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玫瑰花及其他 第三节

似醒非醒的麦穗于蒙蒙眬眬中终于有了一些准确的记忆。她的记忆然后一直停留在出车祸前一天的黄昏。

那个黄昏,做好晚饭的麦穗看看墙上的挂钟,该到麦子下班的时间了。她在餐桌上摆好碗筷,然后下楼。

下了楼的麦穗来到家属区一个椭圆形花圃前,这里直对小区大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进出大门的人。

砂城的隆冬即将来临,花圃里只是一些枯枝败叶,往日盛开的鲜花无法在枝头残留。麦穗就站在这破败的花圃前等女儿。尽管她知道,女儿下班很少有按时回家的时候,她还是天天站在这里等她。她想通过这种等待让女儿明白,她有多么爱她,这种爱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她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一点点流逝,原本因下班高峰期而人潮涌动的大街已慢慢安静下来,对面的楼群还次第亮起了闪闪烁烁的灯光。一,二,三……她耐心地数着对面明亮的窗户,等待女儿出现。对面所有的窗户都亮了,但依然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女儿又与同事到外面的某个地方玩去了。她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她知道,自从陆思豫走进这个家门,女儿就在心里怨恨她。她觉得对不住女儿,但是毫无办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她要把母女两人的生计维持下去,要有足够的物质条件把女儿培养成人,就不能断然拒绝陆思豫的接近。她希望女儿长大后能理解她,原谅她迫不得已的选择。然而奇迹没有出现,她始终没能得到女儿的原谅,尽管陆思豫已经很久不来了。麦穗的心痛起来,剧烈地抽搐着。她在疼痛中急切地渴盼,渴盼能立即见到女儿,把想说的话都统统告诉她。是啊,女儿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过她说话了,即使她真的说了什么,女儿也会与她的话背道而驰。女儿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现在,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女儿,她不能忍受女儿这种极端的惩罚,更不能失去女儿。否则,当初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呢?假如没有当初的选择,她和女儿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此刻,她是多么怀念从前的日子啊,那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的日子……想起这些,她的心又感到了温暖,一幕一幕往事浮现在她眼前,与街上流光溢彩的车灯和霓虹灯光重叠在一起。

“妈!”这是女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吐出的一个字,像崩豆一样清晰响亮。她不像别的孩子学说话时会将“妈——妈”两个字连起来说,麦穗教了她好多天才教会她喊妈妈。

女儿站在巷子里出神地看别的孩子踢毽子,她多么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可是没有孩子接纳她。麦穗能理解当时孩子们的思维,有两种人他们不愿意为伍甚至有意进行孤立:一是学习特别好的或者老师特别喜欢的;二是特别丑陋的或者家庭状况不好的。她不知道孩子们将女儿归于哪一例,但她知道,女儿是孤单的。后来她给女儿缝制了毽子和沙包,一有时间她就带着女儿在院子里玩,但女儿并不开心。

麦穗给女儿找来很多书,有名家小说,有儿童故事。女儿迷上了阅读,她再也不用羡慕巷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了。

麦穗带着女儿刚搬到砂城时,偶尔进商场,女儿站在卖糖果的柜台前不肯离去,她只能给女儿买一支包着彩色玻璃纸的棒棒糖。回到出租屋,女儿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却一定要让妈妈先舔一下,然后问甜不甜。麦穗心里酸酸的,连连说甜,但忘了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是女儿替她擦去眼泪的,然后下定决心似的对她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吃糖了,糖吃多了牙齿会痛的。”

到毛纺厂工作不久,厂里停产了,麦穗迫于生计去走街串巷推销布料,已经上中学的女儿总是跟她做伴,去共同忍受周围的白眼乃至谩骂。当时她是多么感激女儿啊!正是看到身边懂事的女儿,才给了她继续向生活挑战的勇气……

女儿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了。随着女儿的成长,在女儿心里膨胀起来的却不是对母亲的爱,而是完全变成了对她的怨恨。麦穗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也知道女儿很难接受她的错误,但她还是想告诉女儿,她之所以会犯那样的错,完全是因为她对女儿的爱,无私的爱。此时,在这寂静的冬夜,她是多么渴望见到女儿,并不仅仅是为了告诉女儿这些,还有关于她的父亲——女儿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然而,麦子始终没有出现。

麦穗的心开始惴惴不安。

慢慢地,街上的霓虹灯仿佛也安静下来了。这样的夜晚,冷风飕飕,麦穗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冻僵了,双腿早已失去知觉。但她还是坚定地站在那里,面对破败的花圃,一边等女儿,一边回忆昔日鲜花的绚丽。不知麦子是否出了什么事?一个年轻女孩子,深夜不归会出什么事呢?一种更大的惶恐重重地压迫着她……

后来,天就蒙蒙亮了。

远远地,麦穗看见女儿和一个男人向这边走来,走到小区大门前时,两个人挥手道别。

尽管天色幽暗,她还是能从那个男人的体态看出,他就是经常送女儿回家的人,一个开始歇顶的中年男人。原来,女儿一直都在和那个中年男人来往,而且发展到整夜整夜待在一起的地步。这对女儿来说,将来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结局啊!?女儿坠入这样的人生游戏,看来,曾经为她所做的牺牲真的毫无意义了。她看着走向自己的女儿,两个人距离越来越近,又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想伸出手抓住女儿,却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力量。她感觉自己虚弱无比,只能僵硬地看着女儿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麦穗拖着僵硬的腿随女儿机械地上了楼,回到家里。还没有等她说什么,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的女儿又走了,甚至没有问一问她为什么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站在楼下,当然也没有问她在楼下站了多久。

女儿又走了。麦穗呆呆地坐在冰冷的餐桌前。餐桌上摆放的还是昨天的晚餐,没有人动过的晚餐。

在这个清晨,她对着冰冷的晚餐回忆刚才与女儿分手的中年男人。她知道他是一个外科医生。为了女儿她曾经去恳求过他,但她人微言轻,遭到了他粗鲁的拒绝。她知道自己挽不回女儿了,但她还是祈祷上苍,不要让女儿滑得太远。也许给她足够的时间,容她想一想,还可以想出别的办法将女儿从迷途中拉回来。

她坐在餐桌前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最后她想到他——麦子的父亲。也许,只有他还能帮一帮女儿,也是他的女儿。于是她决定出门。她决心要找到他,趁现在还来得及,她要亲自把女儿交还给他。

临出门前,麦穗从箱子里翻出许多年前的那条红围巾包裹在头上,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她怕经过多年的分别后,岁月的侵蚀已经使他认不出她了。还好,在鲜艳的红头巾的映衬下,如果不仔细看她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她走出家门,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

天空晦暗、混沌,飘着大朵大朵洁白的雪花。这该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吧?她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他了,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是上苍为他们的见面所做的特意安排吗?他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天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如果不是女儿将她逼到了绝境,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鼓起勇气去见他。想到这一点,她不觉微笑起来,尽管那笑容中隐含着苦涩的泪光。他们的女儿,和他们当年一样执著的女儿,为什么还要重蹈一个不幸的轮回?她相信,他有能力说服她,或者再去恳求那个中年医生。

在穿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她看到了对面阳光律师事务所四楼那扇窗户前站着的人,尽管她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甚至还没有断定是否就是她想见的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激动万分。不错,那里一切都未变,只是窗户换成了全景式落地窗。站在窗前的人真的是他吗?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她要向他奔去!

在她奔跑的一瞬间,她忘记了街上飞速行驶的车辆。她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就像一朵轻盈的雪花般飞了起来。

是的,她飞起来了,在美丽的飞翔中她内心深处轻轻地喊道:罗扬,我来了!

雪不紧不慢地飘着。飞翔中的麦穗没有意识到,这初冬的第一场雪不是上苍恩赐给她与他相见的序曲华章,而是为她安排的一场凄美的人生谢幕!她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一刻,站在窗前的罗扬正目睹了她的谢幕。

她以为自己会像雪花一样飞向另一个国度,但她在昏昏沉沉而又破碎不堪的睡梦中却总是停留在从前的故园。

梦中的故园并未凋敝。她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从前点点滴滴的黄昏以及黄昏中的爱情。

在那个初冬的黄昏,她收到了三朵鲜艳的红玫瑰。梦幻般的瑰丽色彩和醉人的芬芳使她真切地感受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爱情,已经在飘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降临。

梦醒后,麦穗突然想到,在她与罗扬的爱情中,她除了每年能收到他的三朵玫瑰,再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没有向她求过婚,甚至有很长时间她连他的一个问候电话都接不到,而她的“做一对平凡的柴米夫妻”的愿望被无限期地拖延下去,那些玫瑰花瓣在时间的延宕中渐渐褪尽了绚丽的色彩,终于暗淡得令她不忍回顾。但她还是在内心坚守那份爱,在她与他分离的咫尺天涯中、在每一个冬季的黄昏里等待。日子就是在她的等待与疑惑中一天天过去的,但她却一直不去见他,他似乎也从来没有找过她。她和他终于音信杳无。分别的日日夜夜在时间的洗刷下变得寡淡,她不知道这淡泊的岁月还能给她和他残留多少情意,她甚至不知道当初他是否真的爱过她。这许多的未知使她疑惑而惘然,她也为此耗费了自己一生的时光。

好在还有女儿,他们唯一的联系,唯一的梦想。

但关于女儿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这唯一的梦便成了她一个人的梦,而且是残破的梦……

破碎的记忆让麦穗更加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