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艋县的字面意思理解,这里应该是有很多船的地方。但事实上,此时在艋县并不存在宽广的水域,当然也没有船,有的只是满眼无尽的褐黄色,一种由黄沙和石头涂抹的色调。同样,处于艋县腹地的沙湖村也是一个被黄沙统治的世界。褐黄色的山,褐黄色的原野,黄沙漫无边际,村子周围的庄稼也是生长在沙地上的,它们的叶子不是惯常的翠绿色,而是洇染出一种灰黄,好像披上了一层沙的外衣。因此,这里的庄稼从春季刚出土萌芽的那一刻起就显露出暮秋将至的萎黄。
已经十四岁的女孩柳絮同样是挟裹着一身黄沙来到沙湖村的。
刚来到沙湖村的柳絮还无法估量自己的未来。
住了一段时间,柳絮就从沙湖村人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民谣中得知,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艋县果真是一个有很多船的地方,沙湖村以及靠近村子的沙湖更是一处世外桃源。
由地理位置看,过去的沙湖是腾格里沙漠边缘的一个淡水湖,它也因沙漠而得名。祁连山脉的雪水潸潸而下汇成一条大河,再翻山越岭穿过河西走廊,将清澈的河水潺潺注入湖中,在沙漠边缘浇灌出一片绿洲。人们称那条河为石羊河。沙湖因了河水的滋润而烟波浩渺、鱼虾成群,湖岸周围芦苇丛生,青草茂密。每年八月,地里的粮食归了仓,进入农闲时节,四乡八村的乡民赶着牛车或马车开进沙湖铲草,为自家的牲口准备过冬的饲料。铲草的人如赶集一般在湖边掀起阵阵声浪,惊得芦苇中的野鸭四处飞鸣,水中的鱼儿在湖面雀跃。人们把鲜美的青草装满大辘辘车,浩浩荡荡的车队往回走,青草的芳香铺天盖地,似乎把村村寨寨都洇染出一片湿润的翠绿色。
然而,随着石羊河上游拦起一座座大坝,沙湖一天天萎缩下去,终于水干草枯了。失去水分的沙湖就像一个夭折的少女,将美好的倩影遗留在沙湖村以及湖区周边的村民们的睡梦中。腾格里沙漠的漫漫黄沙一路向村落逼近,把人们的梦境染得昏黄而模糊。
石羊河上游的水库工地柳絮曾经去过,陪着那个叫罗扬的男孩。有一段时间,罗扬的父亲罗新宇被押送到工地强制劳动,他们前去探视,顺便给他捎去一些衣裳和食物。后来,工地发生了一起因炸药管理不善造成的爆炸事故,罗新宇被埋在巨大的石堆下。也有人说他被炸碎的尸骨让河水冲走了。总之死后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失去父亲的男孩流干了眼泪,他变得无比坚强。坚强起来的他更像个男子汉。他不再喊她姐姐。从那以后,柳絮总是梦见他骑着一匹白马在天边飞腾,且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漫漫黄沙之外……也许这就是一个少女所能理解的关于白马王子的神话。她却不知,梦中的白马王子被漫漫黄沙阻隔,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的预言。
后来柳絮一直坚信,沙湖村的漫漫黄沙和已经干涸的湖泊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地方,包括她的亲人,她的幸福,她的爱情。还有,她的贞洁。那里埋葬的,是柳絮不愿回首的往事。
如今的柳絮能将自己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可以说与沙湖村的一切丝丝相连。她常常沉浸在对那段梦魇般的乡村生活的回忆中,而这种回忆总是以梦的形式出现。
首先出现在柳絮梦中的是那个叫罗扬的男孩。还是当年的模样。不,应该是个青年。她是看着他成长为一个青年的,有着骑士的风度和古罗马英雄式的气概。他和她牵着手从芳草萋萋的湖边走过。他却突然间背转身离她而去。于是她四处寻找。后来她发现自己独自行走在了无人迹的荒滩上。没有芳草,没有湖水,当然也没有那个男孩以及驮着他飞腾的白马。四周是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她从绝望中醒来。醒来的柳絮扭头看看身边熟睡的这个叫罗扬的中年男人。他睡得那么平静,呼吸均匀,但他早已经不是她梦中的男孩了。有时她会推醒他,问一些诸如“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样的傻问题。问了许多年,她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明确的答复。于是她不再追问,在绝望的清醒中让意识重新走向少女时代曾经的梦想。
常常在柳絮梦中出现的还有母亲。想到母亲会让她想到沙湖后来的冷漠与荒凉,就像母亲在她心中制造的冷漠与荒凉。她会再次从对荒凉的恐惧中醒来,然后一脸茫然地陷入砂城无边的黑夜或者稀落的灯光里。她怨恨那荒凉,但她又不能怨恨带来荒凉的那片渐渐干涸且盖满黄沙的地方,就像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怨恨母亲。然后她在深夜里睁着眼睛,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对沙湖村过往岁月的回忆。
柳絮是在十四岁那年来到沙湖村的,此时她渐谙世事,对母爱早已没有了童年时期那种强烈的需求,甚至变得麻木。在柳絮的记忆中,母爱就是母亲每月寄到乡下的十块钱生活费。有时母亲偶尔来一趟乡下,只在祖母的小院里住一夜就匆匆走了,留给柳絮的除了训斥就是她同祖母无休止的争吵。从母亲与祖母的争吵中柳絮得知,母亲已经再婚,而且有了另外两个孩子。
柳絮只能从祖母那里得到安慰。每天夜里,祖母都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给她讲一些事情。祖母讲得最多的是沙湖。在每一个寂寥的夜晚,已无觅处的世外桃源正因其不复存在而被老人描绘得清晰明亮,清晰得仿佛可以触摸到湖边的每一片芦叶,能听见湖水碧波荡漾推动的隐隐潮汐。沙湖的故事是那样的吸引人,坐在旁边倾听的还有那个叫罗扬的男孩。夜很深,很静,浅浅的月光从一扇小窗漏进祖母的房间,这朦胧的月光几乎将灯光融和了,给人一种暖意。柳絮看看身边的祖母,再看看坐在对面的男孩,一种说不清的对沙湖或者是对眼前少年的爱恋在她的心中慢慢滋生,像沙湖边那曾经有过的一蓬一蓬的芦苇,一夜一夜在少女的心田里茂密地成长。
有时男孩的母亲会和他们坐在一起。柳絮称那个善良而柔弱的女人为罗妈妈,罗妈妈也将这个被母亲抛下的女孩当女儿一样看待。坐在油灯下的罗妈妈手里永远捏着针线,她给远在水库工地的丈夫做衣裳鞋袜。更多的时候她替四村八乡的人做婚丧嫁娶的礼服,都是祖母给她揽的活计,作为他们母子在沙湖村落脚后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白天,罗妈妈会在祖母的指导下帮着料理祖孙两个人的自留地,在地里种一些蔬菜瓜果,祖母用收获的粮食和蔬菜作为她劳动的报酬。罗家母子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年届八旬的祖母老眼昏花,她的体力已经不能使她很好地照料祖孙俩的生活,尤其是田间劳作。因此祖母很满意有这么一位贤良的女人借住在她的院子里,她心里也起了给柳絮和罗扬定下娃娃亲的念头。
对于祖母的心意,尽管年少的柳絮还一无所知,但罗妈妈应该知道。后来柳絮想,当年罗妈妈极力要促成自己和罗扬的婚事,有很大一部分带着报恩的成分:他们母子在困苦无依时的确得到了祖母无私的眷顾。
但是,祖母还没来得及按心中的设想给柳絮定下终身大事,就带着遗憾突然离开了人世。八十岁的祖母无疾而终,是母亲从一百多公里外的砂城赶到沙湖村来为她料理了后事。
坐完汽车又改乘马车经过一路颠簸才来到沙湖村的母亲还带来了父亲的骨灰盒。她将父亲的骨灰盒葬在了祖母的新坟边。按照习俗,结发夫妻要等到夫妻双方都百年归世后把遗骸合葬在一座双穴墓中。从母亲的这一举动可以看出,她已经把自己将来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位置留给了她现在的丈夫。因此孤孤单单的父亲只能回到祖母身边。
此时,柳家院子里除了借住房子的罗家母子就只剩下柳絮一个人了,她以为母亲这一次会带她走。但是,母亲离开沙湖村的早晨,她含含糊糊地对柳絮说,在砂城的家里没有柳絮的户口,没有她的口粮和住房,也就是说没有她的位置。也许母亲并没有说谎。当初母亲与那个副局长的再婚是以免除她与前夫的所有关系为条件的,而柳絮正是那层关系的主要因素之一。这也怨不得副局长,他害怕自己的孩子有了继母后受委屈。因此,在柳絮刚来沙湖村的时候,她的户口也随着她落在了村子里,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沙湖村村民。而且,母亲和现任丈夫又相继生下了一女一子,柳絮对母亲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或者说,当初母亲按照时尚和迫不得已的选择嫁给父亲,又匆匆忙忙把柳絮带到世界上,事情本身是一个错误。而后来她决定把柳絮永远留在沙湖村,只不过是给了自己一个纠正错误的机会。
那个早晨,柳絮送母亲到村口,在暗淡的晨曦中她看着母亲陌生的背影,已经十七岁的她终于洞察了母亲与自己分离多年后她们之间客观存在的距离——这是时间与空间的累加效应制造的距离,这距离不会使母亲因为抛弃了自己与前夫的女儿而产生丝毫的愧疚。但柳絮宁愿相信母亲说的是事实,她不带走女儿仅仅是因为户口以及与户口有关的一切待遇造成的。因此她不能怨恨母亲。
那个早晨,十七岁的柳絮看着在村外土路上急行的母亲越走越远,她的视线被母亲身后扬起的沙尘模糊了。此时,她同那个因父亲惨死而坚强起来的男孩罗扬一样,顷刻之间也变得坚强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