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由于我太晚睡,天亮的时候总是要醒不醒的,常常听见流云和越封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我梦魇了。
对话一般是这样的:“姑娘太紧张了,每天晚上晚膳也不用,就坐在那里傻傻等……”
“晚膳都不吃啊?那是挺严重的。”
“她说她师父来看她,可是根本没有人……”
要不就是这样的:
“昨夜姑娘又坐在那里等了,但是没有人来,我一直盯着。”
“她每天按时吃药吗?”
“我看着她吃。”
还有这样的:“今晚抱月楼有个新段子,我要带你家主子去看。”
“皇上三思,这是姑娘特训的关键时候。”
“我也的确这样考虑来着,所以……”
一连三天,流云行踪诡异……
原本觉着没有流云看着我,我便可以一心一意地等师父了,可第三个晚上,我开始担心起流云来了。
虽然她寻常时候板着脸不苟言笑,宛如一桩木头,还经常泼我冷水,但是一旦不在,又有些挂念,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这皇宫之内,若没有流云,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有点孤单。
根据这两日来的留心观察,流云是被越封蛊惑,联想到之前我听墙角的她与越封的对话内容,这两人一定是背着我去抱月楼听段子去了。
所以今夜我特别多事。
流云,把我那件水蓝色的长衫拿来;流云,这晚膳我想吃点虾仁翡翠饺;流云,那燕窝有些烫;流云,这发髻不好看,不如披着吧;流云,帮我泡杯茶;流云,你来陪我一同看月亮……
直到我实在找不出话来,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也想去抱月楼。但是我担心师父来找我的时候我不在,所以只能不让流云去抱月楼。
从我无力的要求和幽怨的眼神中,流云终于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地问道:“姑娘,你都知道了?”
我微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肩膀:“有好东西要与好朋友分享……”
流云惊愕地抬起头来道:“姑娘……你也喜欢越封?”
我和她同时愣了。
流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我扯了扯嘴角,啧啧……想起越封的行事作风,再看一看流云此刻的谨小慎微,酝酿了一番后,微微咳了咳道:“流云哪,这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流云,你看那越封流里流气,与你的这个传统的性格,有些距离。当然,我不是说他不好,固然皇帝也是应该有自己的世界的,他那样的特立独行不是不可以,就怕你难以接受。”
流云抬起头,看着夜空,缓缓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与他,是不会到一起的。”
我觉得流云这时候分外需要我的陪伴,我将她搂到怀里,安慰道:“其实抱月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鱼龙混杂,与我们的气质不符。”
流云木讷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道:“姑娘……我原本以为你是喜欢恩人的,没有想到你喜欢的是越封……”
我没来由地咳嗽了起来,想向她解释清楚,解释的欲望越强烈,咳嗽的声音越大。好不容易等到咳嗽完了,我已经忘记要跟流云解释什么了。
两人仰望了好一会儿星空,我盘算着今天师父估计也不会来了,打算再聊一聊,就回屋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练舞。随着中秋渐进,庄嬷嬷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严了,真是让人头疼。
“姑娘,谢谢你。”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仔细瞧了瞧流云的脸。之前的流云不是这么个感性的人,她也从来不会说这样多愁善感的言语,一切的一切,都从她与越封出去开始变了!难道她与越封并没有去抱月楼,而是……
“流云,是不是越封对你做了什么?”我紧张地问道,并且准备了一系列的讨伐越封的激烈言辞,只等她点头。
流云别过头去,许久道:“为什么他会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呢?”
完了完了,越封这禽兽肯定做了连禽兽都不如的事情。一个女人的性子要有突然的改变,十有八九要归结于对她的身体或者心理上做了禽兽不如事情的禽兽们。很不幸的是,我身边的流云就是这其中之一,并且那禽兽还不是一般的禽兽。
“姑娘,流云从小就不指望什么惊心动魄,对我来说,幸福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权倾朝野,我只想有的吃的时候不被人打扰,有的睡的时候不被人吵醒,有的爱的时候不被人抢走。”流云的侧脸有着漂亮的轮廓,她的眼神里有着数不清的悲伤。月牙门处有个影子缓缓地离开了,我跟了上去,看见那背影,流里流气……
我听她这样一说,突然想起经常歪着头,坐在栏杆上,看着天元殿上空被飞檐割裂的天空的越封。白天练舞的空当,我见着那模样的越封,总觉得他矫揉造作,没事就喜欢摆姿势,想引得宫中女人们的青睐,实属多此一举。
现在想来,没准他是真的忧伤。一个是流里流气,一个是死板呆滞,却都是忧伤在骨子里的,真是殊途同归。
这忧伤也有很多种境界,第一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忧伤,通过各种方式来展现自己的忧伤;第二种是不希望别人一下子就看出自己的忧伤,企图用张牙舞爪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忧伤,偶尔却流露出一丝神伤,以显示自己的忧伤本质;第三种是觉得自己不忧伤,但一些细节总是会把他们文艺的本质暴露出来。
总的来说,忧伤可以分成三个境界—看忧伤是忧伤,看忧伤不是忧伤,看忧伤还是忧伤。
越封和宋流云,至少在第二个阶段,并且不断往第三个阶段上靠拢。
流云起身对我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并未起身,流云也不再叫我,径直往自己房间去了。
我看着流云离去的背影,短短时间内,为自己得出了这样高深的结论颇为满意,再回想起她的话来,心底泛起一丝酸楚。
我所期待的幸福呢?
小时候我觉得生辰当天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对我百依百顺;长大后,我觉得离家出走就是幸福的,因为师父会担心我的下落不明;后来呢,我觉得出谷就是幸福的,因为我想和师父一起看看我没有看过的世界;再后来呢,再后来他说我是公主,所以要好好呵护我……
长阶之上蔓延的夜色,天气真冷。
师父再也没有来过,倒是楚辛,出现了好几次。
我起初记着师父的教导,后来也想不起他教导过我什么,只是这漫漫长夜,有人陪我玩,我倒是十分开心。
白天练舞、晚上与楚辛说几句话,倒是十分惬意。
上弦月慢慢变胖的时候,越封来了。
他单手翻过石头坐凳,跳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久不见。”
自从抱月楼一别后,我与他的确见得很少。虽然他兴趣广泛,和我重合的地方也挺多,但是他那日没出息的情形重现在了我脑海中,我是怎么也无法对他当日里将我推出去的行为释怀。
越封却不以为意,搂着我晃了晃,完全不顾我已经拧成一团的眉头。他四处看了看,喊道:“小云,上酒。”
我厌恶地将他手拿开,叹息了一口气道:“你当这是抱月楼?”
宋流云却托了个托盘,上置一个酒壶,两只酒樽,走了过来,让我颇感无力。她将托盘放在台阶上,朝越封施了个礼道:“姑娘、皇上,慢用。”
我见她脸颊上拂过一丝红晕,才想起来问道:“越封,你方才叫她什么?小……云?”
流云瞪了越封一眼,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跟了我这么久,她这呵呵,还真是像我。
“请她帮我上酒而已,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来,你看今日秋高气爽,满天星星亮晶晶……”我俩一起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半轮月亮,只此而已。他呵呵了两声又道,“正……正是把酒言欢的好时候,来……”说着他便给我面前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咱兄妹俩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你先干为敬吧。”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流云已经不见踪影,我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樽,觉得江湖儿女不该磨磨唧唧。向来酒品见人品,于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越封咧嘴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对我道:“抱月楼的庄先生先生要开讲那小公主的段子……”说着饮了一杯。
我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伸手将越封拍了拍道:“你说你一个皇帝,怎么在抱月楼被人家那样欺负,主要是害得我……”
他饮尽杯中酒,抬头望月,这个弧度可真是忧伤。
“做了皇帝,就少不了要与人怄气。在家与我母亲斗智斗勇,朝廷上与那些大臣们斗智斗勇,还要与那些各国君主们斗智斗勇。与他们斗,我是皇帝,这皇帝的身份不能受气。那日我在抱月楼,并不是皇帝,受些气也无伤大雅。”
我突然很悲伤地觉得自己错怪了越封,他这样文艺的皇帝,我着实不该与他怄气。想他这番话,与那日里流云同我说的,两人越看越是般配。
“你那舞,练得如何了?”越封问道。
“凑合吧。”我给他斟满了一杯。
越封点点头道:“我今儿是有事情来找你,可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什么事情了,我们喝!”
于是我与他勾肩搭背,花前月下,你一杯来我一杯……
“我打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妹妹,有好吃的分她一半,有好玩的带她一块儿,就像我们那日去抱月楼,我带她去长安街市,像普通人那样……”越封搂着我,醉意十足。
这些话却让我心里暖和,师父与我是师徒情,我的爱情和亲情中一片空白。越封的这番话,的确给我空白的某块地方,增加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那庄先生的说书段子真好听,但他说的那些皇家秘史,总让我觉得是在听戏。我也希望像他书中所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现实是,我与韩洛打了个赌,赌注便是这尊皇位。可惜我年少无知,原以为自己赢了,其实在这个偌大的大明宫中,输了一辈子……”越封喝光了酒樽中的残酒,又倒了倒,发现没有了,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青铜杯子扔了出去,拿起酒壶,便往嘴里灌。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与他一起蹲在了台阶上:“谁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不必介怀。”
他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看了看我:“我没有无知过,我母后说我很灵光的。”
我对他的同情如同一粒种子,已经生根发芽。我仰头看今夜的月亮:“你若真这样觉得,也挺好的。”
越封恨恨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诅咒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
……
我与越封在这个深蓝的夜色中一杯接一杯,然后各自开始胡言乱语,事后回忆起来,只记得了些片段—“活宝,你看那月亮,像不像流云,很冷很刻板,有时候逗逗她是不是格外有意思些?每当我看见她那样,我就忍不住……”他说着就走到了庭院之中,踩着花瓣,走路有些颠簸。
我连忙扶住他:“这月亮长得分明像我那师父,从来只把我当做徒弟的师父,哪里像流云了?我看,我看你这是动了凡心呀……”结果明明见他在眼前,却扶了个虚影,自己踉跄了一下。
越封冲我笑了笑,搭我一把手,将我扶在了庭院一边的石凳上:“今天你真是好运气,我……我给你显露显露身手。”说罢从树上残忍地折断了一截树枝,在庭院中间就开始舞了起来。
我坐着有些累,干脆就手支着头半躺在石凳子上,一手持着青铜三角酒樽,看着越封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演,时不时地提问提问:“你这摇摇晃晃的,是剑法需要,还是你站不稳啊?”
越封晃了几步,投给我一束严肃的目光道:“这是我越封开创的—醉剑,如何?”说罢一个回转,摆了一道,“你倒是说说,这剑使得如何?”
“好剑”两个字被我生生咽了下去,我想我千万不能打击他,今晚他对我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了:“我师父,你知道的那个,真是甩你几条街了……”说罢我觉得自己真是醉了,酒后吐真言大概就是如此了。
越封甩掉了手中当做剑用的树枝,往我这里走,他走路的样子让我有些眼花:“你说我动了凡心,其实你……”说罢他就扑通一声倒在了院子中。
我啧啧了两声,觉得他这醉相真是难看,放下了支着头的手,一不小心,从石凳上跌到了草坪上。浑身燥热,倒觉得这草坪反而清凉得很,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想喊流云再上点酒来,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越发靠近,忍不住偏头看去。
那人却是脚在上,头在下,走到我这里俯下身子,一把将我扶了正,目光落在了我手中的酒樽上,我想他定是来抢我酒的,一边摇着头一边努力往石凳子上面爬去。果然他掰开我的手,叹了口气,将那杯子随意扔在了草坪上,然后一把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我这才在迷糊中看见那个熟悉的似乎是那人与生俱来的眼罩,萱草的香味弥漫开来,像我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城。
我摸了摸那人的眼罩,然后冲他笑了笑:“讨厌……”
那人的嘴角扯了扯,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多少次我贪玩在林子中睡着,他也是这样将我抱回去的。
我将脑袋放心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下次……下次,我们……我们……”
“我们什么?”那声音轻轻问道,有热气在我耳根蔓延,只觉得身体某处突然腾起火来,然后一把将他脖子扣住,用力道,“喝酒!”
然后这些就成了我记忆中的片段,像我第二日睁开眼时候看见的日光,洒进这寝殿青砖之上的斑驳光影,串不成行。
床榻尽头站着流云,看见我睁开眼睛,恭敬道:“方才有公公传话来,太后今日见您。”
我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眯着眼看了看她,“嗯”了一声,流云便赶紧过来伺候我洗漱。
藕色荷叶暗纹的广袖长衫显示着这次会面的重要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回过神来道:“太后怎么现在才见我?”
流云摇了摇头,一边仔细帮我修饰发髻,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在门外久候的小太监带领下,一路前行,连流云都不得陪我。
碧蓝的天空被长乐宫的飞檐分割成两片,我站在大殿之外百般无赖地看着斗拱上的图案,听见殿内偶尔传来的人声。
长乐宫,未央长乐,长乐未央……真是帝王家美好的向往。
长公主当年居住在未央宫,如今这长乐宫是太后居住,想来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的皇帝,对这两位女子,都是深爱之切。
不一会儿,那带我来的小太监弓着腰请了我进去。
大殿之上,红毯台阶的尽头坐着一位妇人,穿着暗红色的大褂,高云发髻,金色步摇,与殿堂内的金碧辉煌交相辉映,彰显着她女主人的地位。
“你就是苏长安?”她从案上拿起青釉茶杯,吹了吹茶面,从氤氲中投过她的视线,丹凤眼,分外妩媚。她的声音有着岁月积淀的沉着,听不出情绪,却从她的一举一动中,让我本能地竖起防备,往后退了退。
师父从我身后,上前了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头冲我微微上扬嘴角。我心中才有些安定,停住了后退的步伐,想这女人的气场真是好强。
我扭头问师父:“苏长安是谁?”
一边的越封痛苦地单手捂了捂脸,无奈地问师父道:“我说,你没有告诉她她叫什么,就这么一直小十三地喊着?”
我生气地瞪了一眼越封,师父是只有我可以说的,你有哪门子的资格来指责?结果在我的干瞪眼中,等到了师父一声—“嗯。”
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我。”我抬起头,想她虽然是这天下主人的母亲,但终究也是个母亲。
她放下杯子,笑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笑容得经历过多少场面才能练就出来—礼貌、亲和、平等,却有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威严,不容侵犯。
真是个出色的政治家。
“好久不见了,走过来些,让哀家瞧瞧。”她从绸缎广袖中露出手,冲我招了招。
“你过来看就是了。”我抬起头对她道。
她悬在空中的手有些停了停,然后又放回了袖子中,笑了笑:“你与你母亲真是十分相似。”她的言语间并不像夸奖,看样子当年这宫廷内的姑嫂矛盾着实不浅。
“我母亲当年是为了这天下才背负了祸国的罪名,如今我长大了,希望能帮母亲正名。”
她单手支头,广袖之中露出白皙的手腕,从大殿之上悠悠地俯视着我。似乎这不是一个太后的行宫,她的气场像极了君临九天的皇帝。
“你从一出生,就是公主,你流淌着的是皇家的血液。”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有什么好正名的?”
人与人之间有气场、眼缘之说,这是个非常有原则性的问题,其原则的本质在于看心情。此刻我心情极差,这一路的迂回颠簸,以及这些天练舞的怨气,让我对她越发看不顺眼。
“没有身份的公主,连银子都没有,更不要谈什么威胁。长公主走了那么些年,你还在怕什么?”我挑眉问她。
当年的政事错综复杂,绝不会像师父和楚辛解释的那般。他们的解释也许仅仅是一个部分,这高高在上的妇人,彰显了十六年前的漏洞百出。
她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手指向我喝道:“你这样放肆,到底不是在宫廷长大,没规没矩!”她的头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和她的回音交相辉映。
我懒得答理她。以前曾经听师父教导,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才能做得了大事,很遗憾这些年来,我的脾气一直表现在脸上,从来不懂隐瞒。此刻我白了她一眼,表示出不屑和无奈。
周围各色的眼神向我投来,恨铁不成钢有之,鄙视者有之,敬佩者有之,我一一都把他们瞪了回去,然后得意地回敬了那妇人一眼。
“哀家与你讲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越封偷偷对我竖了竖大拇指,我越发觉得越封在某种程度上和小风有的一拼。
“你留我在这里这些天,到今日我舞练成才来见我,你是见长公主的女儿,还是会跳舞的姑娘,你自己心里清楚,既然你有求于我,我们便是平等的,你何必用那些话来诓我?”
语毕,周围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听不大真切,那声音中夹杂着咂嘴声、叹息声、咳嗽声……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谁让你这样同我讲话,谁把你宠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说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更显威严。一时间大家都噤了声,尤听屋外鸟鸣声,叽叽喳喳,欢快得很。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步子行到我这里,停了住,头顶飘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我宠的,怎么了?”师父的手在我头顶揉了揉。
大殿恢复了沉寂,隐约听见越封倒抽一口凉气,然后曾太尉上前一步道:“当年长公主忍辱负重,小公主这样被人对待,实则是……”
“放肆!”这太后明显已经火力全开,她一甩裙摆,从宝座之上走了下来,走到师父面前,笑道,“你们是师徒,那便是一辈子的师徒,师徒之间应当各有各的本分。这些年的避世,你不会连基本的伦理都不记得了吧?”
眼前这老太太真是气人,先讽刺我山野长大不说,现在又来挖苦师父,最不能忍受的是她攻击我们师徒二人。我还未来得及讲话,师父将我拉到了他身后,然后迎了上去道:“这师徒当然是一辈子的师徒,太后所言不差。”
师徒、师徒、师徒……这两个字宛如钝器,在我心上割了个来回。
当初说我是公主,现在说我是徒弟……我的身份真是千变万化,就是变化不成我要的那种,可我要哪种?我也想不明白。
那妇人笑了两声,不再言语,旁边的一个小太监弓着腰扶着她又坐了回去。她冲门外招了招手,大家转身一同往门外看去。
红木松鹤浮雕门两边打开,有一女子提着裙子跨了进来,身着浅绿色荷花襦裙,披着锦帛。施施然走近,对着那妇人行了大礼,起身后又对一边的曾太尉行了常礼,接着又走到师父面前,正要屈膝,我连忙扶了她道:“半夏,不必客气。”
她抬起头来,今天的装束可真是精致,可惜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对我却满怀恨意,我手一松,站回了师父一边。
那妇人脸上流露出欣赏之情,点点头才道:“半夏这孩子甚得哀家心意,自幼养在深闺,识大体,懂礼仪,长得像画上走出来的人儿,与你真是般配……”
我看了一眼半夏,又看了一眼越封,越封冲我耸了耸肩。这妇人如此挑剔,今儿却夸了半夏这么多,真是不同寻常,所谓事物异常必有妖。
“哀家体恤你这些年来的劳苦,知道你眼光高,一般的寻常女子,也进不了你的眼。你看着曾太尉的女儿,哀家想给你们做一桩媒……”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笑意,却听得我火大。
这是什么话,凭什么随便指派我师父的婚事?虽然之前跟师父有些不愉快,但这人生大事上,我岂会看着他往火坑里面跳?我不救他,谁来拯救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禁为自己两肋插刀的行为叫好,然后得意地看了看越封,让他看看,什么叫义气!
“我师父不喜欢她的!”
这妇人笑得格外端庄,眼神凌厉,从我头顶直视师父道:“你父亲当年为了国家大局牺牲了自己,现如今,不过是许配你一门亲事,你这样不言不语,难道哀家为难了你?还是这女子委屈了你?”
我拽了拽师父的衣袖,想告诉他,命运只能靠自己,我能做的都帮他做了。师父站在青石红毯的殿堂中丝毫不显弱势,左手背在腰后,微微扬起头,嘴角有些上扬。
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莫不是这妇人的提议正中他下怀吧?他若是娶了旁的女人,就要跟别的女人过他以后的生活?那我呢?那我呢?那我呢!
眼睁睁看着半夏冲我微微一笑。
“太后,我师父不喜欢她的!”我忍不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又说了一遍。
师父转身看了看我,那眼光似乎没有怪我的意思,反而有些—温柔。
明显这个女人不大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像在审视一只脏兮兮的小动物,她的嘴角尽显讽刺,似乎懒得与我答话,目光玩味地又看了看师父。
师父微微咳嗽了一声:“臣以为,婚约之事应当遵循先皇在世时候的意思。”
一言既出,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连那座上的太后也挪了挪身子。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师父,原来他根本就不想回萱谷,他口口声声说要我嫁人,其实他出谷是为了娶亲!
我才不要他给我娶个越封他爹他娘指婚的人来做我的师娘呢!我愤怒地瞪着师父,竟然不争气地掉下了眼泪,师父竟然平静地将目光转回到了王座上的太后身上。
事到如今,我哪里有颜面再待着,只有含泪奔走。好比我为他杀出一条血路,他却似在抱月楼听书般事不关己。
这一路泪奔便奔得迷了路,等到跑得没有力气,抬头一看,墙外三枝桂花,四五个侍卫警惕地打量着我。我佯装镇定地看了看天,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们问路的时候,庭院内走来位翩翩公子,对我笑道:“美丽?”
原本很伤心,这会儿被他“美丽”二字一说,便缓和了许多。
“楚辛,真巧……你也散步啊?哈哈……”
他瞅了瞅我的眼睛,我不好意思地揉了揉,他笑了笑道:“我暂时住在这里,不如进来小坐下,如何?”
我想楚辛经常去我那里小坐,人情世故中讲究的便是礼尚往来,我对楚辛点头笑了笑,和他一前一后进了门去。我越发觉得自己深谙交际之道,真是长足的进步。
楚辛显然也是社交的老手,他很快就招呼下人给浮雕石桌布了一席点心。
“这是我们楚国的特产蝴蝶酥,你且尝尝看。”
我也不客气,心想你在我那儿小坐的时候美酒佳肴你可没少吃,我要是客气了,岂不是亏了?于是冲他笑了笑,夹起来一块,尝了一口,然后,又吃了一块,再然后—蝴蝶酥就没有了。
“今天不用练舞?穿得这么正式?”楚辛笑容温和,我就是喜欢有表情的人,你看,他还会笑。
我冲他摆摆手,想那些大人物从来都不把自己的私事挂嘴上说,所以我故作大度地回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你这蝴蝶酥还有没有?”
楚辛忍俊不禁,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起了身,对我道:“你等等,我前几日做了个有趣的东西,正要拿与你看。”
石桌之上投下桂花树的枝丫阴影,偶尔流动的桂花香中掉落些许花瓣到我肩上,我也懒得理会。
楚辛从屋内执着一只纸鸢信步而来,一手拎着绸绢包着的小礼盒,递给我道:“这是蝴蝶酥,我让人包了一些;这是蝴蝶纸鸢,你喜不喜欢?我前阵子看见长安城里有孩童玩耍,就做了一个,不知道放不放得上去。要不咱们试一试?”
“好啊!”我狠狠地拍了拍楚辛的肩膀。
楚辛回头对侍者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跟着,便跟着我一路出了门。
楚辛果然不是盖的,这纸鸢我从未玩过,倒是十分合我心意。
楚辛一路和我放着纸鸢,一路相伴。虽然这宫中四面都有围墙,好歹还算大,跑来也不算憋得慌。而且一路上楚辛与我讲些楚国的事情,倒也自在。
楚辛小时候被逼着练剑习武,其实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去边疆大漠,看看传说中的大漠中的孤烟,长河下的落日,无奈学业繁重,并不会如他所愿。
我拍拍他的肩膀,深沉地安慰道:“听见你的这些不开心,我没有什么好安慰你的,不如说些我的不开心给你听听,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是最惨的,至少还有个人比你惨不是?”
楚辛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道:“我倒想听听,美丽你怎么个惨法?”
啧啧,我就说这个名字我取得好吧。
遥看天空飞过的一行白鹭,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从小养在萱谷,不瞒你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男人。从小到大,伴随我最多的是我师父。他对我十分严格,让我学很多东西,还不许我这个,不许我那个。最讨厌的是啊,后来我装病什么的他都不理我啦,还有啊,他允许我出谷竟然是为了让我嫁人啊!其实是他自己要娶个妻子,还非说是我要嫁人出谷,简直是可恶极了。”
我气得哼了两声,然后扭头愤愤地问楚辛道:“你说,是不是?!”
楚辛愣了愣说:“嗯,可恶,果真是可恶极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其实我并不想说师父不好,我只是觉得人从一出生就被上天注定好了命运,有些人命中注定水波不惊,有些人的命运则波澜壮阔。
我从懂事的时候就觉得我是那十分不惊的一类,哪怕是小溪也会有浪花,我则是一潭死水,于是心中万分渴望波澜,觉得没有起伏的人生总是遗憾的。
于是我的青春年华就致力于如何折腾,偏偏要拿出个逆天的气势来,却常常被师父泼凉水。我埋怨他要娶妻,我埋怨他……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埋怨他,其实他娶妻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楚辛见我如此神伤,也拍了拍我的肩膀,扯了扯手中的纸鸢线道:“我送你回去吧,把这纸鸢一路带回去……”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儿—
“那边有棵树,别挂在树枝上了,小心……”
“那儿有飞檐,小心小心,哎呀,要掉了……”
“好险好险,真厉害……”
……
刚到我熟悉的未央宫门,我便激动地拍了拍楚辛的肩膀,刚想赞美他识路能力高超,却拍掉了一路辗转反侧而来的高空的纸鸢。
“哎呀—掉了掉了,哎呀……”真是无比心痛,眼睁睁看着它落向远处的殿宇,回过神来,和楚辛却是相视一笑,一种如释重负油然而生。
“走,去我宫里,我让流云做点小点心给你吃。”我冲他挥挥手,一边往宫里去,却见他变了脸色,我再回头一看,不禁歪了一歪。
师父站在庭院中央正向我走来,他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一路走来,目光在我和楚辛身上扫了个来回,有种东西莫名地暗淡了下去。我心里一紧,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原本已经将大殿之事忘得差不多的我,想他明明理亏于我,如今却摆出一副要同我算账的样子,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怒火。
师父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腕便往他身后一扯,对楚辛点了点头道:“多谢送她回来。”不等楚辛说话,他便对一边的流云道,“送客。”
我急忙转身道:“等等!”于是我在师父严肃的眼神中,移到了楚辛旁边,“那个蝴蝶酥……”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内疚地冲楚辛挥挥手,表示告别,他理解地笑了笑,冲我挥了挥手,离开了未央宫。
在流云合上红木大门的声音中,他将我丢在一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原本想带你去个地方解闷,看样子,你这闷已经解得差不多了。”
我立马愁云惨淡地扑了过去,晃着师父的膀子道:“师父,您别看我这样,我愁的,很愁,我心里都愁到不行不行的了。”然后凑了上去,乐呵呵地问道,“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呀,师父?咱们现在就去吧。”作势就要吹声口哨叫上小风,被师父制止住了。
“等你中秋宴表演完了,我再带你去也不迟。”
我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脚尖虚踢了几下:“我从那长乐宫中出来,就迷路了……然后遇到了……”
“还一起放了纸鸢回来?”师父低头问道。
我点点头。
“还带了蝴蝶酥回来?”师父继续问道。
“我错了。”
“等到你正名的那一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师父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我突然想起来我要质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地看见他开了门,往外头走去。
“我想回萱谷去呀!”我握着拳头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他只是减慢了一下步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去。
连个补偿都这么小气,真讨厌!我心中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