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流转,转眼间便入了金秋。
这一日,倾泠正在书房看书,忽闻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见方珈捧着一瓶桂花进来。
“公主看书若是倦了,闻闻这桂香便精神爽了。”方珈将桂花瓶摆在她书桌上。
倾泠闻得这桂香心中确实欢喜,伸手撩了撩花叶,道:“方令伊从哪寻得这桂花的?园子里似乎并无桂树。”
方珈看着似乎满有兴趣的看着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动,道:“早上时,奴婢出园有事与夫人相商,谁知她竟不在房中,问了才知她去了桂园,于是奴婢便去桂园寻她,到那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可真真是翠叶千层星黄万点,漂亮极了!夫人正领着人采桂花酿酒呢。奴婢闻着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着夫人她们采了半天桂花,最后走时,夫人想起园中没有桂花,这不就叫奴婢带一瓶回给公主看看。”
“哦?”倾泠目光从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园在哪里?”
方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道:“桂园就在侯府的东边,好大一片的,又没人过往,十分的幽静。”看看倾泠神色,又道:“公主可要去看看?这时刻桂花正盛,再过些时候,花便要落尽了。”
倾泠看着方珈片刻,然后浅浅一笑,道:“也罢,就去看看吧,否则岂不辜负了方令伊这一片心意。”
方珈闻言一喜,“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着便提步出门。
“方令伊。”倾泠却在身后唤住她,同时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领着一大群人的,就你和孔昭陪我去罢。”
“这……”方珈犹疑。
“你若要带一大帮子人出园,那到底是去赏花,还是让人来赏我们?”倾泠淡淡丢下一句自顾前去。
“那叫上内邸臣罢。”方珈追上道。
倾泠点头。
于是,方珈命人唤来穆悰与孔昭,三人伴着倾泠出园。
这是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园,方珈不想惊动了府中众人,到时一路定有观看、偷窥的,若令公主不快她打道回园,那前头的一番功夫便白做了,是以捡着僻静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静的到了桂园。
倾泠到了桂园果然欢喜。这桂园极广,桂树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纵横交错甚是杂乱,可偶一瞥间又觉得那花枝伸展得极是齐整,看了片刻,倾泠看出了几分眉目,不由轻语道:“这栽种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么有心思了?”方珈闻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可是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时辰的,可没觉得这桂树栽种得有什么特别的,还不就是栽在土里,一样的长叶开花。
倾泠一笑,却没有回答。
孔昭看着这许多的桂花则道:“公主,这桂花可比集雪园中的还要好,我采些回去给你泡桂花茶吧。”说着也不待答应,她已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倾泠也不唤她,自顾移步在桂林中缓缓穿行,秋风飒飒,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花叶簌簌之声,一时间不由得身心一松,分外的自在舒服。
自入侯府以来,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与穆悰放轻了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扰她。
走入桂林深处,倾泠忽地停步,环顾一圈,果有四株桂树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不由轻轻自语道:“果然如此。”
方珈与穆悰在后边听得,茫然对视一眼,然后穆悰开口问道:“公主,这桂林有何特别之处吗?”
倾泠这次倒是回答了,“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种的。”
“那是什么?”方、穆两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记》上看到过此法,讲的是如何栽种才能让花木均匀分配日辉、地气、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倾泠又略作解释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个树木还有些讲究。
“想用‘太乙天式’须得璇玑、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种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玑、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来‘太乙天式’大有用处。”倾泠悠然说道。
又一阵秋风吹过,拂动花树簌簌,一时万点星黄飘落,仿似细雨纷飞,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数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静静看着落花之下更显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本就该遗世独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尘埃。
“不知这桂林是谁栽种的。”倾泠看着掌心的桂花自语般轻叹一声。
方珈想了会儿,道:“记得早上奴婢看到这桂园时也感叹花树繁盛,夫人听了,说这桂林乃是二公子领人栽下的。”
“哦?”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还说,二公子平日里就喜摆弄花花草草,这府里的花、树差不多都经二公子之手,他还在后园辟了个药圃,种了许多的药草,府里人病了等闲不用去药铺抓药。”方珈又道。
药圃……
倾泠手一颤,掌心的花便从指缝间落下,萎于尘埃。转身继续漫步穿行,本是轻松宁静的心境无端的添了一丝烦闷,忽然间很想弹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可惜没带琴出来。”不由叹一句。
“奴婢这就回去取来。”穆悰赶忙道。
“不用。”倾泠摇头,“桂园已看过了,回去罢,下回再来看时再带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闻言却是大喜,总算是找着了让公主出园走动的法子。
于是唤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时,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错,于是又道:“公主,既然出来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里有许些地方都挺别致的。”
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见他俩一脸希冀的看着自己,不由颔首,“也好。”
方珈、穆悰闻言甚喜,当下便前头引路。一路上介绍着这是侯府哪里,这又是哪里,此处作何用,那处又是干什么的……
引着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虽偶有遇到些侯府的仆从,可那些人见着了公主莫不是愣在当场不能动弹,人走过了都未能回神。方珈、穆悰也未怪责这些人不知礼数,说实话,他俩还真盼这些人不言不语不动不走像根木头,总比一脸稀奇、兴奋的盯着公主的好。若真那样,只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园了。
侯府里的布置确实甚为雅致,处处可看出匠心,倒不似是出自威远侯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说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后来威远侯封侯赐府入住了这里,也只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变更。
后来,行到一处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残叶,池对面却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阁楼挺立,分外的显眼。倾泠停步,问:“这是哪里?”
穆悰答:“此乃侯府书房,据府中人讲,此书房等闲人不许进,平日只两位公子常来,侯爷都是极少用的。”
“哦?”倾泠一听是书房,心思便动了,再看此楼三层之高格局甚广,其中藏书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吗?”
“公主当然可以。”穆悰忙道。
于是绕过池塘,穿过竹林,便到了楼前。
留白楼。
楼名儒雅,楼前匾额上的三字却是铁笔银钩气势纵横。
“这书楼的名是二公子取的,这匾额却是驸马题的。”穆悰又一旁解说道。
推门入楼,便一阵书香扑鼻,抬目四顾,满室皆书,倾泠脸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好多的书。”
“这三层楼都是书吗?那岂不比集雪园的书还要多。”孔昭也好奇的打量着这诺大的书楼。
“不知皇宫里琅嬛阁里的书有多少?”倾泠一边在楼中转悠一边道。
方珈闻言一笑,看来公主心底里对皇宫里的藏书依旧念念不忘。
“奴婢曾随五皇子去过琅孉阁,那里是此楼数十倍之大。”穆悰答道。
“哦?”倾泠看他一眼。走过窗前一排书架时,随手抽起一本书,一看却是本《论东朝百战》,著书者是本朝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这书集雪园中没有,倾泠不曾看过,当下便翻开了书卷。
孔昭一看她的动作,忙上前一步合上书拿到手里,道:“公主喜欢这书,便带回德馨园去看罢,眼看这时辰就到申时了,在这看多有不便。”
倾泠倒也未坚持,把书给了她,在楼下看一番,除却左边窗前摆有置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及靠椅外,楼中其余地界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的书架,架上都整整齐齐的码着书,又上二楼、三楼看了一圈,格局具与一楼相同,这让她心底十分欢喜。离开书楼时,她对穆悰道:“内邸臣,你去和侯爷说一声,我想借他的书看。”
“是。”穆悰答应着。
离了书楼,孔昭便长舒了一口气,方珈不由问道:“你刚才紧张什么?”
孔昭叹气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习性,德馨园书房里的那些书全都是她看过的,所以她看一会歇一会,可刚才这书是公主没看过的,若让她看下去,那今日咱们都不用出这楼了。”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只不过回到德馨园后,她倒真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书痴。
那一日,倾泠回到德馨园后,便手不离卷,吃饭都是孔昭喂下的,只不过她自己毫无所觉,让方珈、穆悰感叹这书的魅力之大。而她看书时,面上神情颇是丰富,有时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时长眉凝结双唇紧抿,有时又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有时则很有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边看着,一边暗想,若公主肯将这看书的一半神情展于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认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费了点力气从倾泠手中将书抽出来,把灯火一熄,才把她赶上床就寝。
第二日自又是在书房中度过。
那书,倾泠看了三日才完,这大大超过了她以往看一本书的时间,让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过早膳不见公主在房中,便端着一壶桂花茶去书房。
到了书房,果见公主坐在桌上看书,竟然还是那本书,手中握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这又让孔昭稀奇。以往看书,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仅仅赞叹,却从未在书上留过笔墨的。
“公主,这到底什么书呀?让你这般感兴趣。”她将茶放在桌上。
“这是昆吾淡论前朝百场名战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剑笔‘之称。”倾泠答道。
“那你在写什么?”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倾泠将笔搁架上,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昆吾淡的文章虽只代表他自己的观点,但言语精避一针见血,百余场战争在他笔下功过分明,实乃是绝妙的文章。可有人却在文下大放蹶词,让人忍不住要压压他的傲气。”
“哦?”孔昭有些好奇,“谁大放蹶词?”
倾泠却只是一笑没有回答,将书合上,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这桂香倒是极淡,没掩了茶香。”
“那当然。”孔昭一听公主夸茶香,顿忘了刚才的问题,“我将桂花洗净了,泡在水里,然后用那水煮茶,这香自然就淡些。”
倾泠喝过茶,拾起书便往外走去,孔昭忙跟上,“公主,你这是要去哪?”
“去书楼。”倾泠边走边答。
“那等等,我去叫方令伊。”孔昭追着道。
倾泠停步,回头看她,“不必叫他们了,你随我去就是,只在这府里,要那么多人跟着干么。”
“这……妥当吗?”孔昭却有些犹疑。若按方令伊平常对她的教导,公主出行那至少也得五、六人随侍才可以。
“我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你要是唤人,从明日起我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倾泠淡淡丢下一句便走了。
孔昭姑娘谁人都不怕,便是安豫王、威远侯这样自带威严气度的人,她也能以平常心面对,可她就怕公主不欢喜不理她。于是一句“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让她打消了、也从此不再有的唤人的念头。
两人静悄悄的出了德馨园到了留白楼。
倾泠找着了上次取书的地方将书放了回去,随手又抽了旁边一本,见也是未看的便收在手,又去取另一本,一旁孔昭见着了,顿时想起了方令伊与内邸臣的嘱咐“要多引公主出园走动”,于是上前,接过公主手中的两本书,留下第一本,另一本放回原位。“公主,你若将书都带回德馨园,那侯爷若赶上要用岂不找不着书了,还是一次取一本的好。”
倾泠瞅一眼孔昭,也没坚持,再环顾了一眼书楼,便回了德馨园。
三人经过花园时正碰着了秋意遥。
“二公子这是去哪?”穆悰笑脸相迎。他未入宫前,父亲曾教过他读书识字,入宫后又分在明经殿,那是皇子们读书之所,是以他也跟着读了些诗文,虽是个内侍,却也说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选为宸华公主的陪臣。随公主到侯府里已一月有余,平日接触里,让他对这位博学多识人品温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
“去书房。”秋意遥简单答道,与三人一一见礼。
顾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话,知他去书房必是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书房?”
“秋嘉到时会送过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遥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垂在身后以发环束住,垂首间耳侧的发微微倾下,发墨脸白,似乌云掩月般,令人有一种想伸手为他撩发的欲望。
“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顾氏爱惜的抬手拂了拂他的头发,“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这心里就难舒坦了。”
“嗯。”秋意遥温柔的看着顾氏一笑,然后向方珈、穆悰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三人目送他离去后,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园,顾氏回了德明园。
凤尾森森的书楼前,秋意遥推门,一室静寂,满室书香。
他自书架前走过,抽出需要的书籍,经过窗前那排书架时,发现那本《论东朝百战》似有移动过,不由伸手取过,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迹,不由一怔,然后细细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又翻了几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迹,看着上边的评言,不自禁便一笑。合上书,指尖轻轻抚过书的边角,然后轻轻放回原处,看旁边果缺了一本书,略一沉吟,他将空了的位置旁边的书抽出,抬手从旁边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垫上。
移步重新找齐了自己需要的书,便在书桌前坐下,细细翻阅。
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书楼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风冻人,他才熄了书楼的灯火离去。
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园。
德明园的前厅里,秋远山正背负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神色疑重而忧虑。看到秋意遥到来,不由眼前一亮,满是希望的问道:“遥儿,如何?”
“嗯。”秋意遥掩去疲倦点点头,一边从袖中取出白绢递给父亲,白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隐隐透着墨迹。“元戎的阵法我已找到缘头,确如哥哥所料,那是择几种奇阵相辅相合,我已将之一一写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敌的法子一并附上,可供哥哥参考一二。”
“哦?”秋远山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为父想了两天了都没想出法子!遥儿,辛苦你了。”
秋意遥摇摇头,安慰父亲道:“爹爹莫太担心,哥哥定不会有事的。”
“嗯,为父现在将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远山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大跨步往外而去。
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秋意遥微微松一口气,随即离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园。深秋的夜风极冷,耗了一日的神,极是疲倦,被风一吹,顿觉冷意浸骨难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一股冷风灌入,未及掩面,便是一阵咳嗽。
不由微微苦笑,予他最难熬的冬天又要来了。
虽说方珈、穆悰变着法子想让公主多出园走动,倾泠也确如他们所愿不再闭居德馨园中。只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楼、东边的桂园以及沿途经过的石道、花园。府中的仆从已有许些多次碰到了她,无不是惊艳当场,回去后与人吹嘘着,以至每逢倾泠出园,一路上偶遇的仆从越来越多。不知是对公主的敬畏,还是对美丽的惊慕,人虽多了,却也只是悄悄看着,倒并未令倾泠生出厌烦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
美丽的人总是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侯府里的仆从觉得公主虽然模样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书楼,去桂园,肯定是很有学问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清淡素洁。于是,渐渐的又对公主生出喜爱之心,只是不敢近前罢。
有人欢喜,必也有人讨厌,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吕以南姑娘对侯府仆从们交口称赞的公主厌恶之心却是越来越甚。
这一日,孔昭陪着公主又去书楼,花园里迎面碰上了吕姑娘,虽是各自走着一条道,中间隔着数尺宽的菊花丛,可吕姑娘却是无视而过。倾泠倒没什么,孔昭却很不平。即算是不与公主行礼,那至少也该有个笑脸,或是点头致意一下。偏这位吕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的无视公主!太无礼了!孔昭心里很气,但看前头走着的公主似乎毫无察觉,便也未言语,只是轻步跟随。
到了书楼,倾泠将书放回原处,再取了旁边的书,翻开,又是一本留有评言的书,再抽旁边一本,并不是。
果然。
她指尖抚着书边,轻轻一笑。
“公主,怎么啦?”孔昭见她无故发笑不由问道。
倾泠垂首翻看着书,唇边的笑意依未隐去,这令得孔昭更是好奇。“公主,你在笑什么?”
倾泠抬首看向孔昭,这一眼令得孔昭甚是惊讶。几曾看过公主有过如此明显的欢快眼神,一双眼睛似那水晶灯般,亮得摄人。
“孔昭,你不是曾问过我书上的评言是谁留的吗?”倾泠翻着书页,“这些都是秋意亭写下的。”
“噢。”孔昭明白了,“公主是看到了驸马的评言所以高兴。”
倾泠却是轻轻摇头。
“啊?”孔昭又不解了,“那公主是为啥高兴?”
倾泠却又不语了,慢慢移步走着,便走到了书桌前,一眼便瞅着了桌前灯台上差不多燃尽的蜡烛。他……每日都在这里呆到极晚?每一本她看的书,都是经他手挑出来的?
“孔昭,你说这书楼还会有什么人来?”她忽然道。
“侯爷呀。”孔昭答得理所当然的。
倾泠又摇摇头,“侯爷不是个看书之人。”
“那……夫人?”孔昭这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
倾泠再次摇头,“夫人就更不是了。”
“啊,我知道了!”孔昭眼睛一亮,想到一人,“肯定是二公子,就是把公主娶回来的二公子!”
倾泠这次不言语了,目光透过窗口望着楼外的翠竹,笔直挺立,凤尾森森。“我这些日子看的书,除第二次的那本外,其余全都是留有秋意亭评言的,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必是有人为之。”
“啊?”孔昭一愣,然后问道,“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个人是二公子?”
倾泠收回目光,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手中书,目光落在那一面的评言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浅浅一笑,眉却不自觉的轻轻凝起,“人的言行会表露这人的个性、喜好、行事风格……他这般做,不过是想我从这些书上的评言中多多了解一下秋意亭这个人罢。”
“哦?”孔昭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公主从书上了解驸马,可了解了驸马又怎么样?”
倾泠目光看着书上的墨迹不移,“我这些天看了这么多秋意亭的评言,几乎已可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呃?孔昭还是有些迷糊。“那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了解了又怎样?”
“秋意亭么……”倾泠唇边又浮一丝笑意,“是一个骄傲张狂的人。”她简洁的一语概括。
啊?孔昭瞪眼。这么……差劲?那怎么配得上公主!
但倾泠接下来又道:“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聪明极有才能的人。我看的这么多书皆有他的评言,足可见他博览群书,却又不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见地,予兵事上有过人的敏锐,想来确如传言所说‘天赋绝佳的冠世将才’,而且从这些评言中还可看出他性格刚毅,行事果断。”
“那……”孔昭眨眨眼,“这不挺好的嘛,前面的缺点跟后面的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么。”
“还有一点,其人有野心有抱负。”倾泠又低低加一句。
“野心?什么野心?”孔昭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想到某点不由无比震惊,“难道他想当皇帝不成?”
噗哧!倾泠一笑摇头。
“那是什么?”孔昭侧头想了想,然后一拍手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当天策上将军!”
倾泠闻言却不答也不反驳,只是静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比之那,应该更为壮阔。”
“啊?”孔昭吓了一跳。天策上将军还不够大?那可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二百多年来,总共也才得两位!一位是现今的皇弟安豫王。一位是开国之初的昀王殿下皇雨,朝晞帝逝后他辅助幼主延治帝,护佑国朝数十年,在延治帝亲政之时特为他设“天策上将军”之位,诸王之上,百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
“‘天策上将军\'可以每朝每代皆有,但他要做的是———秋意亭———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千百世过后,他依然光耀史册!他的抱负一个’天策上将军\'又怎能容纳得了的。”倾泠眼中蕴着一抹笑,似是赞赏似是感概。
“啊……”孔昭开始惊叹,“驸马的野心还真不小!”在她看来,那是她无法想象的事儿。
“所以……”倾泠看着孔昭,“对着这样的人,你觉得如何?”
孔昭有些脸红,憨憨的答道:“奴婢觉得驸马很好,很让人喜欢。”
倾泠一笑,却又瞬间萎落。是的,秋意亭如此优秀,自然让人欢喜……
“那二公子给公主看这些书,就是希望公主会喜欢上驸马?”孔昭忽然福至心灵道。
倾泠闻言,蓦然间觉得倦怠,这满室的书也不能令她生出一丝欢喜轻快来。
“公主?”孔昭不解的看着她,不明白刚才还笑着的公主怎么一瞬间就敛了笑暗了眸。
“他也是用心良苦。”倾泠幽幽一叹,然后放下书,起身离了书楼。
孔昭忙拿过桌上的书跟上她,看着前头的公主,心头一片茫然。她年纪小小心思单纯,公主有时说的一些话她总不能理解,也看不出公主心里在想什么,只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只要能呆在公主身边,能看着公主舒服自在过日子,那她便心满意足。只是此刻,如此模样的公主却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这令她有些忧怀。
公主是不开心。她知道,尽管她不知道原因。
这一次,倾泠倒没急着回德馨园,而是顺着林间小道随意走着,走了半晌工夫,也不知走到哪了,忽地鼻端闻得一股清苦的药草香味,她心中一动,几步过去,果然看到一片药圃。原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后园。
“公主,这就是二公子所种的药圃吧。”孔昭虽不识得药草,可闻着味道也知是药了。
倾泠在药圃边上停步,看着空无一人的药圃,怔怔出神。
那一日清晨,白雾缭绕,晨风沁凉,她循着清苦的药草香来到了这里,然后遇到了他。
那日情境,如梦似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入府以来唯一一次见到他。
“公主?”孔昭见她呆呆站着不由轻唤一声。
“回去罢。”倾泠转身即走,步履匆匆。
孔昭忙快步跟上。
回德馨园后,罕有的倾泠并未如以往一般呆在书房看书,而是抱着琴到了德馨园最幽静的梅园里,对着一园的梅树弹了半天的琴。
前一曲是气势恢宏的《将军令》,后一曲却是婉转柔美的《出水莲》,才弹了清冷低沉的《月出》,忽然又转入了缠绵哀伤的《绿水怨歌》,还未弹完,又一扫低迷来了一曲高亢激越的《踏云曲》……
琴曲繁多,音调繁杂,德馨园里闻者心烦意乱,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公主心情很烦闷。”方珈宫中长大,自是通曲歌,从这些琴曲中能听出琴者的心音一二。只是她自与公主相处以来,已知其性情淡漠,不理世事,诸生万物皆不萦于心,更不曾有过烦闷忧愁之事。“孔昭,今日园外有何事扰到公主了吗?”
孔昭摇摇头。“今日也就和往日一样,去书楼取了书,然后随意走了走便回来了。”
“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会有如此心境?
就在这时,琴音忽又一转,却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琴兮僩兮,赫兮啹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孔昭虽是单纯,可她知《淇奥》。公主曾经教过她读书写字,也教过她诗词和曲而唱,她知道这《淇奥》是一支什么样的琴曲,也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只是……公主为何弹此曲?
今日书楼里明明一开始公主提及驸马时挺开心的,可怎么一转眼又不开心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水边……绿竹……
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的望着梅树下的公主。
第二日,倾泠便将书还回了原处,而未再取旁边的书,只是在另一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自然是没有秋意亭评言的。经过书桌时,她提笔留下几字,便与孔昭回了德馨园。
落日熔金,暮风徐徐,一日便又将过去了。
步过青池,穿过竹林,带着一身的药香,秋意遥推开了书楼的门。近些日子,他总是在用过晚膳时来书房呆一会儿,自然,这时刻才不会碰到任何人。
走过一排排书架,然后在窗前的书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论东朝百战》静静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掠过旁边时微微一怔。那里并没有空出一个位置……这一次并未如以往,她取走他备下的书。
伸手取过那本《东书》,随手一翻,便见兄长的评言,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放回。
移步,到了书桌前,却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玉帛纸,纸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迹端雅笔风却显得随意。
多劳伤身,多思伤神。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目光掠过那两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她果然是知道的,心头浮起欣慰,却又夹着苦涩。自己这样一番作为,看来是“多余”了,她要一切随缘,不必要他如此“刻意”的展现一个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过笔架,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着她坐于书桌上提笔挥墨的情景,不由伸手,却在指尖即要碰触紫毫的一刹堪堪停住。手一颤,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楼外暮风更冷,暮色已浓。
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