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车祸或者第一场雪 第二节

在电脑前打了两页手稿,罗扬感到双眼发涩。岁月不饶人,近期他常常有一种疲惫感,做什么事都显得力不从心,一种暮年将至的忧戚笼罩在心头。

罗扬并不怕老,也并不畏惧潜伏在年老体衰之后的疾病或死亡。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一些事没来得及做,一些心愿还没有了结。或者说,世界欠着他的,他也欠着世界的。欠了一大堆理不清的“债务”的人,又怎能容忍不期而至的老迈与力不从心呢?将《民事诉讼举证原则的适用》顺利出版,是他众多心愿中的一个。还有一些愿望却暗藏在内心深处,考验着他的定力与耐性。它们到底是什么呢?罗扬一时无法准确定义。无法准确定义的它们如同梦魇,左右了他的生活,迫使他不能与自己、也不能与世界做一个清楚的了结。这样的状况成了他生活的“常态”,总是出其不意地打断他对自己以及世界的理性思维,常常搅得他寝食难安。

罗扬关上电脑,把书稿随手摞在一堆散乱的文件上。他站起身,扫视一眼显得凌乱的办公室,心情愈加烦乱不堪。

其实,罗扬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由于心情的原因,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未好好整理办公室。原先有一个见习律师做他的助理,姓冯,人很勤快,总是把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两年后,冯助理开始独立办案,搬到另一间办公室。他依然恭恭敬敬称罗扬“老师”,罗扬则由原先的“小冯”改称他为“冯律师”。自立门户的冯律师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来,向他请教问题或者借用工具书。前几天冯律师过来还书,看见罗扬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信函和那部总也打不完的书稿,由衷地说:“您该请个秘书。”罗扬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快。他没有回答,拿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说翻起来。冯律师尴尬地笑笑,准备将刚还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法律辞典》放进书柜。罗扬却拦住他说:“不用,不用。我有个习惯,思维出现障碍或心情烦闷时要干点杂事,比如整理文件,读无关紧要的书。”冯律师听懂了罗扬的另一层意思:他在读一本无关紧要的书——有时是大卫·哈里斯的《黑马奥德赛》,有时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寻找失去的时间》——这是他心情烦闷的征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端打扰。后来冯律师仍然偶尔到罗扬的办公室坐坐,很亲热地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只是不再请教问题,也不提让罗扬雇秘书的事。不久,冯律师自己请了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做秘书,他愈加像个律师了,再很少到罗扬的办公室来。

罗扬一直不喜欢冯律师那样的年轻人,头脑灵活,却目空一切,凡事咄咄逼人。在他看来,这是缺乏阅历的表现。那种不喜欢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初生牛犊不怕虎,冯律师的年轻和精力旺盛追赶着罗扬的老迈,但后一个原因罗扬从未真正意识到。纯属心理问题,且有点阴暗,又将被人疑为落入了同行是冤家的俗套。许多事情不能往深里分析,还是马虎一点好,罗扬自嘲地摇摇头。

罗扬最近心情不好跟冯律师没关系。他心里常常盘桓着一个问题:“失去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何况是流失的时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他读过好几遍,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心情,拖沓而漫长;关于《黑马奥德赛》,大卫·哈里斯用传说和幻想将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与古罗马恺撒大帝的血缘联系起来,只能是一种浪漫的慰藉。那么,自己的人生问题呢?却依然得不到解答。种种困惑使罗扬的情绪很容易起伏不定。前几天他因感冒找医生,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半天,说心律不齐,有杂音,建议他做一次全面的健康体检。罗扬没把医生的话当回事,喝了几包感冒冲剂,觉得病症基本消失,便不再去医院,但他的情绪还是容易波动。难道一颗不到五十岁的心脏真的老弱不堪了?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儿。

今天,罗扬的心情就被吴启明的失约搅得烦闷起来。他放下书稿,开始整理桌子上杂乱的书籍和文件,想借此理顺思绪,让不良情绪尽快平稳下来。

“砰,砰——砰!”有人敲门。听起来不像惯有的用手敲门的声音,而是用什么东西往门上砸。

“请进!”罗扬把一摞码好的文件放进书柜,转身盯着虚掩的门。他想看清鲁莽的来人是谁。

“砰,砰——砰!”来人并没有自己推门进来的意思,门继续被粗暴地砸着。

罗扬走过去拉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眼镜片凝了一层水雾。他费了很大劲才看清,门外站着的是刚才拄拐杖过马路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扶门框,一手举拐杖,准备继续砸门。见到罗扬,她把拐杖拄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你是律师吧?俺要告状。俺打听过,别人管不了的事你们管。”

“进来坐下慢慢说。你要告谁?”罗扬把老太太让到沙发前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俺要告俺的儿子。不孝啊!他不让俺回家。对,俺就告他不赡养老人!”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

“俺娘家姓刘,婆家姓陆,年轻时人家叫俺陆刘氏,现在叫俺陆老太太,街坊都知道。俺当家的过去做皮货生意,后来开杂货铺。有一年黄河决堤,俺从河南老家逃荒到西北时晕倒在路上,他捡了俺一条命。后来他说俺会过日子,娶了俺。当家的死得早,俺靠磨豆腐才把儿女拉扯大……”老太太如倒豆子,把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撒在罗扬面前。

“挑主要的说。你现在住哪儿?”罗扬打断她的痛说家史。

“俺住在医院,第二人民医院。他们把俺弄到医院就不管了,俺在那里住了三年。三年啊!眼看过年了,俺想回家……”老太太的思维非常清晰,说话条理分明,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

罗扬在记事本上快速写着。

“你不知道啊,俺儿子在外面又找了个小的,他把钱给小妖精了。这事俺媳妇蒙在鼓里。”老太太小声嘀咕,很神秘的样子。

“你儿子很有钱喽?他叫什么名字?”

“俺儿子没钱,他总跟俺说他没钱。俺儿子叫陆思豫,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他对着俺叫穷的时候就跟唱歌似的。‘穷’你知道吧?不是缺五斤白面二斤清油,也不是进不起酒店下不起馆子,是没钱买‘别野’也没有能力赡养老娘的那种穷。”

老太太把“别墅”说成“别野”,像是故意的。一连串绕口令似的话把她绕累了,喘息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俺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一个总经理没钱?他可以不养小女人也可以不买‘别野’,但不能不管自己的老娘!后来俺跟踪他,他每次都提大包小袋到那个妖精家去,可对他的老娘,却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俺打定主意,告他!这次再告不赢,俺就把他的事说给媳妇听:他自己没买‘别野’,说不定给小妖精买了‘别野’呢!”老太太说话很有意思,拖着长调也跟唱歌似的。

“好吧,你先回去。我要了解一下情况。说说你在医院的病床号和你儿子的住址。你到会计那里预交五百元代理费,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有人代你写诉状立案。”

“俺……俺没钱。”

“算了,看你这么大年纪,先交两百元吧!”

“俺只有五十元。”老太太摸索半天,从深蓝色棉袄大襟里掏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

“你不用交钱了。等你告赢了儿子,我找你的‘穷儿子’要代理费。”

“你一定去调查哦!”老太太把五十元钱重新揣进棉袄大襟的暗兜里,使劲拍了拍,看看钱的确放妥实了,才放心地走出门去。

罗扬站在窗前,目送陆老太太横穿马路。

雪愈下愈大,一团一团的雪片如破棉絮似的簇拥着、翻飞着往地上扑,城市被大雪笼罩得迷迷蒙蒙。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它来得那样迅猛,迅猛得有点不近人情,好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妇,要把积攒了一生的满腹哀怨一股脑儿都倒出来。街上的行人变得慌慌张张,只顾低了头径直往前走;各式车辆也显出忙着赶路的样子,在迷蒙的雪雾中疾驰而过。

面对急匆匆的行人和车辆,陆老太太有好几次停在马路中央,颤颤悠悠地朝两头张望。积雪已经在她的头顶和后背抹出一片灰白色。汽车驶过的呼啸声使罗扬替她捏了把汗。

突然,迷茫的空气里“嘎”地激荡起急刹车的声音,一个人影随着那声尖厉的回响飞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到马路中央。马路边上的许多人都忘记了自己的行程,围拢过去,叽叽喳喳演示着莫名的紧张与兴奋——在平淡的日子里有一场事故供人议论总是值得兴奋的。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车被围观的人群挡在了路中间,司机焦灼不安地打喇叭;有的车抛开围观者,绕道而去。马路上顷刻间变成乱糟糟的。

出车祸了!罗扬抓起大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朝楼下跑去。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亲自将陆老太太送过马路。

罗扬跑到街心。出事的是辆暗红色面包车,车前有一摊血迹,渐渐被飞扑下来的鹅毛大雪盖住。裹着一张红头巾的伤者躺在地上,从装束看是女人。血从她的头巾上一边往下滴答,一边凝固,变成暗红色。人们看不清她的脸。

肇事司机大概吓慌了神,把脸伏在方向盘上一动未动。

交警赶到,把伤者抬上一辆随后赶来的救护车。

罗扬看了受伤的“红头巾”一眼,她一动不动蜷缩在救护车的担架上。救护车载着她朝医院方向狂奔。一片鲜红在罗扬眼前晃动,他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几个交警一边测定伤者和肇事车辆的位置,一边不紧不慢地做笔录。罗扬这时才看清,倒霉的司机正是吴启明。不一会儿,吴启明和他的面包车也被交警带走了,围观的人散去。

陆老太太脸色刷白,站在离血迹不到两米的街道中心。罗扬向她走过去。陆老太太忽然站立不稳,身体摇摇欲坠。罗扬一把扶住她。她靠在罗扬身上喘了几口长气,哆嗦着苍白的嘴唇说:“吓死俺了!”

罗扬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把老太太扶上去。他给司机付了钱,又嘱咐几句,要司机把她送到第二人民医院。然后他在老太太耳边大声说:“你不应该独自出来!”

陆老太太眨巴着眼睛,挤出两滴浑浊的泪。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不孝啊……”

罗扬望着走远的出租车,决定去会一会陆老太太的儿子,管一管她的“闲事”,然后再抽空看看吴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