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礼后,宫廷内似乎将我遗忘了,连越封都不再来看我,好像一时间大家都突然忙碌了起来。
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候坐在庭院中发发呆,看看那红梅开了没有,尝尝流云的手艺,倒也惬意。虽然我一直不大明白,这册封礼明明就是冲着我来的,怎么我册封礼结束后,大家的忙碌却不是冲着我来的,这让我大惑不解。
不过我却不太担心,有吃有喝,也没有人管我,偶尔还能偷溜去抱月楼听段子。只不过,师父又不见了。
我心底里比任何时候都怀念萱谷的时候,只有你我的世界,形影不离,才是我所盼望的。这些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总是叫嚣着这不要那不要,常常忽略自己的内心,真是大错特错。
我带着流云去抱月楼的时候,她一路上唧唧歪歪,让我十分怀念越封。流云则一本正经地说:“虽然越封也这样说过我,但是偷偷出来的确不合礼数,我不得不说……”
我连忙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要不是本姑娘不认路,也不会带你出来。”
小二看见客人上门分外热情,上来就道:“二位爷,您里面请,今儿特意给您留了个敞亮的包厢,您最爱的锅贴刚刚出笼……”
我将扇子从脖颈处取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进抱月楼,一边丢给了小二赏钱。他的声音更是欢快,一路笑脸相迎,将我们引到了抱月楼的雅间。
这第二层的雅间位置的确不错,可以看清楼下大堂的光景,且观看台上的表演视线绝佳,若看累了还能看看对面厢房的观众,真是个好地儿。
眨眼间小二上了一壶梨花愁、锅贴和几道小点心,布好了桌子,弓着腰退了出去。
庄先生的惊木一拍,众人皆安静了下来。照例是先和听众们讲了讲最近有趣的事,调侃了一番后,才开始了今天的主题。
“话说当年世子韩洛,为何十六年后再现江湖?”这个开篇告诉我们,要抓住听众的心理,不仅仅需要有好的口才,更要有审时度势的眼光,快、狠、准是必备的。
“韩洛一别长安十六年,虽然听闻他曾出现过几次,但也是极其低调,不惹人瞩目的。作为韩家唯一的血脉,他的归隐,是韩家在政治舞台上的谢幕。原本在朝中已经极具人脉关系的韩洛,因十六年前的宫廷政变,离开了,他再回来,不得不让我们猜测一番。”
此刻我正好吃完了面前的一盘锅贴,顾不上流云递来的手绢,自斟了一杯梨花愁,仰头喝下,甚爽。平视的时候,发现对面厢房坐着一位中年的男子,那人虽然穿着华夏的服装,身上的异域之气还是无法掩饰。他的眉眼之间有些眼熟,我认识的人真是屈指可数,竟然觉着他眼熟,也算是缘分。
于是满嘴油光冲着对面的听客点了点头。
他只手捏着一只酒杯,看见我的时候目光顿了顿,然后停在我身上便不再移去。我只好在他的注视下,接过流云递来的绢帕抹了抹嘴,冲他咧嘴笑了笑。他方才回过神来,然后冲我抱了抱拳,果然是个江湖中人。
“话说那日小公主在镇国塔内如何惊险,我们不得而知,但不难推测一定是经过生死搏斗。韩洛从塔内出来的时候,那是满身伤痕,当年名震江湖的韩式剑法,也无法全身而退,可知塔内多凶险,真真叫人欷歔。皇家的册封礼是祖上传下来的,凡是能出来的,都是咱百姓的好儿郎!”惊木一落,众人皆叫好喝彩。
师父的确是受伤了,不过哪里是满身伤痕,想来这是说书需要,也就罢了。
再将目光落在对面的厢房里,竟然见到了楚辛走进去,毕恭毕敬地与那中年男子说话,那中年男子微微颔首。过了一会儿,楚辛也落了座。
我终于晓得为什么觉得他眼熟……这完全是中年版的楚辛。楚辛没有离开长安城,并非像我和越封推测的那样,他的目的,竟然是在等他的父亲来长安。
我刚刚将目光移开的一瞬,便不幸地与楚辛的目光遇上了,真是的,本不该随便围观的。
楚辛微微一笑,便对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中年的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起了身,向我这边走来。
这男子华服绾发,走过之处都有人侧目而视,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场。直到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勉强可以给这类的气场划一个范围—皇气。
“长安,这是我父亲,楚云安。”侧身在这位中年男子后面的楚辛上前了一步为我俩介绍道,“父亲,这是我之前同您说起过的苏长安,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的这番熟悉的眉眼让我此刻终于有了答案,尽管眼前的楚云安,脸庞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和长在皇家的气势,让他格外与众不同。这种气场有关岁月,无关风月,是楚辛或者越封都没法具备的。
“苏长安?”楚云安低沉的声音念了念我的名字,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好名字。”
我冲他扯了扯嘴角,想起庄嬷嬷与我讲的那些故事。我骨子里流的是苏家的血,他纵使再有魅力,也是我生身父亲的对手。
“楚伯伯眼光甚好,这名字正是家父所取,虽然简单,却意义深远。”
楚云安笑了笑,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也不客气。
楚辛恭敬地上前为他倒了一杯梨花愁,他轻轻饮了一口,才道:“你长得像极了你母亲年轻的时候。”
我在他对面坐下,也不顾楚辛有些担忧的眼神,径自倒了一杯酒,冲他冷哼了一声,一饮而尽。原本觉得这一气呵成的动作颇为潇洒,却不想之前喝了很多,这一杯喝得又这样猛,难免有些眩晕,不争气地抚了抚额头,对面的楚云安却笑了起来道:“这下越发像了。”
屋外突然下起了冰雹,砸在窗户上哗哗的声响格外清晰,小二们连忙把窗户关上,一边赔笑道:“今年冬天真是蹊跷,下了这么久的雪还没有停的迹象,竟然还下了冰雹,真是太过妖异了。”
掌柜点头道:“像极了十六年前的天气,那时候长公主还在咧。”
说罢冲我们拱拱手,又走到了隔壁的包间去了。
楚云安的眉角抖了抖,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放下酒杯,看着对面的我,说了句:“十六年前的冬天,的确如此,风雪大作。”他的眼神掠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的地方,我偏了偏视线,看见临街的窗户外面有朦胧的红灯笼的光圈,格外喜庆。
楚辛站在他的身后,从头至尾不敢坐下,偶尔看着我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关心。
我们俩对饮了一阵,我终于决定起身离开。
流云见势赶紧帮我取下白狐大氅,低声道:“是非之地,是非之人,姑娘早早离去真是明智。”
我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对她耳语道:“我……我喝多了,再不走就要吐了。”
楚辛有些担心地上前搭了我一把,我冲他礼貌地挥挥手。刚刚出了厢房,楚云安从后头走到我身边,一时间我们就站在了二楼的雕花栏杆处。那庄先生正说到高潮处:“韩洛那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有这样的本事,让长公主将最后的宝物交给他。那是何宝物,谁也不晓得。有人传说那是华夏的藏宝图,长公主当年甚得先皇喜爱,掌握咱们的财政命脉不是不可能,她临终之时将这交给韩洛,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人深思;又有人说那是她当年对楚国皇子的最后嘱托,想要靠着韩洛传出去……”
凭栏处,看着庄先生眉飞色舞,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参与感。他口中的长公主的宝物,是我。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这不过是娱乐大家的一个戏文,解释了又如何,只能笑笑。楚云安却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吓了一跳,心中害怕他耍酒疯。
“你娘,不是叛徒,她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华夏的事情。如果一定要算,那就是她对我动了情,当年我野心勃勃,的确是想……”
若是庄先生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我倒觉得颇为符合戏文的习惯,楚云安说起这些的时候却让我由衷地觉得恶心。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冲他笑了笑:“见着你以后,你可知道我怎么想我娘亲?”
楚云安神色温柔:“怎么想?”
“她的眼光真是……真是差了些。”说罢一阵恶心袭来,我急忙推开他,往楼下跌跌撞撞小跑而去。
那个我从未谋面的父亲,或许他没有给这位长公主带来惊心动魄的爱情,但我相信他一定爱极了长公主,他也一定知道突然提出要嫁给自己的长公主,不过是一时冲动,但对这一时冲动他却愿意安静地守候。
对国,他是镇国将军;对家,他又何尝不是一个王者。大爱无声,向来如此。
这个当初拒绝了长公主的男子,十六年后的伤春悲秋让我恶心。如果他没有将长公主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就不配拥有这个女人。显然当年横在他面前的杂念过多,而这些杂念又何尝不是横在长公主面前过?终究是他的爱不够纯粹不够多罢了。既然如此,他就是对不起我娘亲,十六年后他再悲伤也只是活该!他祭奠的是自己年少的时光,还是那个少女对他的执著?又或许,这个少女的执著更金贵些?更能满足他的成就感?
我咳嗽了两声,扶着墙站在抱月楼门口的巷子前呕吐不止。小风拱了拱我的背被我一把挥开,流云轻轻拍着我的背。冰雹已经停了,只是这雪像发了疯似的铺天盖地而来,割得人脸生疼,头顶飘过流云无比惊喜的声音:“恩人?”
刚刚吐完只觉得神清气爽,我抬头见走来一个男子,他背着长安大雪,带着我的无比欢喜走到面前。
我擦了擦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师父,你也来喝酒啊?真巧,我刚刚喝完……”说罢头有些眩晕,这抱月楼的老板真是个实在人,梨花愁的酒劲儿真足。
“你带着小风先回宫。”流云点点头,牵着频频回头看我们的小风渐行渐远。
雪花很快覆盖了他黑色的大氅,长街上鲜有人走过,街市两边的檐下都挂着红色的灯笼,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红火。
“你见到楚云安了?”师父拢了拢我的披风。
我突然对娘亲当初去找楚云安却被拒绝的伤心感同身受,轻轻推开他的手,抬起头来问他:“楚云安来长安,你们是不是担心他图谋不轨?你们是不是怀疑楚国人对华夏贼心不死,所以你和越封这些日子都在忙这些?”
师父掸了掸额头的雪花,点了点头:“你如何得知?”
有人的地方就有不透风的墙,听闲话的地方又何止我未央宫的假山后呢?只是听见他的答复,我心中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雪,和眼前的景致倒是十分相称。一时间没有忍住,簌簌掉下泪来:“所以你今日来找我,也因为楚云安在此吧,我们可真是有缘啊。不过我在未央宫也好,在曾府也好,在萱谷也好,都不重要,我对你而言只是徒弟。你见了我就进去吧,别楚云安走了,你白跑一趟,这么大的雪来一趟也不容易……”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说出的话只是想着刺他越痛我才越甘心一般。
“哈哈哈,真是有趣,韩洛的手足无措竟然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身后传来了楚云安的声音,楚辛照样跟在他的后面。
我立即停下埋怨,仿佛刚刚对着韩洛说那些气话的人不是我一般,一脸严肃地对着走来的楚氏父子。
韩洛走到我身旁,轻轻地将我推到了他的身后:“有何指教?”
“镇国塔一出,江湖中想和你过招的人跃跃欲试,我父亲想看看传说中的韩式剑法,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与……”楚辛上前一步说道。
千里迢迢是为了来和韩洛过招?这话说来恐怕小风也不会信,漏洞百出,真是连说谎都说不好,对我们未免也……也太不尊重了。
他的话音未落,韩洛微微蹙眉,有些不乐意地打断道:“没有。”
要换了越封肯定得跳脚大骂,楚云安听了这话却笑了笑,真是老狐狸。楚辛却上前一步,不甘心地问道:“为何?”
“今夜风雪太大,长安刚刚饮酒过度,不宜待在室外。”他半揽着我边往回走边说道。
“是风雪太大困住了韩氏剑法,还是这个小姑娘困住了你?”楚云安的语气轻描淡写,见韩洛只是略微停了停脚步,又道,“我本以为华夏泱泱大国,恪守人伦,不过世风变得真快,我的确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了,苏长安可是唤你一声师父?”
他的话刺在我心上,这是横在我和韩洛面前最不愿意提及的东西。
韩洛与我都尚未讨论,他有什么资格提及?我停下脚步,便要与他理论,韩洛轻轻一拦,对他说道:“与你何干?”
韩洛素来不喜欢多话,之前与他们解释实属罕见,恐怕也是顾及到对方的地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结果发现却是纠缠不清了,我都能觉得他心中厌烦之情。结果楚辛却又紧接着说道:“你比你徒弟年长十二岁。”
原来韩洛比我年长了十二岁,我心中嘀咕,这些我原来是不晓得的,多亏他说了出来。真可惜我不记得当年他少年的样子,比起现在这张死气沉沉的脸,应该多了几分明媚吧。师徒名分、年龄差距、君臣有别,这些问题随着韩洛和我先后出谷,一一出现,却让我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心意。此刻楚辛的话,却让我格外想看看师父的反应。冷冷地从我头顶却飘过四个字—
“那又如何?”
显然楚辛并不知晓韩洛这人的脾气,估计这短短的几句话,让他觉得失了面子,于是提高了些音量道:“我与长安相识已久,如今已向华夏国主提亲,还望韩世子成全。”
韩洛的脚步果然停住了,能听见他脚下雪花支离破碎的声音,瓣瓣有声。
“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所以我请来了父亲。长安自幼无父无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想有关长安的婚事,定要世子您点头才是。”楚辛又补了一句,在这风天雪地里显得尤为清晰。
“你喝多了。”师父丢下这一句,拉着我的小臂加快了步伐,我知道他肯定对这楚辛厌烦到了极致。
楚辛有些担心的追了一两步,我冲他挥挥手表示告别,却被师父不满地将手按了回来,之后我便心安理得地被他握着,一路走下去。
走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人陪我,而这个人,是我的心上人。长街夜雪灯笼红,我与你并肩前行。韩洛,你可知道我这一生,都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