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灰 色 第四节

一切都是突然之间改变的。

麦子七岁那年春天,母亲接到一张拆迁通知书和为数不多的一笔安置费。居委会要她们和其他一些居民尽快搬家,说是平安县城要与四十多里外的砂城合并,砂城也将从县级市升级为地级市。

地级市就要有地级市的面貌和规模,而且城市要引资,要开发,作为老城区的县城就必须改造,才能向发达的中、东部地区靠拢,把砂城建设成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这是大势所趋。因此,在县城里除了居民们祖辈居住的土房土院,还有运作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小店铺、小作坊和一些作为县城经济支柱的国营企业通通要拆除。因为它们太陈旧且太不具规模了,不能让它们像旧时代丑陋的补丁一样贴在新兴现代化城市这张光鲜的脸上。当然,这必须要有人而且是大多数人勇于做出牺牲,这种牺牲包括失去他们的家园乃至他们赖以生存的职业——他们必须腾出自己的位置给那个即将诞生的现代化都市以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那段时间县城里被要求搬迁的人很多,每天都有牛车或者三轮车拉着破破烂烂的家什和家小从街上经过,杂乱而繁忙,也不知他们都往哪里去了。只听说县城周边农户的小土屋都租出去了,安顿着暂时无处可搬的居民。在权威人士的预测和评说中,县城房价飞速上飚,即便是一间私人盖的小土坯房都卖到了五千元至八千元不等,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其实土坯房并不值钱,县城居民看好的是盖了房子的那一小块地皮。据说砂城将来要在这里建设超级商业区,那些被土坯房占领的县城边缘地带都将成为未来城市“钱途”无量的黄金地段。

县城的改造工程很快拉开序幕,工程是从县城中心的十字关开始破土动工的。几乎在一天之内,就从砂城浩浩荡荡开来了一些穿蓝制服的工人,他们握着推土机和铲运车的方向盘,随着轰隆隆的鸣响,县城中心那座经历了无数风雨的钟鼓楼轰然倒下。工人们的建设热情无限高涨,短短几天工夫,拆迁现场就延伸到了麦子家那个美丽的园子。花和树在刀斧的飞舞中纷纷倾覆,房子顶盖被掀起来了,原本幽深的宅院顿时暴露在初春季节冰冷的阳光下,是那样的晦暗而没落。

院子外面,推土机不分昼夜地忙碌,轰隆隆地碾过来又碾过去。

街道在消失,民居在消失,文化馆在消失,平安县城里的许多东西都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两年后,推倒的废墟上树起了一栋栋灰色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四层楼或六层楼,还有棋盘似的宽阔而规整的街道,其中有一条商业街取代了昔日的钟鼓楼而作为县城的新标志,被命名为罗马街,街道边耸立着同样是用水泥浇筑的高大的古罗马武士塑像和意大利风格的廊柱。县城和砂城相连的是一条三级高速公路,它是唯一能让县城居民感受到由一个封闭的小城建设为现代化都市的直观见证。然而,已失去昔日家园的人们并不知晓,重新屹立在他们眼前的灰色县城能否阻挡住这一个冬季从西伯利亚席卷而来的新一轮寒流。

作为新标志的罗马街是平安县城归并到砂城后一次规模浩大的形象工程,工程拉动了某些行业的经济增长,如房地产;也造就了一批失业人员,如那些被拆除掉的店铺和企业的昔日的主人们。在城市形象工程的牵引下,母亲带着麦子搬了许多次家,从平安县城沿着还未完全竣工的高速公路一直搬到了砂城市区。

从搬家的那一天开始,母亲已经没有固定职业。她先后在商场当过营业员,到邮局送过报纸,给居委会扫过马路,去市场卖过盒饭,还蹲在夜晚的街头摆过烧烤摊。此时,母亲身上已经闻不到淡淡的花的幽香,她的头发凌乱地拢在脑后扎成一束,飘散着总也洗不净的烟尘味儿。到后来,母亲终于沐浴上了砂城“再就业工程”的光辉,进纺织厂当了一名女工,她们也随之住进了纺织厂的单身宿舍楼,生活才算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