的问道:“这毒....是出自宫中?”
苏源闻言身形一震,瞠目惊骇的看着风挽华。
这一刹,风挽华一颗心如坠入万丈深渊。
不用他说,她已知道答案。
宫中....
难怪他会害怕,难怪他不敢说,难怪他会劝她....
因为,这毒来自宫中,来自帝家!
可是.....怎么会是宫中的毒!为什么是宫中的毒?
陛下要害朱雪?不,不可能。陛下性情仁厚,在位三十多年不曾杀过一位大臣,而且朱雪于国有功,陛下又怎会杀他!那么便是别人。那时候,有谁是宫中的人?在燕城的有谁是宫中的人?在燕城的都有谁....谁.....宫中...忽然间,她心头一窒,如有一盆冰雪自头而下,让她僵立当场。
是他?
怎么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安豫王....安豫王!
这一刻,心头悲痛怒恨纷涌,可脑中却又空空如也,她只是木然而立。
苏源见她忽然神色突变,面上一片惨白,眼中一点光芒若风烛摇曳不定,不由有些忧心。“风小姐?”
可风挽华却如若未闻,眼眸定定的望着某处,可眼神却是空茫茫的。
他为何要害朱雪?
为名?为利?为功?
他身为皇子,无论哪一样,都在朱雪之上。
是什么令得他会毒害朱雪?
会是.....会是因为.....
那个念头闪过,如有利剑穿胸,剧痛难当下身形一晃摇摇欲坠,喉间一甜,便一口鲜血吐出。
“风小姐!”苏源大惊,赶忙上前扶住她。
可风挽华却推开了他,抬眸看一眼,那双眼睛此刻忽然间又清明如水,只是那水的深处似乎沉了什么,那样的黑,那样的重。
“挽华多谢苏大夫指点,他日再来图报。”
说完,她至桌前,将瓷罐重新盖好包起,捧在怀中,走出屋子,走出小院,走出仁安堂。
仁安堂外,风寒而日朗。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两旁店铺林立小摊连绵,各色货物琳琅满目,叫卖的吆喝的还价的,显得热闹非凡,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了风挽华的眼,都如不了她的耳。
她紧紧抱着瓷罐失魂落魄的走着,垂着头目光直看着怀中的瓷罐,长发自脸颊两旁垂落,扮演了容颜,街上的人都在忙着看货问价做买卖,倒没有引起注目。
朱雪……
我对你的一心一意竟然成了夺你性命的利剑吗?
朱雪……朱雪……
原来……原来竟然是我害了你吗?
想至此,顿天地倾覆四野暗沉,她仿不能承受其重,膝下一软,摔倒于地。
旁边有人经过,看她摔倒在地忙伸手相助,“姑娘,你怎么啦?”
她茫然抬首,那人看清她的面容,不由一呆,惊唤道:“是……是你!”
那人身后跟着的随从听得他的惊呼,忙上前,“王爷?”待看清他手中扶着的人,不由也一惊,“是风家小姐!”
听得声音,风挽华自昏沉中醒神,目光凝聚眼前之人,渐渐看清是一张温文秀雅的面容,这是当朝二皇子宜诚王。
宜诚王看她如此模样不由心生怜意,柔声问道:“风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王爷……”风挽华哀哀唤一声。
宜诚王听在耳中如刺心头,连连追问:“你怎么啦?如何这般模样?是身体不适?还是家中有事?”
风挽华却只是无言看着他,一脸凄恻满目悲伤,令人见之亦心声哀痛。
宜诚王看着心中又是怜又是痛,道:“这里离我府邸近,先去那里歇息下。你这般模样回去,太傅定然担心。”说着即吩咐随从去找来一乘软轿,将人抬至王府。
到了王府,安顿好人,又赶忙命人去唤御医来。
御医来了,看过后,道:“这位姑娘是近来饮食无节才令得身体虚弱,又伤心过度损了气血,以至一时急痛攻心虚体不堪承受。微臣开个方子为姑娘调养气血,戒优戒劳好生休息便无大碍。”
宜诚王挥手示意御医退下,房中的侍女见之亦退下,随御医去取方抓药。
“风小姐,你现在可好些?”宜诚王伸手勾起帘帐,便见帐中风挽华闭目而卧,面色苍白神情暗倦,完全不似当日庆华宫里优雅华美,却令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之色,不由得心头一跳。
风挽华闻言缓缓睁眸,然后坐起身来。
“小心。”宜诚王忙伸手相扶,又端过一旁隔着的碗,“这是刚炖的参汤,你趁热喝了。”
“挽华谢过王爷。”风挽华接过。
宜诚王等她喝完又接了碗放在一旁,看她起色稍缓,才柔声问道:“你怎的一人在街上?你这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我说说,我来帮你。”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抬眸看他,幽深的眸子里隐约一点亮光。
白被那双眼睛一望,宜诚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涌动,热热的,想着就是百劫千难也愿为她去承受。“你若看得起我,有何难处便与我说,我比为你分忧。”
风挽华幽潭似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然后垂头看着怀中的锦包。
宜诚王这刻才发现,她手中一支捧着一个锦包,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令她一刻不离手的。正想着要不要问方不方便问时,耳边却听得她道:“这是朱雪的血。”声音轻轻的仿怕惊动了什么。
宜诚王一愣,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檀朱雪的名字他自然知道,而且父皇与皇兄亦都曾经提到过他,赞他行军用兵不守墨规总能别出心裁出奇制胜,只可惜英年早逝。而这檀朱雪……还是她的未婚夫婿,那她这般……是因悲伤所致?这么一想,心中怜悯更甚,婉言劝慰道:“檀将军本事国之栋梁,奈何天妒英才令人憾恨,只是你切莫太过悲伤而损了自己身子,否则檀将军地下有知岂能安心。”
“天妒英才?”风挽华低低重复一句,然后无意识的嗤笑一声,轻轻的低不可闻地道:“不是天妒英才,是人妒。”
“嗯?”宜诚王看着她。
风挽华慢慢地解开青瓷罐外的棉布,手指轻轻地扶着瓷罐边缘,那温柔的手势如同扶着心爱的人。“这是朱雪的血,也是朱雪的冤。”
宜诚王闻言懵然一惊,目光看向青瓷罐。
可风挽华却又沉默着,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瓷罐,让宜诚王几乎要以为刚才听到的话都是幻觉。忽然“滴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的清晰,仿佛是一滴水珠坠落深幽空旷的古潭,荡起丝丝回音。他知道,那是泪珠滴落瓷罐发出的声音,可他觉得那一滴泪是落在了他的心头,冰凉而哀伤。
“挽华……”他不由自主得在她身前蹲下,伸手去握她的手,那手纤细亦冰凉,令他忍不住加了两分力。他抬手看着她,如同卑微的仆人仰望他的公主那样,“若能换得你不伤心,这世间若有起死回生药,便是有天雷轰顶地火焚身,我也为你去求来。”
那双一支望着青瓷罐的眼眸终于移向他。许久后,那双眼眸中褪去那蒙蒙的泪光,清澈明亮,倒映着他的身影,她轻轻的清晰地带着满怀的希翼问他:“王爷,你会替朱雪伸冤吗?”
“伸……冤?”宜诚王疑惑地重复。
风挽华眼眸不移的静静地看着她,“王爷,朱雪是被人毒死的,你会为他伸冤吗?”
这一回,宜诚王听清楚明白了,顿时惊异变色,“你说……檀将军是被人毒死的?”
风挽华点头,轻轻地揭开瓷盖,将瓷罐捧至他面前,“证据就在这里面。”
宜诚王闻言移眸看向瓷罐,“这是……”
“这是朱雪临死前吐出的血。”风挽华目光揉揉的落在瓷罐里,“那支发簪本来是一对,一支在我这,一支在朱雪那,可那天这支因簪偏偏就落在了血泊中,许是朱雪的魂要告诉世人,他是被人毒害的,不是染瘟疫死的。”
宜诚王全身一震,目光定定看着瓷罐。散发着寒气的瓷罐中,一团黑中带红的冰雪,一支黑色的发簪。银簪变黑,便是说雪中有毒,难道……那个让父皇与皇兄惋叹的青年将军竟然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王爷,挽华不求别的,只求王爷能为朱雪伸冤。”风挽华再次移眸看着他。
宜诚王目光自瓷罐中移开,然后站起身来,整理一下思绪,道:“这……罐中,你是如何得到?檀将军如果真是被人害死的,那是谁人要害他?可还有其他的人证或物证?”他一边说一边想,这事是他亲自去向父皇禀报领了过来,还是移至倒解府请由他们审理。
风挽华闻言垂下眼眸,抬手将瓷罐盖盖上,又将棉布重新包上,然后才抬首看向他,那眼中的泪光已消,如冰镜透亮。宜诚王触及那样的目光,心中猛地生出一丝莫名的慌乱。
“害死朱雪的,就是当朝三皇子、王爷的亲弟弟————安豫王!”
那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清清楚楚,确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宜诚王耳边,他猛地睁大眼睛,全身如被定住般,再不能有其他反应。
风挽华抱着瓷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王爷,你会为朱雪伸冤吗?”
“你……”宜诚王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是没听清,又似乎是没听懂,万分的费解,他想求证,却不敢。
“王爷,安豫王害死朱雪,你会为朱雪伸冤吗?”风挽华重申了一遍,清晰明了。
“不……不可能!”宜诚王大声道,这一次听明白了,却是无法置信,“你一定是弄错了。”
“王爷若不信,可以叫人来验验这血中的毒。”风挽华将瓷罐捧起,眼眸清凉,可其中的希翼却已淡去,“这血中之毒来自宫中!”
她话音一落,顿时宜诚王如遭巨击,连连后退,“怎……怎么会?”
“王爷是不敢信吗?”风挽华起身走近他,眼眸雪亮,“当日燕城,除了安豫王还有谁有这宫中之毒?朱雪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忽然猝死,然后便以染瘟疫的原由将他就地埋了。王爷,你觉得这样合情合理吗?”
每一句话都如一记重锤,击得宜诚王一步一步后退,一直推到椅前,被椅子一拦,他一个踉跄坐倒在椅中,可他依旧不能信,他摇着头。“不会的,怎么可能是三弟!绝不会是三弟!三弟自小被我们惯着,他虽然有时候做事任性了点霸道了点,但他不是是非善恶不分之人,决不会做如此糊涂之事!”
“糊涂?”风挽华尖锐的笑起来,笑里带着冰芒,“他怎么会糊涂,他若糊涂,又怎么让世人都认为朱雪是染上瘟疫而死的。”
“不……”宜诚王连连摇着头,他不信,他不能信,他努力的为他的弟弟反驳者,“三弟不是那种胡乱杀人的人,他也没有理由对檀将军……”话至此忽止,他心头一震,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原因,抬眸看向她,两人目光相遇,霎那间看清对方心中所想。顿时,他遍体生凉,再无力辩解。
理由……这可不就是理由吗?
绝世的美人,痴狂的爱恋!
以三弟那种想要就一定要到手的性子!
一时,房中沉入死寂。
宜诚王脸色灰败的坐在椅上,风挽华静静地罐而立。
许久之后,轻轻的敲门声打破这一片沉静。“王爷,风小姐的药煎好了。”门外侍女轻声道。
“进来。”宜诚王起身。
侍女端药进来,将药放在桌上,然后退下。
“先用药吧。”宜诚王按下心头纷乱,“刚才御医说你需好好调养……”
“王爷,你会为朱雪伸冤吗?”风挽华懵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宜诚王端着药碗的手一顿,片刻后,他才抬眸看着她,默然无语。
然后,她眼中最后一点希翼泯灭,唇边弯出一抹冷诮的弧度,转身抬步,往门外走去。
“等等。”宜诚王唤住她,“你要去哪?”
“去解府。”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宜诚王摇头,微带叹息的劝道:“你不要去。”
“我要为朱雪伸冤。”她背着身头也不回。
“没有用的。”宜诚王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冷寂如灰,“父皇仅有三个儿子,他那般宠爱三弟,他是绝对不会杀自己的新生儿子!”
风挽华一震,转身,看着她。
“而且……”宜诚王转头,不敢看那双眼睛,“这件事你最好到此为止,若真传到父皇耳中,三弟不会有事,只怕……你,及风府的人反要受牵连!”
风挽华一颤,紧紧地抱着瓷罐,仿佛没有它的支撑,她便会倒下。
许久后,她才低低的道,“我明白了,是我太天真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就是一句糊弄世人的话。”她抬步离去。
“风小姐。”宜诚王再次唤住她。
“王爷还有什么劝告?”风挽华未曾回头。
宜诚王沉吟了许久,才低声道:“三弟他……他之所以这般,也只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你……”
风挽华猛然转身,目光变得雪亮锋利,冷冷地盯住他。“王爷,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说因他喜欢我,所以叫我原谅他?”不等他答话,她冷冷嗤笑一声,“因为喜欢,所以便可杀人?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他就可以杀朱雪?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他杀了朱雪我也该原谅?喜欢,可以使一切暴行的理由?因为喜欢,所以可以宽恕一切暴行?”
宜诚王胸口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么……”风挽华冷漠而讥诮的看着他,“王爷,他‘喜欢’,那他明日来杀了你与太子,后日去弑君弑母,那时你是否还要说原谅?“
宜诚王心头一震,无言以对。
风挽华不再看他一眼,抱着瓷罐决然离去
元恺三十五年,就在震耳的鞭炮声与欢腾中到来,皇帝领着皇子、妃嫔及文武百官立于南华门城楼之顶,与百姓共迎新年。帝都的百姓聚集在城楼、街前、低首看着夜空上绽放的绯红烟火,一朵朵如同怒放的鲜花般炫丽夺目。
在举国欢庆,在全帝都的百姓都为瞻仰到天颜而欢喜之时,风府里却不闻一丝欢志。旧的一年在悲伤中悄然逝去,新的一年又在一片忧伤之中无声到来。
只是无论悲伤与否,时光从不停歇,它总是迈着悠闲而无情的步子悄悄行过,待你醒转时,它已遥遥远去,从不回头。
“小姐,你这瓷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巧善见小姐又在擦拭着那燕城带回的青瓷罐不由问道。自小姐从燕城回来后,便一直带着这个青瓷罐在身边,日夜不离的,还吩咐挖了许多的冰块存在地窖里,每日她都亲自去取了冰块冻着这瓷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宝贝。
风挽华不答,只是以绢帕擦拭着杳无一丝尘埃的瓷罐,然后用厚厚的锦布重新包起,最后放在枕边。
“小姐,今日傍晚时安豫王又送东西来了。”铃语则向她道,“这回是一只白狐,还是活的,可漂亮着呢,小姐可要养着?”
风挽华依旧不理会。
巧善、铃语见着不由心焦,自从小姐从燕城回来后,不,应该说自檀公子死后,小姐便如此。整日都沉默着,仿若是一潭死水,丢块石头下去连一丝漪涟都没有,这可怎么是好啊。
“小姐”巧善唤一声,“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你每日这样,不说奴婢们,老爷和夫人他们心里的难过小姐难道不知道。檀将军的死,老爷、夫人已够伤心的了,若小姐再有个什么,老爷和夫人……”
“夜了,你们都睡去吧。”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默默叹一声“是”
两人熄了灯退下,房中顿时静悄悄的,只一抹银霜透窗而入,照一室的孤冷清寂。
风挽华伸手抚着枕边的布包,触手冰寒。她每日用冰冻着,就是怕雪会化了,然后变成水,然后干竭了,最后……朱雪便消失了!
朱雪……你是不是很冷?我很冷,这个冬天太长了,到了现在都这么冷,彻心彻骨的冷!
朱雪……你是不是在里面?你的魂是不是在陪着我?你会不会就这样陪我一生?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舍下我?
伸手,将瓷罐抱入怀中,紧紧的抱住。
朱雪……我很痛!朱雪,你是不是也很痛?你那日是不是很痛?
朱雪……我还恨!我恨那人害你,我恨那人让你我阴阳两隔!
朱雪……朱雪……
这世上,最痛苦的其实是恨着的人,而不是被恨的人,所以……
所以,最深的报复不是取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恨,让他一生痛!
朱雪,我会为你报仇的!
二月初,风鸿骞对风挽华道,安豫王派人提亲。
风挽华答,女儿同意。
风鸿骞夫妇闻言却无欢喜反是一片惊异,女儿对朱雪的情意他们是深知的,今日她怎么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婚事?
风挽华是这般安慰父母的。
“朱雪已经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无论女儿如何不舍,无论女儿如何伤心难过亦无能为力,反只令得爹娘为女儿忧心。昔日娘教过女儿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其眼前人。’安豫王待女儿也是一片真心,女儿若嫁给他,可得归宿自此一生安乐,爹娘亦可放心。“
听女儿这般说,风鸿骞夫妇欣然颔首,于是允下亲事。
安豫王闻知喜不自禁,忙上禀父皇、母后。皇帝、皇后得知亦是欢喜,命在旦夕太仪府挑选吉日,太仪府看过皇历后,答三月初四是全年最好的日子,虽则时间紧了点,但皇帝见爱子那一副恨不得马上成亲的模样,于是下旨,婚期定在了三月初四
诏书下达风府的那一日,深夜里,在所有人都深在梦乡时,风挽华独自一人悄悄地将青瓷罐埋在那一晚檀朱雪与她偷会时所倚的梧桐树下。
朱雪,我不会带你去仇人之地,你在这儿等我。
最后一次抚摸瓷罐,然后洒下泥土。
一弯冷月孤照,照树下那一丕泥土。
黄土之下埋葬的是檀朱雪的血,又何尝不是埋葬了风挽华的心。
安豫王与风家小姐的亲事一定,顿传遍帝都,有人欢喜有人忧伤。
而宜诚王得知亲事后,第一个冲进了安豫王府,却不是道喜,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弟弟脸上。
“二皇兄你……”安豫王愣着不能反应。他们三兄弟自小手足情深,两个哥哥也从小就关爱他让着他,从不曾动过他一指尖,更不用说今日这般。
宜诚王却是一脸怒色地指着他,“你……你果然!你……你好自为之!”丢下这句话便甩袖而去。
留下安豫王怔在原地。暗想是不是因为挽华要嫁给他了,所以二哥心里不舒服,所以才如此?这么一想,觉得有理,便丢开了。
婚事已定,据说安豫王已得偿所愿,只需慢慢等待佳期即是,可那腿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忍了四五日,又跑风府去了。风鸿骞本就是个洒脱不羁的人,自然不会讲究那些礼法,见他如此,想他待女儿果然是情深一片,所以任他来去,还着人去问问女儿要不要见安豫王。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风挽华竟然同意了。
于是,安豫王欣喜之余,来得更是勤了,只要是有时间便呆在风府,只不过虽则人是见到了,但风挽华与他并无多话,多是自顾做自己的事,自自己的书,弹自己的琴,只当身边没这个人般。而安豫王不以为忤,他只觉得可以伴在她身边,可以看着她便已心满意足。
而安豫王府里已在日夜赶工筑造王妃居住的华园,那园子自然都要按王妃的喜好来筑,安豫王细细观察着。
挽华喜欢看书,自然要有一间大书房,又吩咐人满天下去搜罗珍本。
挽华今日画了一幅莲花图,想来她也喜欢莲花,那牡丹园外还要挖个池养莲。
挽华的琴艺很高,回头要去问问父皇,把宫中那号称天下第一的琴给要了来。
等到园子造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问,挽华你住的园子你想叫什么名。
风挽华只淡淡丢下一句,“集雪园”吧。
安豫王听得,瞬间一怔,但最后还是叫“集雪园”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到了三月,安豫王府已焕然一新,朱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彰显着王家气派,又铺着锦花妍树翠,真真是一派欣荣。
三月初三,晴。
这一日,薄暮时分,风府仆人重乐去了一趟太子府,亲自将一封信交给了太子。
戍时四刻,在夜色的掩映下,太子府后门有一个人悄悄启门而出。
戍时五刻,风府后门亦有一道人影悄悄走出,素衣纱帽,一路行至兴悦客栈。客栈里,小二领着这位看不着容颜显得有些神秘的女客来到二楼的一间房前,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有人应道,淡淡的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小二推门,示意女客自己进去,然后便退下了。
女客立在门边,有片刻的犹豫,但最后,她还是抬步而入,踩着荆棘前行。
这一间是客栈的上等客房,是以房中的布置十分的华丽舒适,一桌一椅一杯一碟都显示精致,而与这份奢华不合的是窗边立着的那人,开启的窗前立着一名男子,身形修长,着淡蓝布衣,发束布中,相互得如同街上常见的书生,背对着房门微微仰首,似乎是在欣赏窗外的新月。
女客关上房门,然后移步至房中,停步,静静的看着窗边的人。
半晌后,窗边的人才悠悠叹一声“今夜微月轻云,倒是别有风味。”然后他转过身来,便不再觉得他与这房中的华丽不合,只因那人一身雍贵气度,那是一个年约十十的青年男子,面貌端雅高华,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一双眼睛,不是最秀美的,也不是最明亮的,可当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只是淡淡的一眼便已直射心底,似乎万事万物在那双眼下皆无所遁形。
女客抬手取下头顶的纱帽,然后盈盈下拜,“挽华拜见太子殿下。”
那名男子,亦是当朝太子微微抬手,“免礼。”然后他走至桌前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随意啜上一口,“嗯,这茶虽不如宫中,但也算得是佳品,风小姐不如也坐下品尝一杯”说着又斟了另一杯,轻轻往前推了推。
风挽华未动,只是凝眸看着他。
太子却毫无所觉般,自顾品尝到,神情自然从容。
风挽华看了片刻,然后唇边弯起一抹淡笑,道:“我今日才知道为何爹爹提起殿下时总是一脸的开怀。”
“哦?”太子举至唇边的茶杯放下,看向风挽华,然后脸上亦浮起淡淡的笑意,“太傅从末曾当面赞过我们三兄弟,而今能从风小姐口中听到这句话,本宫心中甚慰。”
风挽华缓缓移步至桌前,目光不移太子,他只是坐在桌前品一杯茶,可那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却令人觉得他似乎在品评着这天下,她忽然间明白为何这个人会是太子了,这一刻,心底里出生一份奇妙而复杂的感觉,以至她静静地看得有些出神。
太子偶一抬眼,见她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动,慢慢生出一丝遗憾与苦涩,但也只留在心底,而上依旧是云淡风清。“风小姐独叫本宫来此,不知到底是有何要事相商?”
风挽华在他对面落座,看着他,几次欲言,却是沉默。
太子却也不催,亦不在多问,只是品茶静待。
良久后,风挽华才轻轻叹息一声,“此事予挽华来说确实关乎生死,可此刻见着殿下,挽华却不知如何启口。”
太子闻言看向她,见她微垂螓首,黛眉轻颦,仿不胜轻愁,不由心中一叹,道“你我今夜相会,予情予礼皆不合,可你敢写信约我,而我依旧来了,其中缘由你自是知晓,既然如此,你便直言就是,但凡我能帮的就绝不推脱。”
风挽华抬眸看着他,眼眸若水,如诉千言,太子心头微涩,侧首避开了她的目光。
“殿下的心意挽华铭记在心。”
她轻轻道,伸手端过那杯茶,却不饮,素指轻抚杯沿,过得片刻,才静静的清晰地道:“挽华此次来,是求殿下帮忙取消我与安豫王的婚事。“
房中一凝,太子端茶的手顿在半途。
风挽华抬眸,目光镇静地望向太子。太子亦看着她,一双能看透世间万象的眼眸却无人可看透,他就用那双能让人心悸的眼睛看着风挽华,而她亦不躲不闪,静静对视,告诉他,这非疯言疯语,她清醒且坚定。
许久后,太子才将茶杯放下,淡淡吐出两个字:“荒唐。”
风挽华平淡一笑,不急不躁,“于世人来说,此举确实荒唐。”
太子正容看她,道:“与你成婚的是皇子,非你“嫁”,乃皇子\'纳’妃。古往今来,除非一方死,否则从无取缔之事。”
风挽华闭目,眉目却溢出凄色,“挽华知道,所以……”她睁眸,一双盈盈妙目如幽潭蕴珠,“所以才来求殿下,这世间若有人能令陛下改变主意,除殿下外在无他人。”
太子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问:“为何?”
“因为……与安豫王成婚,是一件比死更痛苦的事!”风挽华声音低涩,如忍着万般痛楚。
太子目光一闪,面现惊疑。
“殿下不要细问。”风挽华气息不稳,隔在杯缘上的手指亦颤粟带起轻响,显见她心中激动,“若明日只能与安豫王成亲,那我宁愿去死!”
闻得她如此决绝,太子终于动容,“你……你何以至此?据本宫所知,这婚事是你亲口允诺的。”
“殿下……”风挽华轻唤,未语却一串泪珠先落,她垂首不欲人见,乌发垂落半掩了容颜反更添凄恻。“殿下是挽华最后的希望,若依旧不行,那挽华亦只能算是自作自受。”说至此,她缓缓抬首,面上泪痕未干,可眸中透着绝然。
太子漠然未语,只眉心轻拢,显然心中疑虑重重,但他终未再询问。
半响,见太子依旧沉默,风挽华起身离去。
“你明知我无法置你于不顾。”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
风挽华一震,缓缓转身。
太子却起身,走至窗前,仰首望着窗外的月色,那从容的背影忽透着几分孤寂。“我答应你。”
“殿下……”
“我们三兄弟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而今看来,许是前生有误,才会今生无缘。”太子淡淡的口气中藏着一抹落寂。
“殿下……”风挽华启口,却无法成语。
“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亦不再问你缘由。”太子叹道,“此刻宫门已关,明日寅时我即进宫,尽我之力劝说父皇。”
“挽华……谢过殿下。”风挽华盈盈一拜。
太子没有转身,“你先回去吧。”
风挽华闻言却未动。
太子许久未听得身后动静,不由转身,却见昏灯之下,那人静立不语,如雾拢紫芍风姿隐绰,只是定定看着他,眸中神色复杂,悲欣皆有,似乎还有一份不可言喻的愁情
那样的目光令他心中微动,恍惚间有什么奢望许久的就在那双眼中若隐若现,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朦胧渺远。一时间,不由得魂驰意动,心醉神迷。
忽然,听得她一声幽幽叹息,然后便见她走回桌前坐下。“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里等着,若是寅时四刻我等不来殿下的消息,那刻……”她唇边浮起一抹淡到极致的笑,眼神波澜不惊,“那刻我便回去。”
太子漠然半响,最后收敛起所有神思,道:“那你便在此休息一晚,明日我会着人来此。”说罢他抬步往外走去。
“殿下。”风挽华忽然又唤住他。
太子停步,回首,“还有何事?”
风挽华凝眸看着他,却又无语。
太子心底轻轻叹息,道:“你去睡吧,我等你睡着后再离开。”说完重在桌前坐下,抬手再倒一杯茶。
风挽华看着桌前那道饮茶的背影,心头万千思绪纷涌而上,最后却垂眸一敛,轻步转过屏风,和衣而卧。
一时室中沉寂,太子安静的喝茶,偶尔目光扫过屏风,然后怅怅的落在前方虚室。
两刻钟过后,太子起身,正打算离去,却猛然听得屏风后一声压抑的惊叫,心头一紧,疾步绕过屏风,撩起帐帘,便见风挽华脸色惨白瞪大了眼睛恐惧的看着前方,仿如神魂离休。
“怎么啦?”他心中疼惜。
听得他的声音,风挽华缓缓移眸,似乎是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神魂渐归,蓦然扑入他怀中。
太子一呆,不能动弹,良久后,他才缓缓回神,柔声安抚道:“做噩梦了吗?别怕,只是梦。”
风挽华却只是紧紧抱着他,身子微微发着颤,似是极为惊恐。
太子低首,看着胸前依偎的人,伸手,几番迟疑,却终于还是拥住怀中佳人在床沿坐下。“挽华,别怕,我在这。”
孤灯侧照,将两人身影映在床上,缠绵依依。
半响后,风挽华似乎恢复了镇定,紧抱的双臂缓缓放松。太子心中怅然若失,但依旧放开她,“你再睡会儿,我在床前守着,这次不会做噩梦了。”说着他欲转身去搬张椅子过来,可袍带一紧,却是风挽华拉住了他。
太子一怔,回首。床上的人乌发如墨肤光胜雪,衣鬓微乱姿容楚楚,眉眼含情带忧,凝眸相看如有千言万语,不由得心头一荡,再不能移动半分。
“殿下。”
轻轻的一声,带着叹息,又有着莫名的情意。那一刻,他情不自禁拥住她,低首,亲在她的眉心,当肌肤相触的一瞬,神魂远遁,只余爱欲痴迷。
帐帘垂下,罗裳轻解,一夜春风暗渡,换一生相思暗痛。
那一晚,沉醉、迷乱而至沉睡。
第二日,他是在一阵震天的鼓乐中醒来,起身,一室冰冷。急步到窗前,启窗之际,一顶花轿自街前而过,前边骏马紫袍,正是春风得意的安豫王。
不解忧愁的春风自窗口吹入,吹起了桌上一张宣纸,在空中荡悠一个圈,然后落在地上,他目光垂下,纸上的两行墨迹:
与君一夜,前缘莫问。
此生已休,来生再求。
元恺三十五年三月初四,大吉,安豫王大婚。
洞房花烛夜,安豫王满怀欢喜的走向他的新娘,袖中藏着一支紫玉牡丹钗,他肯定他的新娘会喜欢的。
喜床上,风挽华隔着风冠流苏看着一步步近前的安豫王,唇边勾起冰寒的冷笑。她已为他准备了一柄无形的刺心利剑。
.........
元恺三十四年,震远将军檀朱雪逝于燕城。
元恺三十五年三月,安豫王娶太傅风鸿骞之女风挽华为妃。
八月,仁瑞帝崩,太子继位,改元庆云。
十二月三十日子时,安豫王生女,皇帝赐名“倾泠”,封“宸华郡主”。
庆云四年,风鸿骞携妻归乡,第三年相继过世。
庆云六年,威远侯携子秋意亭、秋意遥拜访安豫王。长廊里,隔着树荫,倾泠第一次见到了秋氏兄弟。
庆云七年三月,秋意亭参加了“羽郎会”夺得魁首,被皇帝封为“云骑郎”。并赐婚“宸华郡主”。
庆云十八年九月,倾泠进封“宸华公主”,降“靖晏将军”秋意亭,由秋意遥代迎行礼。
庆云十八年末,安豫王府大火,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薨。
二十年仿佛是一个眨眼便到了尽头。
她最后烈焰焚身,只为烟飞灰灭逃脱缠缚。
他最后命送暗箭,只为化作鬼魂地府相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