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葬礼如期举行。
一个简单的灵堂设在砂城第二人民医院太平间告别厅,庄严而肃穆。追悼会时,来了很多人,该来的和不该来的,他们来了,形形色色,使原本宽敞的告别厅显得人满为患。这是麦穗生前没有想到的。
麦穗没什么朋友。是啊,对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来说,同性对她是深入骨髓的嫉妒和轻视——因为她们成不了她,所以嫉妒;因为她们不是她,所以轻视。而异性呢?望梅止渴是不顶用的,他们还要面子,还要家庭和睦,还要前程,为一个小女子而舍弃诸多看得见的好处总是一件不划算的事——在经济社会里没有人会愚笨到算不出这笔账的地步,尽管他们曾经暗地里是如此地渴望能与她那样的美丽女人亲近!凡此种种,让活着的麦穗又哪里来的朋友?但如今她死了,世人对死者总是宽容的,她过去的污点被他们真诚的悲伤掩盖起来,他们自愿来给她送葬,这多少令死者欣慰。当然,他们自己也同样感到欣慰。
麦子为母亲彻夜守灵。麦穗在这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只剩唯一的女儿,尽管女儿有些来历不明,她的父亲让人颇费猜测,但麦穗作为她的母亲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麦子跪在麦穗的遗像前低头不语,也没有哭泣。从母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突然地没有了眼泪。她知道哭已经不能够用来忏悔母亲活着时她对母亲的冷淡,甚至用极端的方式来伤害母亲。母亲——这世间最后的一个庇护所失去后,她将来又能把愤懑与玩世不恭向谁发泄呢?母亲是在聆听她的哭泣中离开的,这世界上还有谁来承受她的眼泪?不论她的哭泣是否真诚。
许久,麦子抬起头,注视着母亲遗容上凝固了的表情,那种既不哀伤也不绝望的表情,仿佛是在微笑。这应该是殡仪馆里美容师的杰作。麦子不知道母亲在生命离去的那一刻是否感受到了痛苦,她仿佛看到了母亲盛满哀怜的眼睛在注视着她,但她认定此时的母亲应该是宁静的。因为母亲再不用在生活的浊浪中挣扎,也再不用因为唯一的女儿被卷入到了这浊浪中而心急如焚、心力交瘁。母亲终于解脱了。在母亲解脱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又是如何飞升到她理想中的天国去的呢?麦子茫然不知。
布置灵堂的是纺织集团公司去年秋天招聘来的女大学生桃子。一开始桃子在生产车间“锻炼”,麦穗住院后,陆思豫慧眼识珠,让她暂时接替了麦穗在公司机关的工作。如今麦穗再也回不去了,桃子不仅送来了麦穗留在办公室里的遗物,她还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前辈做好最后一件事:在灵堂里摆上花圈,挂上挽联,排列上了用锡箔扎的金山银山和金童玉女。桃子还买了一束鲜花,是那种猩红的玫瑰。不知为什么,她在公司里听到了许多关于麦穗的种种传闻,心里不仅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表现出应有的蔑视和厌恶,还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同情,最真诚的同情。于是她决定给麦穗送上一束鲜花,且固执地认为麦穗只与红玫瑰般配——这个美丽得让人嫉妒的女人!当桃子捧着一束玫瑰来到灵堂,她正在考虑该把花束放在遗像前还是遗体前时,花店的两个伙计突然送来了无数的鲜花,也是猩红的玫瑰。他们把玫瑰摆在遗体周围,桃子的那束花被这些不计其数的玫瑰淹没其中。
“是谁让你们送来的?”作为葬礼操办人之一的桃子问花店伙计。
“是一位先生早晨定的,他没有留下姓名,只叫我们赶到追悼会前直接送到太平间。”伙计说。
参加葬礼的人都疑惑地相互打量、猜测。
是的,没有人知道那不计其数的玫瑰是谁的杰作。它们显得那么神秘,又有一点暧昧。但对于一个死去的女人,能拥有最后的温情与浪漫,是值得庆幸的,那一点点不光明的暧昧也是可以原谅的。
没有人再去追问玫瑰的来历,两个伙计从容地走出了太平间。
主持葬礼的是陆思豫,以纺织集团公司单位领导的名义。他站在灵堂正前方念悼词,抑扬顿挫,哀婉沉郁,脸上肃穆得没有一丝表情。悼词是他亲笔写的,表现了他的(当然代表公司领导)全部哀思。没有办法,他对麦穗的死怀着真诚的哀痛,但他的哀痛只能表现这么一点点,且以公司领导的名义。如果麦穗真的有知,她应该谅解他的苦衷。是的,她会谅解的,这些年他太了解她的为人了——能不能扛得住的事她都会扛着。现在她不愿意再扛了,以弃世的方式,这反倒更让活着的人放心,更让人感念。这个聪明的女人!
罗扬也出现在追悼会现场,以肇事司机代理人的名义。一开始他得知出车祸的人叫麦穗时,曾悄悄到医院探望,但大夫不让进抢救室,他没有见到她。后来知道她的伤情稳定下来,他就想,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他们总会见面的,只是时机未到。然而,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却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与她分别二十多年后,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难道这是麦穗所能给予他的惩罚?这个令他悲痛欲绝的女人!此时此刻,他静静站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中,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肝肠寸断!
面对麦穗的遗体,罗扬又想起了那起车祸的场面,它与三十多年前的一幕竟然如此相似。三十多年前,一个叫司马寻心的体面的老太太像一只大鸟在县城中心的钟鼓楼顶端飞翔,优美的瞬间永久地印在罗扬年仅八岁的记忆中,使他几十年来总是把死亡与飞翔联系起来。对于那起车祸,罗扬能想象出麦穗在车轮前的飞翔,他相信当年的麦穗已于飞翔的瞬间死去,那是只有代谢机能的心灵的死亡。司马寻心和麦穗,两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她们为什么都选择了用飞翔来结束自己?也许她们通过飞翔都清醒地找到了生命的完美状态,找到了情感的至纯至美,于是生或死都变得无关紧要了。那么留给活着的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对于生命欲望的贪恋和对死亡仪式的哀悼?
李晨光也来了,以麦子的同事的名义。他对这个死去的女人满怀内疚,一种真诚的内疚。
麦穗出车祸前的某个黄昏,她在李晨光下班必经的林荫道上等他。她拦住他说:“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
李晨光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对她说:“我和麦子很相爱。”
“那么,你的妻子呢?你是一个有妻室的人,而麦子还小啊,她输不起……”女人诉说着她的担忧以及对他拐骗她女儿的愤怒。
医院里下班的人一拨一拨往林荫道上走。“你这个疯子!”李晨光有些不耐烦了,一把搡开她,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走了很远他还是于心不忍地回过头看了看那个来哀求他的女人。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戳在林荫道旁的一截枯树枝。
或者,是因为她的哀求遭到了最粗鲁的回绝,才导致了她的车祸?李晨光开始良心不安。他没有向麦子提起她母亲曾经找过他,这件事没有人知道,那一点点的不安就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慢慢隐退。然而,她现在死了,死于车祸。他是个医生,在此之前他已经竭尽全力为她救治过了,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错!
李晨光在心里内疚着。他希望葬礼快点结束,他能单独和麦子待在一起。他想安慰她,尽管在陆霞到医院打闹那天又发生了女儿坠楼的事,所有与此相关的人都在深深地自责,但此时此刻,最不幸的应该是麦子,失去母亲的她现在多么需要安慰啊!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给她安慰的人。
电工王强跌跌撞撞跑进太平间。他没有看在场的其他人,一进来就扑倒在麦穗的遗体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他的哭使在场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王强现在已经不是毛纺厂的电工了。毛纺厂倒闭后,单身宿舍也折价卖给了居住的职工,王强和他的老婆还住在那里,靠卖早点为生。他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老婆带来的那个儿子很有出息,刚考上重点高中,他供养两个孩子念书非常吃力。
砂城的确太小,任何一件事都传播得很快。王强是在摆摊时从吃早点的顾客嘴里听到麦穗死去的消息的,他扔下已经烧滚了的油锅和发怒的妻子跑到太平间来了。自从麦穗调到公司机关,又从单身宿舍搬走后,这几年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让王强念念不忘的,并不是麦穗的美丽、优雅和安静,而是她对他的断然拒绝。想起她在单身楼度过的艰难岁月,他是那样真诚地想帮助她,她却拒绝了。其实王强并不是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他当初对她的帮助仅限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强者对一个弱者的同情,却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强加于他,促使他迎娶了现在的老婆。结婚那天他就后悔了,他在心底里是喜欢麦穗的,只不过他不善于表达,而且觉得自己与她不般配。他有了自己的老婆才渐渐意识到,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自己当初的不善言辞是对麦穗无言的伤害。因为他的付出毫无道理地让旁人把他们的关系想象得肮脏而复杂,当时的她还不能接受那种无端的议论和猜测。麦穗是一个多么自重的女人啊!假如他能明确地给她一个婚姻,给她一个家,她就不会无奈地走到现在这一步。不管别人怎么说,王强始终相信,麦穗后来的所作所为是迫于无奈。毛纺厂倒闭之际,许多大男人包括很有身价的厂长不是都“卖身”投靠了么?像麦穗这样的弱女子为自己找一个依傍又有什么可责备的?
还有曾经辱骂过麦穗的、朝她家窗户悄悄扔过一双掉了后跟的皮鞋的、在车棚里给她的自行车轮胎扎了十几个针眼的、把她挂在更衣室的衣物扔进垃圾筒的……也都来了。尽管他们并没有觉得如何对不起她,却都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可怜。对弱者的可怜不正可以表现出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善良与高尚吗?谁愿意错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展露高尚的机会呢?谁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被普遍认同的善良之人啊?麦穗应该原谅他们,而且她已经死了,不得不原谅他们。
原来死可以这样美好,让冷漠的甚至是仇视的人突然间变得亲切友善。死了的麦穗像收债一样急匆匆地收到了她原本早该拥有的一切礼遇。除了那个倒霉的肇事司机,所有曾经伤害她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免除了内心的自责。他们对她的死暗暗松了口气,好像从来不曾伤害她。
此刻,玫瑰丛中,麦穗安详地睡去,尽管她苍白的脸上还残存着最后的绝望与挣扎,玫瑰却给了她关于来世的幸福的遐想——假如她真的有知。
猩红,喜庆的颜色。一个有着一蓬一蓬鲜艳的玫瑰的葬礼,反倒不像是葬礼,像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或者像隆重的婚礼。从来没有为自己庆祝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给过她像样的婚礼的麦穗,此时在玫瑰丛中安详地睡着,她是喜是悲?是悲是喜,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