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的代价是我迎来了枯燥而冗长的习舞安排,我还没有来得及请示我师父,越封就已经兴高采烈地跨了进来。
“听说你要练我姑姑当年的无双舞,还说练不成绝不罢休,哪怕脚跳断了也要坚持……”越封说着击掌对我赞叹道,“真是够义气,英雄儿女真性情!”
我刚刚从榻上爬起,听见他那话,连忙伸出手来对流云道:“流云你扶我一扶。”
“你莫不是从昨夜就开始练了吧,不急不急,那楚国皇子还要再住一阵子,你今天开始练习就好。”越封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很欣慰。
“皇上,请自重。”我还未来得及与越封说话,听见流云在一边行了个礼。虽然她来宫中的时间不长,这礼数却行得像模像样的,可是这话说得叫我和越封都吃了一惊。
流云不急不躁,上前一步,半挡在我面前,对越封屈膝后,又道:“虽然十三姑娘是您的妹妹,但毕竟男女有别,不得逾越基本礼数。”
啧啧,这流云不愧我的手下的人,跟皇上都敢叫板,牛!
在我满含赞赏的眼光中,她跪在了地上道:“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十三姑娘,所以您即使是皇上,这些话我也不得不说,还请恕罪。”
越封的嘴角扯了扯,然后他笑得有些僵硬:“嗯,你刚刚唤你家主子,十三姑娘?”
流云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像个英勇就义的战士:“正是,我主子名叫小十三,是我恩人第十三个徒弟,所以奴婢称她十三姑娘,奴婢不觉得……”
越封在一边已经笑岔了气,我抚额道:“流云,别说了……”
流云转过来对我道:“是,十三姑娘。”
等越封缓过来,看了看流云,又看了看我道:“活宝,你这丫鬟真是与你配得很。”
流云听他这样一说,怔了怔,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福了福,才退到了一边去。
“我今儿来是有几件事情同你讲。”越封随手端起桌上的杯子,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抱月楼给我留下了阴影,我看越封倒茶的样子也觉得他要酗酒一般。
“一来我母后身子不适,暂缓见一见你,你无需介怀。”
我摇摇头,从榻上下来,踩着鞋子,自己倒了一杯茶,安慰他道:“没事,我跟她不熟。”
“二来,无双舞要在中秋之前练好,也就十几天。为了给你创造安静的环境,为兄定当全力以赴。”
我隐隐觉得不祥。
“这未央宫以后就给你住了,反正之前是我姑姑,也就是你娘亲住的,如今你住在这里也是正好。而且我已经吩咐了下去,下人们都会尽力伺候,未央宫的外墙会有侍卫看守,你放心,绝对不会让外人打扰你!”他冲我邪魅一笑。
我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自暴自弃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一入侯门深似海,难道我以后见不到我师父了?我忧伤地又倒了一杯茶,饱含热泪,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
越封按住我的手臂道:“你这是?”
“以茶买醉。”我悲凉了拂了他一眼。
越封放开手,满眼嫌弃:“喝茶还想买醉?太没有诚意了。”拂袖而去,临别时留下一句,“等有了新段子,我会带你去抱月楼的。”也算是有良心了。
我与庄嬷嬷的相处还是不错的,她不爱讲话,跳舞的时候眼神神圣得很。经历了十六年不爱说话的师父后,我觉得即使是面对哑巴,我也能自娱自乐,毫不费力。
庄生梦对我的先天予以了肯定,我没有告诉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因为好奇,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舞谱。
与庄嬷嬷在庭院中练习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晃过当年的情形:师父盘腿坐在门前不远处的褐石上,轻抚七弦桐木琴,手指白皙细长却又不失力度,我踩着他琴调子的节拍,古老的舞谱步步开出莲花。
回想那时候的风轻云淡,还有握不住的他,或许这些年我出谷的执念是错的?
日暮时分,殿宇染上一层光辉,庄嬷嬷欣慰地笑了笑:“小公主,您在舞蹈上的造诣上不输长公主。”
曾经的努力让今天的我学习这段舞蹈时看起来毫不费力。虽然当初只是为了让师父弹琴的时候不寂寞,让他注意到我,算是歪打正着,但并不能否认我过去的努力,所以我的成功可以模仿。
庄嬷嬷在夕阳下远去的影子显得很单薄,又有些苍凉,仿佛她微微有些佝偻的身躯中有些让我震撼的东西。
她为了长公主守护至今,只为了帮她正名?或许从长公主将她赎身的那一晚,她就有了执念。
这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她,她要报恩的想法,同我有些相似,我对师父也是如此,他养育我十六年,能为他做些事情,便是我的幸福。
我已经三天不见师父了。
月下旁逸出几枝桂花,一纵排的红木柱,支撑着这个夜晚的死气沉沉。
我用完晚膳,换上流云早上帮我换上的白底浅紫碎花的襦裙,绾着流云刚刚同别的宫女学来的祥云髻。
白天的时候庄嬷嬷曾无意提及,她当初拜入师门,师门中有一本门派之宝,叫做《游若惊鸿》。当初只是学了一半,师门便遭遇不幸,不想在抱月楼中竟然以这本书一半的舞谱,夺得当年的花魁。
我自然没有告诉他,在萱谷的时候,曾经阅读过师父藏书中关于舞步的书籍。那时候年少,对什么都具有好奇心,所以学了一阵儿。等到自己摸索了一通学好了后,表演给师父看,结果只得到他点点头说了声“尚可”两字的反应。这让我觉得十分落寞,落寞之余就将那书给烧了,以表示我的不满。
那本舞谱叫《游若惊鸿》,真是巧合得很。
师父素来对我反应的接受度相当之高,所以当他看见一摊灰烬和我得瑟的笑脸的时候,说道:“你可知道这本舞谱能换一座城池?不过,你学会了,就算了。”他将“算了”二字说得极轻。
那时候我不懂城池是什么意思,现在长大了,见了世面,才懂得这一座城池可以换多少笼抱月楼的锅贴呀!只得一声叹息,都怪自己年少冲动,不然这一路就可以过得锦衣玉食了。
“你坐在这里,是看什么?”那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来。
师父?我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这个大活人,想师父这身手得多好呀,来无影去无踪的。但听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许久不见的语气,反而像刚刚才见过,现在又见,没话找话说一般。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却又不愿意被他发现我的心情波动,看着自己的脚尖道:“看月亮呢。”
“哦?看月亮?”他饶有兴趣地微微倾身,看着坐在台阶上的我,等我和他眼神碰上,他又将眼神移到我的脚尖上问道。
我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前倏地闯进这张背着一城的月色的好看的脸。他的长发落到了我的手背上,有点痒。他有好看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嘴角,可惜他的眉眼被眼罩遮去,偶尔有几片桂花从眼前飘过。
突然很想将他的眼罩拿去,这是十六年来,我从未有过的渴望。过去我一直以为他与我的区别是他戴着眼罩,而我不用,后来见到死老头才晓得原来男人是可以不用带眼罩了。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他与他的眼罩,虽曾动过心思将他拿掉,但唯恐被打,于是放弃。如今壮起胆来,借着他心情好,我缓缓地伸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鼻尖,他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等我再抬手往上,他突然直起了身,负手而立,背对着我。
我失望地收回手,低下头去:我真笨!那些话本子里不是常说,戴着面具的无论男女,揭开面罩的时候,要么对方会死,要么会相爱。而我,只是他的第十三个徒弟……他怎么会把这样的机会给我。
“你来找我……”原本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想我。分别这些时日,他有没有像我想念他那样,想我。话到嘴边,却换了一种方式说了出来,“不会是因为没有事情做吧?”
他低头侧过来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想一脚踹死他。
“你练得如何了?”
果然是来问我习舞进程的,也是,我是公主嘛,他对我负责,就是对这个天下负责。我的师父,向来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想到这里,我咬咬牙道:“好得很,好得很。”
“哦?你第一次做菜的时候,也这么说。”他接过我抬起的手,将我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我与他并肩站在桂花树下,想起那时候我执意要做菜与他吃,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灶台起火了而已。于是,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月亮。
“不然呢?那什么叫好?”
“大家说好才是真的好。”
我突然有种被口水噎着的感觉,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我为长公主正不了名。不过这正名自在人心,不是一支舞就能正得了的。你若是只想用这支舞作为契机,我就告诉你,你尽管放心,好得很,比我那时候烧掉的舞谱容易多了。我连那舞谱都能学下来,这有什么难的,我还……”
“那就好。”他冷冷地说,也抬头看了看月亮。
原来这些年来,他真的只是在养一个会跳舞的小姑娘而已,真是尽心尽力啊。我不满地抬头看他望月亮的脸,真是白长得这么好看了,还戴个眼罩故弄玄虚,真是……真是讨厌。学着他刚刚的语气又极力讽刺地说道:“哟,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认真?”
“脖子酸了,抬一会儿头。”他低头看看我,眼睛中充满了在我看来全是挑衅的笑意。
我只好翻了个白眼。看见他正要往门外的方向走去,忙拎起裙子,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道:“你这就走了啊?”想想他之前分明承认了自己是无聊才来的,我这样问,不免没有面子,便补充道,“再多坐一会儿吧?”说完发现他从进来到现在,也没有坐过,支吾了半天,“你不会真的要走了吧?”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挺想念他,有些问题想问,还没有酝酿好。
师父转了身,月色如霜,我无聊地踩着他的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后头,一路上琢磨着怎么跟他说明天再来找我玩儿。
“夜里不要贪凉踢被子。”走到门口处,他停了下来,夜色温柔,他声音不大,都落在我心上。
“啊?你说什么?”他的影子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时紧张没有刹住脚,对着他的后背撞了一下。
他回过身来,摸了摸我刚刚被撞到了的脑门。
我低下头,觉得未央宫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背影融在夜色之中。我扶着宫门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许久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像极了闺中怨妇,分外可笑,于是呵呵笑了笑。
等回过头来,看见流云站在一边,我着实吓了一跳。
她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站在我方才站的地方,探出身子,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十分担心地道:“姑娘,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
我扭头看了看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流云无比心疼地上来道:“姑娘,我不该看着你,今天练那么多时辰了,你肯定是累着了。”
我赶紧抬起右手,抚了抚额道:“嗯嗯,我有些心气不足,累得紧。”
次日天色朦胧的时候,我恍惚听见殿外有流云和一个男人的声音,想她平日里沉默刻板,如今竟然跟一个男人说话?
我立即跳下床,赤脚立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个究竟。
“昨夜姑娘在宫门口站了半天,外头什么也没有,她却嘿嘿笑了半天,我是吓得不轻。”
“半夜?”我从门缝中往外偷偷瞧了瞧,正是穿着龙袍的越封。
“是。半夜,嘿嘿笑。”流云说这话的时候,我嘴角抖了抖,“后来我问她是不是累着了,她站都站不稳。”
“这么严重?”我听见越封紧张的口气,想他真是够义气,越封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啧啧,那抱月楼谁陪我去呢?”然后他看了看流云,背对着我的流云往我这里退了一步。
我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总之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因为八卦已经听完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我眼前便出现了一位老者,自称御医,他道:“听闻姑娘身子不适,陛下遣微臣前来搭脉,为姑娘配一副补身子的药方。”
我像在床上看见蛇一般,立马下了床,对流云道:“误会,误会,这都是误会。”
流云福了福:“姑娘,良药苦口利于病,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于是每日我便多了一碗十分良的药。
自从师父来看望过我后,我觉得白天的练舞时光十分难熬,每个时辰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师父却再也没有来过。嗯,当然,也许他是路过,但是我这里有点偏,并且听说在长公主离世之后就不曾有人居住过,他的路过就显得有些牵强。所以我一相情愿并且告诉自己,师父就是来看我的。
偶尔听宫女们说起内殿的事情,想我也在这皇宫,消息来源竟然不如宫女,可见八卦的源泉还是在群众手中。
下午午休之时,找了个假山背阴处打盹儿,便听见两个小宫女议论。
宫女甲:“知道韩洛回来了吗?”
宫女乙:“韩洛是谁?哇,不会是当年那个他吧?”
宫女甲:“可不是,他回来了,长得那叫英俊啊,听说好几个京城官员的女儿都中意于他呢。”
宫女乙:“可惜我不是官二代呢,不然也能见一见,见一见就好了。”
宫女甲:“哪有我们的分儿呀,不过这回可得乱上一阵子了。这韩洛过去可是抢过皇位的,如今回来了,皇上心里能舒服吗?还有啊,那楚国的皇子你可见着了?”
宫女乙:“听说漂亮得让人发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宫女甲:“听伺候皇上的小二子说,不比韩洛差呢。而且啊,他还跟皇上提了联姻的事呢,要在咱华夏找个姑娘娶回去呢。不过……”
宫女乙:“再怎么样也轮不上咱们,你说我们整天伺候的那个女的,她是什么身份呀?”
宫女甲:“这些事轮不上咱来管,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活腻歪了?”
宫女乙:“姐姐说的是,姐姐说的是。”
两人嬉笑着便离了去。
我起身看了看她们远去的方向,想想韩洛便是十六年来养育我长大的师父,又听到到这两个女子在背后夸奖韩洛,心中有些欢喜。好比自己心爱之物,也得到了别人的赞赏,成就感油然而生。不过,她们说那些官家小姐中意于他,是什么意思?也要认他做师父?
不可不可,虽然我从未见过我那十二位师兄,但是师父也应当注意身体,不宜认那么多徒弟,有我一个足矣。
想到这里,仿佛师父已经答应了一般,便欢天喜地去练舞了。
庄嬷嬷离开后,我一心记着午休时候想起来要问师父的问题,觉得他今天晚上肯定会来,便赶紧到了流云准备好的房间里沐浴焚香。就算不来,嗯,那也得准备着,我要让他知道,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且要美得不可方物。
流云见我洗完澡后神清气爽,欣慰的同时又有些疑虑:“到了晚膳时分,姑娘不进食,却要描眉梳妆,是皇上给姑娘另做了安排?”
据说人都会把自己想漂亮了,所以铜镜中的自己比旁人眼中的自己要漂亮许多。我对着镜子挤眉弄眼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流云,将她扳过来面朝我道:“流云,你用一个公正的眼光告诉我,我有多美?”
流云愣了愣,福了福,一脸严肃道:“姑娘,女子的美,由内而外,只要包含一颗善良大义之心,流云觉得这便是美的。”
我很后悔问她这个问题,于是继续钻研我的远山黛。一会儿觉得浓了,擦掉;一会儿觉得太淡了,没有精气神,擦掉。考虑到晚上的光线不如白天的,所以我又擦掉了刚刚流云说不错的眉妆。
等穿上了月白色的广袖长衫,戴上了猫眼石的镯子,才觉得这妆容有些突兀,太显刻意,又统统洗去。想师父瞧见我这一身的打扮,估摸着会觉得我是在等他,所以洗得格外干净。
我对流云道:“你去吃了吃了睡吧,跟昨儿一样。”
流云的欲言被我瞪眼止住了,世人常说以暴制暴使不得,只不过是暴得不够猛烈。
我同昨日一样,坐在第三层台阶上,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月亮。
看了一会儿,脖子有点酸,师父还没有来。我想我这姿势不一定好,跟昨天的一样,会显得我呆板。于是我双手支着脑袋,又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来。
我微微叹了口气,弄了弄裙子长长的下摆,师父你怎么还不来,要是下雨就好了,那样你不来,我就不等了。
世人常说叫天天不灵,那是因为心不够诚,此刻老天定然听见了我的心事。天虽然没有下雨,却的确来了一人。
侧门半掩着,嗯,的确是我开的,那男子背着一只手,在窗棂的间隔中可见是位翩翩公子。这不是抱月楼,也不是曾大人家,竟然能有不是太监不是侍卫的公子出现,而且这个人还不是越封,怎么叫人不好奇。于是我立马站了起来,打算瞧个究竟,等会儿说与师父听。这两日我们彼此有些生分,我得制造些话题,毕竟我是徒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的事情,还得我来不是。
我摆正了下摆,虽然是去瞧个热闹,但也要摆正了姿态,拿出点公主的架子来,到时事情败露,也可以以我月下散步不小心撞着为借口。
想到这里,我便蹑手蹑脚胸有成竹地走下台阶,往侧门去。
可地上怎么会有男人的影子?该不会要从我这未央宫借过吧?我一抬头,便瞧见了这楚辛踏月色而来,着实给了我的莫大的惊喜。
他面含微笑,白色的长衫,白玉的腰带,不如城外那次相见般意外。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否则这头发也太整齐了,但的确应了那日假山边宫女那句“好看得令人发指”。
“美丽是姑娘的芳名?”他明知故问,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搭讪吧。
眼下我倒是十分想告诉楚辛我的本名,可小十三这个名字,着实拿不出手。又想起越封初次听见我名字笑得快要崩溃,我可不能冒着让曾经骑着白马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皇子崩溃,所以我只是很艰难地笑了笑。
“那日在山谷中,承蒙姑娘搭救,若是没有姑娘,恐怕楚辛也是在劫难逃了。”说罢他便要单膝跪下拜谢与我。
世间多少风流事,缘起英雄劫难或美人劫难或英雄美人双双劫难,没有想到如今我竟然成为这劫难大军中的一员。
命运中的希望是个调皮的娃,你以为他不见踪影,他却很有可能在拐弯处回过头来冲你龇牙一笑。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救命之恩而已……”我说着撇过头去,心中盘算着,希望你能听出这话的意思,多送我点玉坠子,什么玉老虎玉狐狸,我都要。
“难不成姑娘是要在下以身相许?”他起身,扬起嘴角,笑得让我心惊肉跳。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男人冲我这样笑过。
记忆中师父对我扬过嘴角,是那种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越封倒是对我皮笑肉也笑过,可惜那是恨不得将地捶个窟窿的大笑,忒张扬了;只有他,笑得不失庄重,笑得又发自内心,笑得好,笑得好得很。
我摆了摆手:“那……那太贵了,我……我不好处理……”
“美丽姑娘,上回在抱月楼相见,因为在下有事,没有多叙。得知姑娘竟然在皇宫,百般周折,打听到此处,深夜前来,唐突了。”
啧啧,不但笑得好,这话也说得好,哪里像越封,每次过来,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儿:“的确是有些唐突了,不过你不是难得来吗?我带你四处走走,未央宫还挺热闹的呢。”
话音刚落,一只叫着很难听的乌鸦走天空飞过。
两人一路无言行至白天我常待的假山处,楚辛收住脚步,站定。
我想果然是心有灵犀,我也想说些什么。
“那日姑娘给我的见面礼,我一直留着。”他从怀里取出那只已经落色落到几乎是白色的粉色绸缎蝴蝶结。
比起他给我的见面礼,我的着实有些惨不忍睹。他如今给我,莫不是要跟我把那块玉给换回去吧?我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连忙道:“那日楚公子给我的玉佩,我在来长安的途中,手头有点紧,给当了……呵呵,呵呵。”
这事情若是放我身上,定不可能饶恕这个当了玉佩的人的。
没想到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笑道:“不妨事,那日身上的确不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今天来,我给姑娘带了个像点样子的见面礼。”说罢他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白玉簪子,递给我,“希望姑娘喜欢。”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接过他递来的簪子,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塞进了袖子,然后看了看他,冲他委婉地笑了笑,目光移到了他的前襟处。
楚辛目光中有一丝疑惑,然后退了退。
我尽量慈祥地笑了笑:“我想吃点抱月楼的锅贴,你怀里能变出来吗?”
楚辛摇了摇头,满脸愧疚道:“姑娘若是愿意,在下可以陪……”
我觉得楚辛是个根正苗红的孩子,他出身干净,虽然他父亲对不起我娘亲,但是那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他是个皇二代。由于娘亲这些年来还没有被正名,是个黑户,就目前而言,我是个黑二代。与他之间有着话本子中必然要冲突的矛盾,且这个矛盾会让男女之间的故事十分曲折,十分具有跌宕起伏的潜质。
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分析完,头顶飘过一个声音,我像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师父怎么会在假山那边?
“小十三,这么晚了,还不睡?”师父背手而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低下头去,有种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窘迫,低下头看着脚下鞋子:“我……我就是看看月亮,这不是白天看不着吗,呵呵,呵呵……”
师父微微弯下腰,拉起我手,往殿内走去,我被他拉着,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看竹影斑驳中的楚辛,冲他挥挥手:“我要去睡觉啦。”刚说完就觉得握在师父手心里的手痛了痛,我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弄疼我啦!”我抬头抗议道,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回来,不满地说道。
师父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十三,这个时辰了,你如此盛装看月亮?”
“城里人都这样,嗯,都这样。”我心虚地扯了扯嘴角,难不成我告诉他我盛装如此是为了等他来?突然脚下悬空,我“啊”了一声,发现被他拎到了一边。他坐在石凳上,抬头看我,眼睛闪闪发亮,真好看。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摸摸他的眉眼,却看见了他眼神中的无奈,他拿下我刚刚举起来的手。
“你来长安,把那话本子里面的花前月下学得倒是挺快。”
我想他一定误会了刚刚我与楚辛的见面,赶紧解释道:“师父,过奖了过奖了……呃,师父你没有过奖……”我本想在他面前肯定下自己,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我已经差透了,却丝毫没有解释到点子上,一急一跺脚道:“花前月下公子小姐私会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晓得!”
师父单手支额,摇了摇头。
我见两人又要陷入尴尬,连忙讨好地从袖子中拿出了楚辛刚刚送我的白玉簪子,蹭到师父身边,摇了摇他的衣袖道:“师父师父,你看,这个能当多少钱?我请你去抱月楼吃一顿,听最好的戏,坐最好的包厢,吃最好的锅贴,喝最好的酒……”
“哦?”师父抬起头来,“不请为师听最漂亮的姑娘的唱曲?”
我一腔热血,瞬间冰冻三尺!僵在原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如何如何回。诚然我是个公主,但是我也是个没钱的公主,有点钱也不容易,请你去吃好的还要提要求,未免也太不懂事了,这钱哪里能请得起最漂亮的姑娘啊!
为什么我心里面有些凉,莫非是起风了?
师父站起身来,他抬起手,我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挡住他道:“你别打我,我下次不要他东西了!我错了。”
他的手顿了顿,蹭过我耳边,从我头上取下那支簪子,这是当初见越封前他送我的簪子。头发呼的一声散落开来,落在了他的翻转过来的手心里。他将簪子递给我道:“要当就当自己的簪子,这支可比那支贵多了。”然后对我头顶处笑了笑,我扭头一看,楚辛正站在满月门内,他的眼神,嗯,夜里看不清。
我再回过神的时候,师父已经走远了,我突然想起我要问他的问题,追到门口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失落地垂下脑袋,手中握着他方才放我手里的簪子,才反应过来,难道在他眼中世间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一转身,吓了一跳,流云如同鬼魅一般站在我身后,眼中满是惊恐:“姑娘,你这是……”
我走近她,看见她的瞳仁里有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握着簪子的姑娘,很不幸,这个姑娘就是我。想起她前几日的担忧,以及这几日让我苦不堪言的补药,连忙道:“我刚刚送走我师父。”
“恩人?”她立马穿过我走到了门口处,探了身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无比哀怨又心疼地看着我,扶着我道,“姑娘,更深露重,我扶你进去休息吧。”
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抽出被她扶着的右臂,正色说道:“流云,真的是我师父来看我,还有,我刚刚还看见了楚辛,就是那个楚国的皇子,他也路过来玩,你看……”我在空中划了个弧度,指了指南边的花园门口。
流云随着我的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有两根竹子在月夜下随风招摇……
“姑娘,恩人关照我好好照顾你,你这般胡言乱语,让我如何向恩人交代……”说着流云就流下泪来。
第二日,我那碗补药又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