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巫师的预言 第四节

一种强大的不可知的力量将我撕裂、揉碎。我已经不是“我”。从物理学角度说,我完全脱离了物质范畴,原有的躯体对我毫无意义,它留在了凡尘中的“我”的世界,而我只剩下一堆无形的、杂乱无章的意识。我想到了爱因斯坦·罗森桥,以及那个猜测中的“虫洞”,一切仿佛真的存在。

在那座理想的“桥”上我飘忽了很久,于千年时空中辗转,寻求自己的故园。身心疲惫的我作了一次短暂停留,那小城,有我曾经的成长岁月。但槐花或杏花飘香的园子真的不存在了,它已经消失很久了吧?当我站在新建的摩天大厦前,却看见园子的废墟,槐树和杏树枯腐作泥,它仿佛给我暗示——永失故园。

事实上,小城以及小城中曾经花香四溢的园子并不是我本真意义上的家,正如我在那里成长的短暂岁月,它只是我命定的驿站。我终于明白,我以及我的部族是没有故园的。我们是一个漂泊的部落,从遥远的西方到波斯高原,到西域大漠,到丝绸之路,到戈壁小城,所到之处我们都是作短暂停留,为了那份在停留中稍纵即逝的安宁,我们的部族付出了太多太多。

我在辽阔的波斯高原徘徊。远古的圣火在高原上如繁星点点,给信徒们启示着善或者恶,给善者照亮通往天堂之路,将恶者扫入地狱之门。然而,自从征服者的铁蹄踏上这片土地,恶神就占了上风,善神离开了圣殿,预示着光明的圣火几尽熄灭,人间便被不幸主宰。

一场又一场的征战让我记忆犹新,我仿佛又回到了公元前五十三年的那场卡尔莱之战。金戈铁马,地动山摇,挥旗呐喊……血雨腥风模糊了我的视线。

蒙眬中,被帕提亚人斩去头颅的克拉苏向我走来,他只说了半句话:“逃兵……”

我反诘道:“你失去了头颅如何佩带胜利者的王冠?还有你带出来的四万多军士,是他们抛弃你返回家园了吗?”

克拉苏哈哈大笑,因为没有头,他的笑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像一架破了的鼓风机,发出噗噗的喘息。笑够之后他说:“你摸摸自己颈项上吧!怎么会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呢?”

我伸手在应该是头部的地方摸索,不禁大吃一惊——那里空无一物。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头颅。

我与克拉苏停止相互的讥笑。我们握手和解。我们融为一体。至此我更加疑惑:克拉苏是我?“罗森桥”原理?一个多次被斩去头颅的身躯,只好等待元老院的裁夺吧!

跋涉了六千多公里的险山恶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故园,灵魂的家园。

这是一处我从未涉足之地,但此情此景于我又是那样熟悉。那些厚重的城堡和高大的柱廊还保持了两千多年前的格局,只是城墙有些斑驳迷离,像一张久经风霜的老人的脸,在岁月的虚幻中起起浮浮、若隐若现。我应该是那虚幻的一部分吧?因为我来到城堡前无法通行,几个身披铠甲的卫兵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起了克拉苏的话,对卫兵大喝道:“呔,我是你们的统帅!”卫兵眨着诡异的眼,突然抚掌大笑。他们的喉管仿佛也被利剑割破,笑声从缝隙处漏出,是那样地无所顾忌,那样地张狂。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笑,向他们举起象征着权力的佩剑。

卫兵的笑戛然而止,他们把一种奇怪的表情僵在脸上。

我被带到一所高大的房子面前,卫兵打开厚重的木门将我推进去,又“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那房子很大,也很幽暗,摆着笨重的桌子和椅子,像一个礼堂,又像法庭,显得那样威严、庄重。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清正面墙上挂着三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中的男士都身穿铠甲,披着斗篷,腰上悬着一柄剑。因为是半身像,那剑只能看到半截手柄,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我觉得对那些画或者说画中的剑似曾相识。

就在我对着墙发呆时,一个高大的老年男子推门进来。

“你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我对着来人大声嚷嚷。

“我是元老院的执政官。你是我们请的客人。”

“可是,你的卫兵看了我的剑,认定我是克拉苏,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知道克拉苏两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到底是谁?”

执政官满脸笑容说:“你的确不是克拉苏。但你能够来到这里,是克拉苏举荐的。”

我更加疑惑。

“我带你去参加一个欢迎宴会,别的事以后再说。”说完,执政官走到我面前,挽着我的手,我跟随他穿过了一条暗而长的走廊。那走廊像一条隧道。

一个幽暗古朴的大厅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年纪偌大的老头,他们正在喝酒。我和执政官在一张长桌前坐下。我低声问执政官:“这个宴会很奇怪啊,怎么只有老人?年轻人到哪里去了?”

“都到战场上去了。大部分人去了就没有回来。有的人回来了,但经过若干年的战争,也都变成了老人。”

我的心如同这个大厅一样,变得异常晦暗沉闷。

有几个老人走过来和我碰杯,然后都一仰脖子将酒盅里的酒喝尽了。我们没有说话,但我一眼认出他们是将奥古斯都扶上帝国宝座的那几个元老。

我疑惑加重,那些元老怎么会认识我呢?虽然他们没有跟我说话,但那“碰杯”有着非常的意义。

执政官低声说:“他们也把你当成克拉苏了。但你的确不是克拉苏,你只不过腰上挂着与克拉苏一模一样的佩剑,而这样的剑在帝国一共有三把。”

我不禁想到刚才看见的三幅肖像以及画像的下端隐隐露出的剑柄和上面镶嵌的红色宝石。

“我和克拉苏有关系吗?”我问道,很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执政官说:“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来。当年凯撒大帝被人杀死后,他的佩剑不翼而飞。后来我们抓到了凶手,却没有找到那柄剑。这是帝国的一段秘密。史书上只记载了凯撒之死,对佩剑的事只字未提。据元老们看来,拥有佩剑的人要么出身高贵,要么就是凶犯同党。”

“既然你们认定我有一把同样的剑,我又不是克拉苏,应该是帮凶了?”

“不,不。如果我们把你当帮凶,你就不会坐在宴会上了。我还是说说剑的事。那三把剑在帝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恺撒和克拉苏,第三把剑的主人叫庞贝。被后来的人称做罗马‘三巨头’。你能持有同样的剑跟这三个人应该有某种联系。今天请你来这里,是因为元老院要重新审理刺杀恺撒的凶手。我们知道你来的那个世界,听说你熟悉世界各地历朝历代的法典,又精通断案善于雄辩。我们是请你来调查恺撒之死的真相和佩剑的下落。”

“恺撒是怎样被暗杀的?”

“恺撒真是个政治天才,他曾经历任财务官、祭司官、大法官等职,因为他支持平民和贵族反对苏拉的独裁而受到万民拥戴;另外两个人即克拉苏和庞贝也不逊色,他们都手握兵权。东方人有句俗话: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帝国有三只手握重权而又热衷于征战的老虎!在权力的争夺中,他们三人时而联合,时而对抗,但最终还是恺撒大获全胜,成为帝国的主宰。很早以前,布鲁图斯就追随庞贝反对凯撒。恺撒统一罗马后,布鲁图斯沉寂了一阵子,但他是属于共和派的,与恺撒政见不合,念念不忘恢复共和政体,终于在公元前四十四年采取了刺杀行动。事发后布鲁图斯逃往希腊,后来被恺撒的继承者屋大维——也就是我们伟大的皇帝奥古斯都打败,他自杀谢罪了。这些事史书上都有记载。当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能改变过去。现在想让你调查的是另一件事:有人发现恺撒大帝并没有死。”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耄耋老者。

“我知道,历史对你而言已经承载了两千多年的岁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随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但对有些事情来说,时间是毫无意义的,就像我们这个古老帝国,恺撒的名字像灵魂一样无所不在,并没有被时间的长河淹没,却几乎掩盖了伟大的奥古斯都的功绩;更严重的是,反对派可能会借他的威名有所动作;皇帝最担心的是元老院,这里的大部分官员都曾经是恺撒的旧臣,如果恺撒真的没有死,将意味着什么?事情似乎不太妙,我们一直被困扰着,两千多年的时间就这样被凝固了,我们走不出刺杀事件制造的迷宫。”

“你们真的相信恺撒没有死吗?”

“许多人都相信,包括皇帝。因为暗杀事件隐藏着一个谜。”

“还有什么说法?”

“在刺杀发生的前夜,恺撒收到匿名恐吓信,他有些不安,曾向一个巫师请教。巫师说虽然他遭到暗杀,但不会死去,而是去了遥远的东方,并成为一个佛教徒。”

“怎么可能呢?暂且不说他有没有去东方,单凭他发动了无数的征战、割下了数不清的人头也成不了佛教徒。”

“但巫师的预言已经得到了证实。有新的证人来自东方的一座寺庙,她说曾经见到过恺撒。至于凯撒是否成了佛教徒,我又想起了东方人的另一句俗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许多手持利剑的人能够远离战场,应该算是苍生之福了,所谓的‘佛’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好吧,既然你希望我参与调查,我想见一见巫师和证人。”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们。”

宴会结束后,大厅里举行了舞会。

我不会跳舞,只坐在一旁观看。一位头戴面纱的身姿婀娜的女子却执意邀请我跳舞。我无法拒绝,只能跟着她在一对对舞伴中旋转。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与别的女子不同,要戴着面纱?”她问道。

“为什么?”我看看周围的漂亮女人们,的确只有我的舞伴是戴面纱的。

“我是皇族,有自己的使命。我来参加舞会,是因为听说你来了。”

“你认识我吗?”

“应该算认识。尽管你不记得我,但我们注定有相见的缘分。”

对蒙面女子的话我越来越糊涂了。等到我们跳完一曲,蒙面女子走掉了,执政官才告诉我,她是皇帝的侄女,也是帝国最有名的巫师——我想见的人之一。

世上有这么高贵美妙的女子从事巫师的职业,这的确有点让人匪夷所思。我想到了帝国关于狼的传说,或者自帝国建邦以来,皇帝的侄女都有从事祭司的传统,而巫师应该是祭司的另一种境界吧?

与我跳另一曲舞的是个红衣女子。她一身炫目的红衣裙让我觉得似曾相识。然而,她到底是谁?我已经记不得了。因为要考虑调查暗杀事件的许多问题,我没有继续纠结于红衣女子是谁的冥想中,甚至她何时离开大厅飘然而去的我也没有察觉。

我见到第二个想见的人是在法庭上。我随执政官来到法庭才忽然感觉到,这个如梦如幻的帝国真如执政官所说,他们的时间凝固在某一刻——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光线一直就是那样幽暗,我既没有见到过日出日落,也没有我通常熟悉的作息时间,该吃饭就吃饭,该工作就工作。他们毫无时间概念,舞会结束后便宣布开庭,对暗杀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进行审讯——而按我的时间观算来,此时是深夜,我应该躺在床上睡觉。

大厅里的桌椅重新摆放好,到主席台上就座的除了执政官和我,还有他们的大法官。刚才参加宴会以及跳舞的一部分人组成了陪审团,一部分人安静地坐在下面旁听,等待我们的判决。

刺客叫乌西卡,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精明强干。

大法官对我说:“请你按照你熟悉的程序讯问他吧。我们和陪审团综合你讯问的笔录再做最后判决。”

我点点头,开始了对乌西卡的讯问。

“你为什么要刺杀恺撒大帝?”

“他是一个独裁者,容不得不同的政见,对于曾经为帝国大业立下赫赫战功的人都不放过,用东方人的话说,叫‘飞鸟尽,良弓藏。狐兔灭,走狗烹’。这样的人当然会为他树立很多敌人。”

“但是,你想过没有,在当时的帝国如果没有恺撒的统治,国家就会四分五裂,战乱再起。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凯撒遇刺后,帝国经历了长达十七年的内战,是奥古斯都皇帝平息叛乱,将帝国重新统一并走向强大,人民才有了安定的生活。”

“我明白……”

“你受共和派的指使搞暗杀阴谋,给帝国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主谋布鲁图斯已经自杀谢罪,那么你也甘愿伏法了?”

“等等,我还有话说。”

“讲来!”

“我们反对独裁,但跟布鲁图斯颠覆国家的野心不是一回事。我们不属于共和派,也没有什么主义、主张,我们的暗杀行动只不过是想制止恺撒继续搞独裁,并非成心要杀死他。事后我们才明白,布鲁图斯利用了我们的行动计划,他借着暗杀事件导致国内恐慌之时,打着‘共和’的幌子想自己掌握国家大权。但布鲁图斯失败了,我们却成了凶犯,也就是替罪羊。”

“替罪羊?难道你刺杀恺撒大帝还不认为自己有罪吗?杀人者偿命,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我们并没有杀死恺撒,他去了东方,后来成为一名佛教徒,在一个叫‘土佛寺’的地方终老一生。”

“为什么他要放弃大权跑到遥远的东方去做和尚?”

“这是巫师的预言。巫师的预言无人能够改变。”

土佛寺?在我的记忆中,那里是一个劳改农场。难道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叫土佛寺的寺庙?我心中疑惑,只冷冷地对乌西卡说:“这是你为开脱自己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吧?”

“我已经找到了证人。”

“好,允许证人出庭。”

证人被带上来,她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妇。这样一个居住于穷乡僻壤之地的妇女,何以知道恺撒?我询问她有关恺撒的事情,她总是摇头,不知她是听不懂还是本身就不知情。我只好对乌西卡说:“你所谓的证人并不能证明你无罪。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这时,妇女却说道:“我会画画,是我从小跟画年画的师傅学的。”

我问乌西卡:“这与案件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也是从她画的画像中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于是妇女当场作了一幅画,是一个人物肖像,与恺撒的容貌酷似。

“你画的谁?”我问她。

“一个带发修行者。他到土佛寺住下后就没有离开过,与寺里的住持整天都在诵经,说是为战死的军士超度亡魂。”

如果肖像中的人的确是恺撒,妇女的话就是真的。她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果没有见过恺撒本人,是伪造不出这张画的。

“乌西卡,就算证人的话是真的,你当年杀死的人又是谁?”

“我说过,当年的暗杀是一场阴谋,布鲁图斯利用了暗杀事件,而恺撒是一个政治天才,他识破了阴谋,大概出于对血雨腥风的征战、暗箭难防的算计和世事无常感到厌倦,他借着那场阴谋离开了帝国。事实上,那场暗杀谁也没有死。”

大法官说:“现在暂时休庭,等我们合议后再做宣判。”

陪审团的人离开了大厅,去了另一间屋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回来坐到原来的座位上。

大法官站起来,说:“全体起立。下面进行宣判。乌西卡实施暗杀活动,给帝国造成严重后果,判绞刑,立即执行。”

乌西卡被一群卫兵带走了。

我低声问执政官:“根据刚才的讯问,乌西卡虽然实施了暗杀,但恺撒并没有死。按照帝国的法律,他应该判处流放。”

“不错,按照法律乌西卡应该判处流放。但陪审团认为,不能让他将恺撒还在人世的消息传播出去,所以他必须死。”

“难道法律也可以如此不讲公道?”

“法律是公道的,它是为国家机器服务的,尤其在独裁的帝国,它的公道以维护国家利益为原则。何况,当年的乌西卡的确被判处绞刑,我们无法改变历史。秘密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那么,今天的审判意味着什么?”

“虚拟,或者说重现。”

我忽然觉得自己遇到了一群疯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很担心那个自称见到过凯撒的妇女。我问:“那个证人怎么办?难道为了保密连她也要处死吗?”

“当然不会处死她,她还会回到她生活的地方——那个遥远的东方。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真相,还可能说得非常生动具体,但谁又会相信她的话呢?别人会把她当做疯子。”

“是啊,谁会相信呢?所谓的真相并没有什么真实可言。”

“你不必灰心。历史就代表着真实,谁也不能干预。比如乌西卡,他虽然想方设法为自己辩解,但还是逃脱不了被作为凶犯处死的结局,这就是属于他的真实;再比如凯撒,不论他在刺杀中死亡还是离开了帝国,他都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就是属于他的真实。”

“看来,我来到这里毫无意义。我也应该回去了。”

执政官突然笑了:“回去?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在你们未来人的法庭里发生的一幕?”

我没有明白他此话的意思,转身离开了大厅。没有卫兵阻挠我,我摸摸腰上的佩剑,不知何时不见了!

我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来到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方?那座叫土佛寺的寺庙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一个两千多年前的暗杀事件和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让我在时间与空间的迷途上徘徊……

我仿佛在梦中挣扎。我以为自己还会像往常一样醒来。然而没有。

物质世界真的不属于我了。我空无一物,轻飘飘地升腾到半空中,看见自己的躯体躺在砂城法庭的地板上,从嘴里喷出的一摊血迹模糊了那张完全衰老的脸。我已经认不出自己的面目。

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拥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那具躯体抬上了救护车,那辆车的车牌号我还记得,它曾经载着一个出车祸的戴红头巾的女人在大街上风驰电掣,今天它载着一具认不出面目的躯体飞奔。我轻轻飘飘地追逐那辆救护车远去。

天空飘起了雪花,迷蒙了我的双眼。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是最后一场雪?我已经不记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