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半夏站在我前头,穿着红色锦缎,粉色的中衣,显得十分水灵。
她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是漂亮的走兽浮纹,看来价值不菲。她对那侍卫报了自己的名字:“曾氏,半夏。”
侍卫客气地将她的名字记录下来,然后对我道:“姑娘?”
我换了一个手提袋子,然后道:“大哥……苏氏,长安。”
那侍卫突然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然后抱拳道:“公……姑娘里面请。”
曾半夏停了步子,回头看了看我,在她的眼光中我揉了揉有些累的胳膊。
“你这袋子里是什么?”此刻我们俩已经进入了塔中。塔身是由长方形的青砖叠加而成,各层之间皆以木结构做楼板,升降亦以木做扶梯,离我最近的一扇门楣上可有蝙蝠图像。石壁之上有点有壁灯,虽然不及外面的通亮,但也算得是灯火通明。
我看了看曾半夏,并没有答理她,原因是我正在思寻着眼前的路线,南是哪边来着?不可节外生枝,耗费体力,流云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你不会是带了干粮来吧?”曾半夏笑起来的时候真丑,于是我瞪了她一眼。
“比起我,你哪里像什么公主?”她走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来拿。
我一偏身,看见黑影闪过,我这才想起,此刻已经是册封的时刻了,我们竟然在这里说话。当然主要是对面这死丫头,简直是不分重点。那黑影现了形,拔出长刀,生生从空中砍了下来。
曾半夏大叫一声:“真杀呀?!”
我扭头见她已经瘫软的模样,真是活脱脱的丢人现眼,我一抬眼便看见塔内的楼梯旋转而上。那黑影似乎完成了他的那道工序,一转眼间就没有了影子。
真是好手。
我从腰封中取出一粒小药丸递给曾半夏道:“如果遇到危险,将它捏碎撒到敌人面前,可以给自己争取一些时间。”我这么做并非慈悲为怀,这塔里行册封礼的人越多,我的胜算越大。因为这些黑衣人的数目是固定的,他们需要分散对付很多人,而同伴越多,对我越有利。
曾半夏接过我递给她的小药丸,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冲她摇了摇头,也懒得解释。转身就往往楼上冲去,心中默念着师父之前叮嘱着我的话。
身后却听见曾半夏对我吼道:“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感谢你吗?我出了这个塔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公主了,我要嫁给韩洛……”那声音在塔中回荡,仿佛能震落一些尘埃。
第二层是四面屋子,师父曾经关照过,在最高处有一只夜明珠,所以路途上的我不愿意再多耽搁,直接往第三层奔去。身后也听见了曾半夏的脚步声,我居高临下能见她停留在了第二层的一方屋子前,正要推门而入,却冷不丁有三只飞镖射了出来,曾半夏迅速地侧向一边,我对她的反应能力真是刮目相看。
我再一抬脚,却冷不丁踩了空。那木板原来只是拼凑在一起,一时间卡在里面十分尴尬。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师父让我带着一些石头了,投石问路原来是这么用的。我一边为自己领悟到真谛感到激动,一边却听见第二层的房内传来了一声惨叫。
曾半夏的声音异常尖厉:“我不是……我不是公主……”
刚入塔的时候曾半夏讥讽我道:“比起我,你哪里像什么公主……”后来立即就出现了那个黑影,我原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的黑影,难道其实是早就安排好,要来杀人的?在曾半夏的惨叫中,我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我给了她防身的药丸后,她对我说—“我出了这个塔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公主了……”
一切都是冲着我来的。
冷冰冰的长刀突然横在我的脖颈处,一个声音道:“姑娘,报上名来。”
我咽了咽口水,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曾氏,半夏……”那脖颈处的冰凉一闪而逝。我拔出陷在楼梯中的小腿,从木梯的间隙中看见了二楼的房间中流出的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塔内静谧得似乎能听见塔外的人群声,一塔之外,是人间。
不再像之前一路小跑,也许这次是被木梯卡住,但是我不晓得下一步会不会死在木梯上。他们杀了曾半夏,也许很快就会发现杀错了人。
现在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能尽快拿到那枚珠子,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每上一层阶梯,我便丢一块石头,于是我很快来到了第五层,而石头用时方恨少,我本不该嫌重的。
我的速度也随之变慢了些,每一脚下去都要先用脚尖探一探,真是行走在刀尖上。倏地一声,我便看见了脚下有影子闪过。我立即寻了一个墙壁靠住,不动声色地从我的腰封中取出了之前的一粒药丸。
师父和越封都给了我武器,好在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武器,那武器也着实方便易携带。身后的影子再出现的时候,我已经捏碎了手中的药丸,然后砰的一声,我一转身便将手中的药丸洒了出去,另一只手迅速了捂住自己的鼻子,那黑衣人显然没有想到我的秘密武器,所以刀未挥起,已经轰然倒地。
我挥了挥眼前的药雾,心想我这些年好歹不是不学无术,骗人害人这种事情我还真是得心应手的。
正在我得意之际,三道黑影从天而降。我有些泄气地倚在了墙壁上,我低估了敌人的数量,看来今日凶多吉少了。
面对劈过来的弯刀,我的匕首都来不及出鞘,生生挡了一挡,来不及顾虑虎口生疼。那些黑影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样一闪而过,比起之前的龙套显得十分专业,钻了个空子,在他们的追赶下,我一口气上了七楼,连头也不敢回。
不知道是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是他们发现了那个死去的并不是苏长安,又或许这两者本就是一样的?但是眼下我只想活着出去。
那黑影蒙着面终于出现在了我的正面,他一身黑,蒙着面,双手握刀,然后便要劈下来。我往后一退,发现已经到了墙壁,这塔层越高,地方越窄,就在我拔出匕首的时候,眼前的黑影又出现了两位。我心中只有两个字:死定了。
“苏长安?”中间的黑影人问道。
塔内再无其他女子,看来他们杀错人的事情已经发现,我也难逃此劫。想我这一生,虽然有些短暂,但好在苍天待我还算可以,临终之前算是跌宕起伏了一把,被这么多人追杀,也算是说书人口中的主角才能担当的待遇。
只是男女主角最终都是要见上一面的,男主角还得抱着女主角哭得死去活来。不过世间也没有太过圆满的事情,我一向看得开。所以我将匕首递给那中间的黑衣人道:“我怕疼,麻烦你动手的时候利索一些,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苏长安。”
那黑衣人与旁边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发了话道:“小公主?”
我闭上眼睛道:“嗯,是我。”
耳边呼呼两声剑声,我想这杀手真够专业,我只闻剑声,自己却不觉得疼,看来公主的身份还是有些用处的。然后咚咚几声,脚下的地板略微震了震,似有重物落地,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抠着身后的墙壁。
“这十六年来,为师对你太放纵了,你果真是什么也没有学到。”
虽然这话极尽嘲讽,却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音符,我睁开眼见着他一身玄衣持剑而立,那软剑上有一两滴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原本将我围着的那三个黑衣人已经悉数倒下。
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把搂住我的救命恩人道:“师父,我吓死了,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
“嗯,我都见着了。”他拍了拍我的背,以示安慰。
我推开他生气地说道:“你看见了还不来救我?让我在水深火热中欲仙欲死吗?”
“还好你不怕死,没有丢我的脸。”他揉了揉我的发顶,言语中似乎并不那么严肃。
“师父,他们……似乎是想杀我,安排好的,曾半夏被误杀了。”
师父将剑用袖子揩了揩:“有我在,没人杀得了你。”
“那……那我还要去拿那个倒霉珠子吗?”我蹭了蹭脚下的木板,“我有些饿了。”再抬头时竟然有黑影闪过,那黑影手中弯刀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直冲师父后背而来。我直直冲了过去一把推过师父,那刀便生生落在了我的左臂上,布料撕裂的声音真是难听,我便生生扛了一刀后跌落在了地板上。
师父一回身,剑刚出鞘便见一线细血落在了地板上,那人嘭的一声瘫在了地上。
“小十三!”他俯身过来,看了我的伤口道,“该死,剑上有毒!”
这刀虽然割得我生疼,半片衣袖也被染红,好在他没有什么事情,这有毒的刀也不曾伤到他,让我颇为欣慰。我笑了笑对他道:“师父,别怕。”
他看了看我,眼光闪烁一瞬,然后吐出了三个字道:“失礼了。”
他看了看四周,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轻轻扯下我领口处,伤口在靠近肩膀处的膀臂上,泛着紫色,可眼下我的左肩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比起伤口,这更是让我猝不及防。
十六年来,他一直恪守男女之界,不曾对我有过任何亵渎。
他倾身向我,只觉得左臂上有两片柔软覆在我的伤口上,然后轻轻地吮吸起来。比起之前的疼痛,这一刻真真是应了我刚刚的话—欲仙欲死。
待他吐了几口污血后才对我道:“应该无碍了。”他割下一段布料将伤口包扎了一下,站起来,别过身去又道,“把衣服穿好。”
我见四下无人,突然想起从前在萱谷,他每逢我洗澡更衣的时候,总是一副窘迫的模样。此刻见他如此正经,我也顾不上伤口的疼痛,阴阳怪气道:“你脱了人家衣服,要人家自己穿上,是何道理?”眼睁睁见他的肩膀抖了一抖。
他微微撇过头来道:“我只会脱,不会穿,你自己看着办,再不走,我自己出去了。”
“别呀!”我立马将衣领提了上来盖好肩膀,碰到伤口时龇牙咧嘴了一下下,也立马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讨好地说道,“师父你刚刚那一剑真是太厉害了,我都没有看清,那人……”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没刹住脚便撞到了他的后背。
师父微微低下头,抬起我的下巴,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戏谑温柔的神情:“听着,小十三,管好你自己,为师不用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守着!”
刚刚还是你侬我侬,这话就犹如一道闪电,生生地将我劈醒了。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难道我还不明白,这不过是我的一相情愿。我其实是累赘,而作为累赘,是没有什么好计较的,生命都是人家护着的,不满什么的只能放在心里,我好歹也要表现出一些累赘的专业素养。
两人一路基本无言,那些杀手再也没有出现,他领着我一路往上,偶尔说几句“小心脚下”、“跨过这层”的话,我都一一照做。
空间越来越窄,已经到了十二层,他侧身对我道:“小十三,那上面只能容纳一人,你去拿了夜明珠就立即下来,我在这里等你。”
我“哦”了一声,就要上去,他却一把将我拉住道:“之前吩咐你带的那些石头呢?”
我一脸茫然:“都用完了呀。”
师父叹了一口气:“用完的你可以捡起来再用的。”
“……”原来不是石头用时方恨少,而是我太笨。
师父摇了摇头,挡在我面前,将每一级台阶都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对我道:“上去吧。”
我捂了捂胳膊处的伤口,冲他笑了笑:“我去去就来。”
这地方果然只能容纳一人,四周有黄木浮雕暗门,像是装饰。我便一刻不留地走到了供奉的案几前,案几上放了一个红木麒麟浮雕盒,我小心地将它打开,看样子并没有机关再来害我。
盒盖刚刚打开,便是一阵刺目的亮光,真是颗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我盖上盒面,还未转身,便感觉到了身后的一阵阴风,本能地喊道:“师父!”
耳边传来了刀剑相碰的声音。师父踏在扶梯之上和那黑影过招,眨眼的功夫,四周的黑影如同被惊醒的蝙蝠一般,突然间都密密麻麻地出现了。我所在的地方虽然容不下他们进来,可我也出不去。
“站出来!”师父腾出空儿,示意我站到扶梯的出口处。
师父周围已经有了四五个黑衣人,我从未见过如此身手的师父。如果命丧于此,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我自记事起就跟着他了,死的时候也跟着他,自然是圆满的。我握着木盒,站在了扶梯出口处,须臾之间,他一手吊着塔内的自上而下挂着的黄色符绸到我面前,一手将我一把抱起,在我耳边道:“小十三,抱着我,不要撒手!”
“好!”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他松开了符绸,又下了一层,那些黑衣的杀手似乎有增无减。
只听见其中一人嚣张地叫道:“十六年都不见韩洛,如今韩式剑法再现江湖,竟然是为了一个女人。”
另一个附和道:“哪里是为了什么女人,分明是为了公主,这可是能给韩家荣华富贵的公主!”
“韩家想平反,就是借此一搏了吧。”
……
韩洛一手紧搂着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问我道:“小十三,会数数吗?”
我有些摸不着脑袋,但还是木讷地点点头道:“会呀。”
“闭上眼睛,数到二十,我们就出去了!”
我使劲搂着师父的脖子,闭着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四……”耳边只闻风声、刀剑之间的碰撞声以及伴随着的一些惨叫。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如此亲切真实,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萱谷,我从小风身上摔下,他一把托住我,那时候风是暖暖的,阳光是柔柔的,师父是冷酷的。
此刻险境重生,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困境并不可怕,让我恐慌的是在这个困境中,只有我孤身一人。
眼前一阵刺眼的光,莫非夜明珠的盒子被打开了?我微微睁开眼睛,原来是已经出了塔。周围却是格外安静,所有的侍卫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抬头看师父,他的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握着剑的手有些发抖,血从他的肩膀处不断地流下,让我心头一阵刺痛。
他小心将我放下,然后给我使了个颜色,示意我将盒子送过去交差。
我将盒子捧到曾太尉面前道:“夜明珠在里面,太尉。”
“半夏呢?”曾太尉接过我的夜明珠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开,便向我问道。
我突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从我一进长安就开始刁难我的女人,虽然我讨厌她,却从没有想过让她死。我看见曾太尉斑白的头发,突然间有些心酸,这个为了朝廷卖了一辈子命的老者,连自己的女儿都赔上了。
“长安!长安!”楚辛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到了近处,他将坐骑丢给了一边的侍卫,一边冲我跑来道,“长安,怎么受伤了……”他的声音中满是焦急和惊慌。
华夏的侍卫走到了师父边上,毕恭毕敬道:“世子,御医就在此处,这边……”请字还没有说出口,师父的目光从楚辛握着我肩膀上的手上收了回来,冷冷道,“不用了。”
我推开了楚辛,走到了师父后面。小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也随我跟在师父后面。师父停了停,看我道:“册封礼已经完成了,长安公主请回宫吧。”
册封礼?长安公主?
这几个字落在我的耳朵里,针刺一般。
那塔内的黑衣人的话宛在耳边:“哪里是为了什么女人,分明是为了公主,这可是能给韩家荣华富贵的公主!”
“韩家想平反,就是借此一搏了吧。”
难道他是为了自己家族平反才救我的?我不信,此刻我只想问问他,这是不是真的。
“师父,徒儿还等您教诲!”
他顿了顿,将软剑插回了剑鞘,然后轻轻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变胖了,这一路我抱你下来也不至于如此吃力。”
身后突然响起了曾太尉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半夏,我的儿!”
我一回头,见到曾半夏的尸体已经从塔内被抬了出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光景总是叫人心酸,再一回头,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楚辛道:“长安,我护送你回去吧,看样子生了太多变故。”
我看着眼前的楚辛,有些感动,他的温柔和细腻似乎永远集中在我的身上,呵护备至。我冲他点了点头,在他的护送下上了马车。
身后是曾太尉苍老的哭声,我想起初入长安的时候,他怕夫人的样子,有些感慨。太尉又如何,也是个平常人,会惧内会心疼会难过。就像我,也会看着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失落,这时候我只是个有些期盼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