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饮食男女的精神世界 第一节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纺织集团公司大礼堂正在彩排,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五一节。

陆思豫站在礼堂窗户外面听了一会儿,他没有进去,也能想象出舞台上的情形——意气风发的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是从全公司职工中按年龄、身高、体重等指标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真好啊!陆思豫不由感叹道。

当年,年轻的陆思豫正是唱着《团结就是力量》走进了平安县毛纺厂,当了一名国营企业的正式工人。头发花白的陆老太太亲自送儿子去工厂报到,看着儿子已经显得壮阔的身板和微微突起的喉结,她觉得自己吃的半世苦没有白费。

平安县畜牧业发达,五十年代后期,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和开发利用畜牧资源,县城里兴建了第一家毛纺织厂。到一九六六年的时候,尽管全国各地的时局变得混乱,但作为平安县支柱产业的毛纺厂不仅没有停过产,还把“卫星”越放越大,一连建了两个分厂,成了凉州地区影响最大的红旗单位。扩大生产需要劳动力,更需要思想觉悟高的新型职工,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陆思豫正赶上好时候,这令陆老太太十分欣慰。她喜欢那家毛纺厂,喜欢儿子能够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还有可能于将来成为举足轻重的一员。

陆老太太从小就会手工织布,到平安县后也跟当地妇女学过用粗羊毛纺线,再织成“羊藿子”,她对家用土织布机非常熟悉。当年她嫁给陆祥后虽然也穿过洋布衣裳,还偶尔出入县城的几家洋布店,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用现代化机器纺织洋布的工厂,连县城里好多女娃娃都进厂当了工人,去操作那些轰隆隆的纺纱机和织布机。这也应该与人民政府帮她要回对儿子的抚养权一样,是新社会与旧社会的重要区别之一吧?从中原流落到西北,平安县毛纺厂是陆老太太平生见过的最大的现代化工厂,她感叹自己赶不上当一名纺织工人的好时候了,但她相信儿子在那里肯定会有一个符合于新社会的似锦前程。就在送陆思豫去毛纺厂报到的第一天晚上,陆老太太破天荒炖了一锅逢年过节才会有的豆腐烩肉,与儿子面对面喝了几盅酒,而且喝醉了。她不停地对儿子说着醉话:好好干,毛纺厂可不像咱们家从前的豆腐坊,需要技术……她却不知道,她频频提到的“豆腐坊”最终引起了陆思豫的反感。陆思豫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往岁月刻下的窠臼中。包括他去学校读书,原本是要用新的思想抵制或遗忘一些东西,忘记过去,成就一个新的自己。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喝醉酒的陆老太太对儿子进行一番叮嘱教导后,沉睡在了自己的美梦中,从她微笑的脸上就可以猜测到梦的大致内容——那里面装满了陆思豫的似锦前程。这对于陆老太太的一生才是至关重要的。相比之下,因为后夫的原因,陆老太太对小女儿陆霞没有过多的过问,有时连最起码的关心都不够。

陆霞是随波逐流长大的,别的小孩穿补丁衣服她也穿陆思豫剩下的补丁衣服;别的中学生下乡的时候,能够留城的名额已经被陆思豫占了,她只好跟着下乡;别的女人结婚她也就稀里糊涂地嫁人了。因此,陆霞对娘家一直充满怨愤,母女俩的关系处得不好,兄妹关系也不太融洽。但陆老太太并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她唯一的儿子。

事实上,陆老太太对陆思豫的期待和培养实在谈不上远见卓识。她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社会似乎已经远离了崇尚劳动最光荣的时代,“工人”成了无知、落伍、贫困、苦力等等描述社会底层众生相的代名词,尤其是纺织工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纺织业竟一落千丈,纺织产品只赔不赚,厂里发不出工资,纺织工人总是和失业、落魄联系在一起。以畜牧和纺织为支柱产业的平安县也不能例外。

好在三十多年后的陆思豫经过千锤百炼,早已转换了思维模式。在他看来,不论是一个单位的人事结构还是整个社会的阶层结构,都像一座金字塔,劳力者是最下面那一层由无数沙砾碎石堆积的塔基,虽然属于最广大的、最有力量的一个阶层,维系着整个塔体的稳固和安全,但是,把那一粒粒沙砾拆分出来,你能说其中任何一粒沙子很有价值吗?很珍贵吗?即使有那么一点使用价值(比如和水泥的时候总是要掺些沙子),还不是被上面一层又一层的“特殊材料”牢牢地踏在脚下?陆思豫可不想做底层的一粒沙子,仰人鼻息,供人践踏。为此他做出不懈努力,终于摆脱自己的工人身份,一步一步往金字塔上层攀登。刚开始他的奢望并不高,以他的资质和背景,处于“中层”就会让他感觉良好。但是,在砂城纺织集团,他最终踏上事业的顶峰,进入了人生的黄金时段。他不仅从未离开纺织行业,还成了该地区该行业的舵手或者说领头羊。当然,步入仕途的陆思豫一开始并没有忘记母亲的教诲,做一个对得起平安县的人。因此,在社会发生重大转折的大环境下,作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塔尖人物,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有没有饭吃的问题,而是下属六七家纺织厂的数千名职工能否吃得上饭的问题。

无论如何,陆思豫为了毛纺厂那数千口人的吃饭问题还是付出过不懈努力的。远的不说,在九十年代初期,已经规划到砂城的原平安县毛纺厂二期工程扩建,改制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的二级单位,作为公司总经理的陆思豫仅一次就在扩建后的第二毛纺厂安置了下岗女工三百多人。原本仅有区区千来名职工的一个毛纺厂,突然间多出三百余张嘴,在当时行业危机逐步加剧的情况下,决策者无疑是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陆思豫把这个难题揽了下来,第二毛纺厂投产前,他不仅四处跑原料、跑销路,还通过私人关系到市里甚至省里跑资金、跑设备。虽然跑的结果不太理想,资金不到位,最后还是让重新上岗的职工每人交了近两万元集资款才解决基本问题,他却在职工群众中尤其是砂城市委领导班子中赢得了很好的声誉,成了砂城励志改革且卓有成效的先锋模范。陆思豫就是在那年获得省里颁发的“五一”劳动奖章,后来又从市人大代表成长为市人大常务委员。

职务越多,陆思豫为自己的工作考虑得越多,也为自己的得失考虑得越多。也许正是这些过多的思虑挡住了他纵观人生全局的眼光,他在重负下只会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当然看不到长远的未来。但此时因事业蒸蒸日上而有点飘飘然的陆思豫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

陆思豫没有上过大学,为了仕途需要,他弄了一张某函授学院的本科文凭,后来又就读于某高校文学院在砂城举办的硕士研修班,获得了一个离开本市甚至本单位就得不到承认的硕士学位证书。这样的文凭有多少含金量陆思豫心里明白,但他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学到了很多实用的东西,充分理解“文化”是成功人士必不可少的金色外衣,他对“文化”更是由衷地景仰和追求。这从他荣升为砂城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后对企业文化建设的热情就可见一斑。

陆思豫刚到总经理的位子上时,纺织行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纺织工人的月薪不过四百多元,按照当时的物价,他们的物质已经够贫乏了,陆经理不想让自己的员工因物质贫乏再患上精神贫乏症。陆思豫的想法自然是对的,职工有了好的精神面貌,企业才有再度繁荣的希望,否则,曾经被誉为砂城轻工业之星的纺织集团不仅会一直消沉暗淡下去,还有可能彻底陨落。

根据陆思豫对企业文化的构思,纺织集团公司在他任职初期突然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协会,如书画协会、音乐协会、体育协会、摄影协会、文学协会,还出现了钓鱼协会、桥牌协会、园艺协会等等,在这些协会中发展或者说发现了众多的优秀人才。这些协会和协会里的人才都归陆思豫领导,而且他领导组织得有声有色。在他的协会中,某个职工的版画作品在省级刊物发表,又有某个职工的书法作品获得国家级奖项,还有一个职工的摄影作品参加了国际巡回展出(只限于新加坡和澳门两地)……与砂城其他行业相比,纺织集团公司取得的艺术成绩已经相当卓越,这大大地鼓舞了人心,在陆思豫手下任职的公司中层领导中投身艺术的人也趋之若鹜。但是,问题也不是没有。比如,下面二级单位有一些缺乏文艺细胞且又不理解领导的少数工人对这一繁荣的文化现象就产生了看法——连肚子都吃不饱还搞什么精神会餐?有本事把职工的工资涨起来,生活水平提起来,不用领导催促,大家也会有闲情逸致钓钓鱼打打牌、听听音乐看看歌剧。当然,在砂市这样的西部小城还没有条件举办正规的音乐会或者歌剧演出,甚至连像样一点的文艺演出也没有,工人们能够多进几次电影院也是好的。现在却要求为了一家温饱而劳碌奔波的职工去发展业余爱好,纯属扯淡!甚至有个别人用调侃的语气给公司的协会总结说,都是“四拍干部”拍出来的不朽杰作。何谓“四拍干部”?简言之:一拍脑袋,某天心血来潮拍拍脑袋想出一个好主意;二拍胸脯,对自己的好主意拍着胸脯给上级部门作保证、给广大群众许承诺;三拍屁股,出了问题拍屁股走人,换个部门照样做官;还有一拍应该是拍上级的马屁。如此言论在纺织集团公司的部分职工中很流行,显得不近人情,说是对企业领导的恶毒中伤也不过分。

陆思豫对此并不知晓,他一如既往地热衷于企业的文化事业。除了领导各协会开展工作,他对摄影、桥牌等项目的兴趣不大,他感兴趣的只是题几个字、写几首诗,企业的内部刊物成了他题字和写诗的主要阵地。一时间,纺织集团公司的下属二级单位都纷纷办起了自己的油印小报,比较有名气的一份小报叫《纺织赞歌》,另一份叫《职工之声》,还有一份叫《开路先锋》。二级单位的小报每月出两期,在每期报纸编辑好后,正式印刷发到职工手里之前都要送到协会会长陆思豫那里审核。陆思豫从来不对那些付出了下属们无数心血的作品乱加指点,只是对《开路先锋》提出了一条建设性意见:我们又不是修铁路挖隧道的,“开”的什么路?他泼墨挥毫,在小报空白处龙飞凤舞题上了“骆驼草”几个字。接到反馈信息的下属心领神会,为该刊物写出了千来字的“卷首语”,主题是赞美骆驼草精神,不仅反映了砂市的西部特色和情调,又表达出纺织工人像戈壁滩上一株普通的草,坚忍不拔,生命力顽强,能克服一切不利于自身生存的困难而茁壮成长。后来《骆驼草》成了纺织集团公司的机关刊物,由陆思豫亲自题写刊名,且越办越红火,刊物也由一张小报升级为八开本杂志,内容上不仅刊登文学作品,还刊登书画、摄影和音乐作品,在砂城范围内都形成了相当的影响。后来出现的困难是,够得上《骆驼草》档次和级别的作品太少了,作为发起人和领导者的陆思豫还必须要笼络人才,不仅有撰稿方面的人才,也有编辑方面的人才。

麦穗就是为了顺应《骆驼草》的生存而调到纺织集团公司机关的,她做了这份企业内部刊物的文学编辑、打字员兼排版工。

不管怎么说,麦穗是纺织工人中为数不多的从正规院校毕业的人员之一,虽然只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总比大部分仅有初中文化的工人强多了,而且她有过多年在县文化馆工作、与文字打交道的经验,这个职位非她莫属。

陆思豫虽然领导着公司下属的好几个协会,但他绝非独断专行的人。将麦穗调入机关是郑重其事上了例会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是举手表决了的。然而,事情一经流传到外面,却远不是那么回事了。

要说陆思豫将麦穗调到集团公司机关没有一点点私心,也不符合实际情况。如果三十多岁的麦穗脱掉工作服,穿上得体的衣裙时,依然是那样优雅、漂亮,把她埋没在一堆灰蓝色的工作服里,成天和轰隆隆的机器打交道,确实有点不人道。俗话说英雄爱美人。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陆思豫虽然做了一个企业的总经理,又在市里担任人大常务委员,这样的官衔不值一提,在砂城一砖头就能拍死一大堆,更别说放眼全省或者全国了,总之一句话,他和普通市民并没有太多区别,也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对于这样一个凡俗之人,连英雄们都克服不了的困难他能怎么办?何况按照麦穗当时的处境,她的确需要帮助,难道他一个有能力有办法的大男人能对一个弱女子兼同乡的困难置若罔闻吗?当然不能。对于外面的传言,不论真假,陆思豫都照单全收。为了不枉担虚名,他又循序渐进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将谣传的虚假成分演化成真实的激情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