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从这偌大的房子中央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了流云。然后我又闭了闭眼睛,想原来昨天都是一场梦啊。
“小姐你醒了,就起来吧?不早了。”流云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觉得她仿佛是师父附身,这种熟悉感不可言传,我只好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然后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况。这里的确不是曾太尉家,我昨天也不是做梦,这里是越封的家,可是—“你怎么来了?”我坐了起来,手背揉了揉眼睛问流云。
流云从倚墙的案上,递给我一个盒子道:“恩人让我把这个和自己一起带过来陪你。”
这盒子正是我之前从萱谷带出来的宝贝,我欣喜地打开,师父对我可真好,转念一想,抬头看着流云道:“师父,师父是不是要把我丢在这里呀?”
流云点点头:“恩人让我带一句话给小姐:小十三,一切听越封安置。”她那一本正经的模样,的确有师父教我东西时候的神情。
之前我听那些说书的说这皇宫就是个大鸟笼,果不其然,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做了金丝雀,人生果然跌宕了一些。兴奋之余,想起那故事里的人通常是要哭着喊着脱离这个牢笼奔向自由的,不然就不是一个好的主角。
我来不及套上褂子,头发披着也来不及束起来,奔向了门口捶着窗棂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门被人推开,那越封穿着传说中的龙袍进来了,见我跪在椅子上捶着窗户,愣了一愣:“你这是?”
“为了自由。”我一脸正经。
越封回头看了看门道:“这门又没有锁,大可从门出去,况且这窗户也没有锁,你这活宝,真是特别。”
我哼哧哼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道:“我知道你贪图我的美色,想用这皇宫困住我,这里纵然荣华富贵,但比不过我的逍遥自在,你困得住我的人,困不住我的心。”这是我刚入长安的那晚,在一个茶楼里听过的。
越封愣了愣,走到我身边,手背掩着嘴,侧身问我道:“我说,活宝,你这话是不是从长安抱月楼听的段子?”
我一愣:“对啊,你怎么知道。”
越封一拍手,吩咐手下走开,将我拉到一边,对我道:“今晚酉时,那抱月楼要讲个新的段子,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我与越封,相见恨晚。
下午申时未到,我已经全都打扮了好了。
这未央宫里有个好处,吃穿不愁。越封早已跟我说过,要什么尽管跟手下提,我便也不客气,他的招待不得不说是很周到,我看他也越来越顺眼。
我要来了那些公子哥穿的男装,虽然流云一边帮我穿衣服,一边正色劝我:“恩人让小姐来这里,定当是希望小姐过得安稳,不是让小姐这样出去的,还带着……带着皇帝……这样不好,小姐,你三思啊……小姐,这个扇子的确不错,配这衣服也好……小姐……你还是三思……”
太阳西斜,越封果然来了,他穿得如同路人,一看就没有少干过这种事。他看我的打扮也分外满意:“你这女扮男装,还挺俊俏。”说着拱了拱手,做了个开路的手势道,“活宝弟弟,请。”
我一挥手道:“活宝大哥,您先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江湖气息油然而生,让我分外骄傲满足。
越封领着我从不起眼的小门出去,那门口的侍卫看见他道:“皇上……您这个月已经是第四次出去了,上次就被太后发现了……”声音中略带哽咽和害怕。
越封却豪气地一挥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讲义气!”
那侍卫哭丧着脸道:“那我给您守门,您可千万早点回来啊。”
一路再无阻碍,为了打发这个对我而言未知的路途,越封决定向我普及一下那茶楼的相关背景知识。
抱月楼,也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说书先生们都想去的茶楼,那里客人们络绎不绝。仅仅因为客流量自然吸引不到说书先生们,比如西关街的一个茶楼,客人虽然多,但老板对说书先生们采伐过度,每个说书先生不但要在大堂说,还要去小厢房里头说,说到口吐白沫也还得把那白沫咽下去再接着说。后来有个说书跳楼了,再后来,又有个先生跳楼了,再后来……那家馆子就倒了。
对比之下,抱月楼的老板就体恤很多,说书先生们的待遇极佳。共有三个说书先生,只负责大堂的说书,给了先生们休息的时间,好吃好喝地供着,为这些说书先生的创作,提供了稳定的物质保证。从午时上工,到戌时打烊,有条不紊,在说书先生的圈子里,广为推崇。许多说书先生都以能进抱月楼说书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听客们则更是推崇抱月楼,一来说书的先生那些段子有意思,不像其他茶楼里的胡编得离谱;二来抱月楼地处皇城脚下的闹市区,来往方便,门口有专门的马车接送,价钱便宜;三来到这里听书的,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是很多人交友相爱的好场所。
听见越封如此分析,我觉得十分有道理,对他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帝王果然是帝王,在我看来,抱月楼的梨花愁和锅贴十分好吃,所以我喜欢去,但是他竟然能看出这么多的东西,让我佩服得很。
想我之前对他那些大不敬,实在是有失敬意,有失敬意。
顺利抵达长安东关街,这是长安城晚上最热闹的街市,日落而归的百姓、街边收摊和出摊的小贩、小二吆喝的声音、食物烧熟的香气、酒楼中传出来的笑声……一派热闹景象。
我和越封两人牵着各自的马,格外满足充实。
越封指着我手里握着的扇子道:“不能这样拿扇子,对方一看就觉得你是好欺负的一介书生,出来混呢,得有个出来混的样子。”
我愿闻其详,果然学海无涯。
越封将那扇子插在了自己脑后脖颈处,一边换了个走路的姿势,大摇大摆,像喝醉了的螃蟹:“扇子要这样用,路得这样走,出来混,就要有个出来混的模样。”
我对越封的这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分外崇拜,因为我总学不来,走的颇为像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想他不雅的走姿如此纯熟,定是见过的世面比我多很多,肯定出来混过。再想到我之前对他的误会,心中埋怨自己太以貌取人。
“活宝,这条东关街上没有不给我面子的,那抱月楼我可是常客,你到时候尽管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如何?”
我连连点头,想这大概就是传说的道上的大哥,无比崇拜。
他对我崇拜的目光十分满意。到了抱月楼,小二就将我们的马匹牵了去,虽然我不会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路,但也要学个他的样子,不好破了江湖规矩,遂将那扇子也插到了脖颈里,好歹要有个姿态,学不学得会那是另一码事。
他对我的这个认真求学、孜孜不倦的精神表示了满意。
小二过来招呼道:“今天庄先生讲的新段子,可听书的厢房都被包了,两位客官,要不坐大堂里吧,我给二位寻个好位子。”
我一听就要发火,心想这是一个对待大哥的态度吗?正要跟他理论,越封伸手轻轻将我一拦,对那小二道:“也可。”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越封低声道:“出来混,就要像个百姓的样子,你若是亮出了身份,那就无趣了。”
我恍然大悟,果然是道上混的,亮了身份,怎么能混得快乐混得真实呢?于是顺从地跟着小二到了台子下面的第二张桌子坐下。
“一壶梨花愁、五两锅贴,再来几个小菜。”小二应声而去,越封果然是常客。
前几天我在这酒楼听书的时候,站着是门口的座位,并不曾好好打量过传说中的号称京城第一家的抱月楼。
于是扬起脑袋,从东往西将这二楼的设置瞧了个清楚,眼光却落在了西边的一处厢房内,那人眼熟得很,似乎,他也看向了我。
越封见我仰着头久久没有回正,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脖子扭了?”
我连忙低下头,只觉得那人的视线似乎也投了过来,耳朵直发烫:“没……没扭着,就是遇到个熟人,熟人,呵呵。”
顷刻间,酒菜也摆齐了,越封撇撇嘴,便帮我又倒了一杯酒:“你这里哪会有什么熟人,这梨花愁,是长安最有名的酒,你喝喝看。”
我也不大确定,那厢房内坐着的人是否真的是我那位熟人,防止认错人让越封笑话,连忙就地取材找了个话题道:“这名字可真不错,我初到长安的时候,就听说过这酒,可有来历?”
越封停了停,又撇了撇嘴:“出来混,喝酒哪有这么多话?喝!”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世人常说酒品看人品,我一向是个爽快的人。
于是我仰头要将那酒灌了下去,不料被我脖颈处的扇子给硌着了,又没有料到那梨花愁真是酒劲十足,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嗽声中,那庄先生开讲了。
越封便不再管我,起身喝彩叫好,我便在一片掌声中,一手撑在桌边,一手猛拍胸脯,咳得泪流满面。
庄先生的开场白先调侃了一段最近有位名角因为喝酒后骑马,被官府罚了银子,所以规劝大家少喝些酒,如果喝了那便不要骑马回家了。
楼上有上好的客房,只要八百八十八文钱,不但数字吉利,还有牡丹阁的姑娘们作陪。
大家哄笑一阵,那庄先生醒木一拍,众人皆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段前朝的往事,说的正是当年的公子韩洛。说那公子文武双全,十岁时候就能对政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人称小甘罗,先皇十分赏识,当年的驸马镇国大将军和他也是忘年之交。十二岁时卷入皇位之争,那时候长公主私通外国,当年皇子又年幼,韩洛一边握着朝中人脉,另一边有镇国将军支持,比起小皇帝,他胜在了人脉和军队,比起长公主,他又胜在了性别。三方之中,却是这个韩洛叫人看好,不少当年的朝臣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赌在了他的身上,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是个谜,一说是韩洛主动放弃了皇位的争夺。
故事倒是一般,可说书先生的节奏掌握得十分到位,再加上皇室尊贵神秘的背景烘托,那二流模板故事就变得上乘许多了。
不过这是出老话本子了。近日楚国皇子进京吸引了不少城外百姓前来围观,又因为楚国皇子在城外演绎了场血腥政变,挑起了不少未曾经历过战争但心怀英雄梦的少年的好奇,所以少年们以及少年们的家长,纷纷涌入长安城内。所以抱月楼每晚的说书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经典怀旧,将过去的一些著名话本子拿出来说与大家听;一个是新鲜试听,将新创作的段子用来试水,看看这些段子有没有变为经典段子的可能。
两段之间,会安排牡丹阁的姑娘们进行才艺表演。
就在台上姑娘载歌载舞的时候,西厢房的那位我觉得是熟人后来也证实的确是我熟人的人,慢悠悠地从楼上拐了弯,手执折扇,最终站到了我桌前。
越封正在大声喝彩,没有精力注意到身边的状况,由此可见,即使是混,越封混得也是很专心。
“美丽,我们又见面了?”他作了一个揖,嘴角含笑。
我连忙站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女扮男装的打扮,更不记得脖颈处插着的那把倒霉扇子,微微屈膝,左手手尖搭在右手手背上放在腰际,屈膝行了个礼道:“见过公子。”
边上的小二看见此情此景,托盘中的酒洒在了越封的身上。
“客官对不住对不住啊!”说着便立即拿下肩上的抹布,往越封衣裳上抹去。越封刚要说话,才瞥见了我,又瞥了瞥眼前的人。
楚辛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到了一边的越封身上,接着又移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中有些热烈的东西淡了下去。
我与楚辛的三次相见,回忆起来,可以给说书先生提供一个新的段子。这或许就是传说已久的桃花运吧,可惜越封在一边似乎让他误会了什么。于是我一边努嘴示意越封离我远点,别让人家误会,一边乐呵呵地笑道:“楚公子,要不,一起坐?我这儿正好没人。”
越封坐在一边,似乎没有挪窝的准备,真是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家伙!我一边不动声色地踢了踢桌下他的腿,一边对着楚辛保持之前的微笑。没反应,又使劲踢了踢,一边对越封挤眉弄眼示意他让一让,一边又对楚辛笑了笑。
还没反应,我使劲一踹。
“哎呀!”低头一瞅,原来踢的是桌子腿儿,真背!
“美丽,你这是?”楚辛赶紧上前一步,关心地问道。
越封听见“美丽”二字的时候,眉角处狠狠地抽了抽。
我强忍着脚指头的剧痛,挤出刚刚的笑容:“没事没事,我活动活动手脚,你坐你坐,等会儿还有一出戏文呢。”
楚辛眼含笑意,手握扇子,对我微作了一个揖道:“美丽,在下住在长安客栈,若有机会……”
“她没空……”越封抬头看了看楚辛,笑道。
该死的越封!我一脚又踹过去,这回没有踹到桌子腿上,踹到了椅子腿上,转头对着正要离去的楚辛热泪盈眶道:“改……改日定当拜访。”
于是在我的脚指头剧痛中,醒木一拍,说书先生的新段子拉开了序幕。
有关长公主的传说,吊足了听客的胃口。我一路走来,听的故事大多数都是有关朝廷的,可是政变之中,最让人该兴趣的,是这政变后的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中最能激起大家兴趣的,莫过于参与甚至主导这件事情的女人。这个女人只要在绝色容貌、坚挺背景和强大子嗣这三者之中拥有任何一样,就能成为传说;如果三者都具备了,那便是传奇。
毫无疑问,长公主就是这个传奇。
公主的相貌如今无法考证,只是在口口相传中越发倾国倾城起来。
传言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被吸引,如今的楚国皇帝,当年还是皇子之时,来华夏觐见,宴席中见过长公主跳过一曲《一世无双》,对她一见倾心,无奈等到他鼓起勇气提亲的时候,公主已经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当年的镇国大将军。
如今楚国的皇帝已经年迈,却没有立过皇后,民间传闻他念念不忘当年的长公主。
关于长公主如何结交笼络朝臣,在这出爱情的故事里,已经不重要了,这女子的结局倒是我关心的。
抱月楼的庄先生,倒是说了一个我比较能接受的版本:
楚国国君得知长公主也要抢夺皇位,便表示了要给予财力物力人力上的各种支持,条件是长公主要嫁给他。长公主一时被权力熏了心,竟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殊不知那人支持的最终还是他自己。
驸马却是个血性汉子,阻止未遂,死在了楚国国君的剑下。公主得知后大彻大悟,断了抢皇位的念头,连小女儿也不管了,自尽了。
这与我当初听说的驸马追随公主而死的版本,有些出入,想必这两者都不是真正的版本。不过这个结局又有了另一番意味,让这位长公主更加传奇和不羁起来,加之这位长公主又正好是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她的传奇和不羁我总觉得会有遗传,所以越不羁我越觉得好。于是我和周围人在听见这个结局时,一阵感叹,连越封都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美人儿的结局要是太完美反而有些遗憾,仿佛越美貌,结局越应该惨。由此可见长公主当年有多貌美,不但自己惨,自己的夫君也惨,女儿也惨。”
“是啊是啊,谁敢比她惨?”身边一位书生附和我道。
“只可怜了那小女儿,出生没多久就没有了爹娘,如今不知生死,又是一桩传说。”书生旁边的另一位书生感叹道。
我有些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点头道:“无妨无妨,那小女儿给说书先生们提供了很多素材。她越未知,可能性越多,可能性越多,那段子自然也是越多的。对于咱们来说,小女儿并不重要。”
众人皆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极是。”
越封笑了笑,蹲在凳子上,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了些梨花愁,随手又抓起了一把花生,往天上抛了一颗,张开嘴稳稳接住,冲我笑了笑道:“没想到你看得挺透彻嘛。”
我冲他谦虚地摆摆手:“事物往往并不复杂,复杂是因为人本身忘了自己的目的。”
越封又吃了几颗花生,在牡丹阁一位姑娘的琵琶声中,问我道:“你觉着这秘闻,可信吗?”
我摇摇头,看了看盘里的花生,所剩无几,遗憾道:“台面上讲的秘闻,那便不是秘闻。”正如我之前所想,无论是驸马追随长公主而去,还是驸马之死是为了警醒长公主,恐怕都不是事实。至于事实是什么面貌,我看了看周围的歌舞升平,一派热闹,越发觉得自己此刻没来由地孤单起来。那个我毫无印象的娘亲和父亲,留给我的竟然只有传说。不过,二十年前的旧闻早已残缺,在人们的回忆中日渐华美圆满下去,倒也很好。这十几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师父一个人,不觉得遗憾。
欷歔之余,便有小二过来添茶斟酒,一边说道:“各位客官,一个月后,庄先生将会开讲那个那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的神秘故事。”
民间关于这个小公主的传说是众说纷纭,我倒十分好奇庄先生会讲出怎样的与众不同,十分默契地和越封相视一笑。
在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中,牡丹阁的表演压轴上演。
我对美一直抱有执著的向往,这一点从我告诉楚辛那个“曾美丽”的假名便可看出。我打算留下来欣赏这牡丹阁的歌舞表演,可越封却是不愿意看的,无比厌烦地皱着眉道:“你若是想看,我家里随便排一排,也比这好多了。”虽然他把“家里”两字说得分外轻描淡写,但看我咬牙切齿的表情,只好坐下,“只能看一会儿会儿啊,时间太晚,万一我母……我娘找我,我下次可不能带你出来了。”
我头如捣蒜。
歌舞的开始果然不同一般,一个浅绿的衣服的姑娘欣欣然出场,只是甩了甩水袖,大家就纷纷鼓起掌来。我怕太不合群,也站起来喝彩,结果被越封按了下来。
我想越封真是道上混的大哥,如此低调,真是叫我不得不佩服,还未感叹完,就听见身后有个男声道:“都让让,都让让,刘公子这边坐这边坐……”
我刚夹起一个锅贴,只好将锅贴放到了碗里,回头看。
我和越封出来玩,就是看热闹的。
“你们起来,你们的账算刘公子账上了,快让开。刘公子,您这处坐,等会青青姑娘还要唱曲儿呢。”蓝色小褂子的小厮,一边哈腰往前走,一边指着我喝道,这表情变化之快,和我先前让越封让座、对楚辛微笑有的一拼。
我端起桌上盛着锅贴的小碗,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厮。
蹲在长凳上的越封,掸了掸衣襟,坐下来道:“先来后到,我们早就占了这座儿了。”
我见越封都已经发话,立即跳出来附和道:“这东关街上没有不给……我哥面子的,你们这帮人,说话给我当心些……”说罢我回头冲越封一笑,笑容中包含了“怎样,没给你丢脸”的意思。
再回过头一看,周围不知怎么冒出来好些人,看样子都是那刘公子的手下。
“臭小子,说什么呢!”说罢就要过来推我,我哪里是随便被人推的角儿,我立即就往后跳了一步,与越封并肩而立。
越封果然不是盖的,冷冷地说道:“我苏跃出来混,靠的就是三样东西—够狠、讲义气、兄弟多!”说罢接连竖起了四个指头,我赶忙上前,将其小拇指按了下来。
你看,帝王就是帝王,比起我那句“我要带着小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来”的口头禅,他的确是大气磅礴得多了。不由得要生出对他刮目相看的崇敬,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突然人群中传来了笑声,笑得十分刻意十分洪亮,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连那台上的姑娘都不带唱曲儿了。
显然台下的热闹比台上的好瞧多了。
这刘公子家中的伙食一定不错,面色红润,额头泛着油光,肚子溜圆。他将手中的扇子插在了脑后,从人群中摇摆了出来,喝道:“我今儿倒是要瞧一瞧,谁敢在长安东关街这块儿称大哥!”
我想起越封刚刚说的那话,心中边便有了底,一手端着碗,一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抬头骄傲地说道:“我哥!”心想我可没有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丢了威风,说完满意地冲越封抬了抬眼角,他的神色却着实有些……有些微妙。
那刘公子看了看我,旁边人一片哄笑。所谓人多势众,但我不怕,心想这回可以看见越封的撒手锏了,于是十分激动地腾出一只手来想要捅一捅越封,暗示他该出手了。还未来得及捅,就觉得被人一推,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越封。只见越封哗的一声打开扇子,遮着嘴巴对我道:“活宝,你去解决他们!”
我端着一个锅贴,踉跄地站在这刘公子面前,抬起头来,一脸愕然。
那刘公子走上前来道:“哟,这小公子长得真是俊俏,不比我府中的那些婆娘差,让大爷我瞧瞧……”
我虽然对长安男风盛行略有耳闻,但略有耳闻和亲身经历是有好大一段距离的。眼看着只肥嘟嘟的肉手慢慢要伸向我的脸蛋,我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心里直懊悔:师父,我原本不该同你吵架的。
那刘公子话音未落,我只觉得眼前一闪,剑光过后,大家一片沉寂,眼前刘公子明显也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眼前人。
我差点要喊出声来—师父,出来混,就该像你这样!
但这感慨很快被压了下去,心中无比期待。曾听说书先生讲过江湖中的上等剑客是杀人不见血的。比如一剑挥过去,那人的脖子会出现一道小口子,然后变成一条血缝,然后刷的一下,头掉了!
师父的出现到出手让我都看不清楚,可想而知,一定是极其高超的剑术,眼下我死死盯着那人的脖子,大气不敢出,等待着激动人心的对方头断的时刻。
刘公子在我眼睁睁地注视下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正想笑,这脖颈处的扇子,便生生断了下来。那些小厮们连忙过来扶着已经吓得站不稳的刘公子,七嘴八舌分外聒噪。师父皱了皱眉,道:“滚。”
众人应声而去,可谓来去一阵风。
这一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一次,缓缓地回过头去,将手中那碗里的锅贴塞在嘴里气愤地嚼了爵,咽了下去,将碗啪的一声搁在桌子上,瞪着越封,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跟我解释!
却只见越封赔着笑,一边道:“活宝,误会……误会啊……”一边走到师父跟前,拍着他的肩膀,揽着师父的脖子道,“大哥,太牛了!大哥,好手法啊!”
我走到他俩跟前,推开他揽着师父脖子的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你不是说你出来混,带着三样东西,什么够狠,什么够义气,什么兄弟多吗?怎么把我给推出去了?”
越封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摊了摊手,显得我好像很见不得世面一般:“我把你推出去,讲的是不是个狠字?讲义气那是对你们而言,你们得对我讲义气。”说罢附到我耳边,“朕乃九五之尊。这兄弟多嘛,只是吓吓他们,他们拿捏不准,就是心虚了,我们要从他们的内心击败他们!”说罢哈哈哈三声大笑。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想九五之尊做到这个分上,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面的来者也不是能轻易超越的了。冲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悲哀!”
他便停了笑,噎着了一般。
师父却不理我们,收了剑便往外头走去。我丢下越封,立即也跟了出去:“师父,哎,等等我哎,师父……”
等到一个清净处,师父才停下,我一路上想着那说书里面的故事,男女吵架时候,女的都要口口声声道“你听我解释呀,你听我解释呀”,但就是不说要怎么解释,这才是女人味。所以我这一路将“女人味”表现得十分到位。
师父道:“你说。”
我愣了愣,心想他不是该“我不听,我不听”吗?怎么……我一心虚,低下头,用左脚尖蹭了蹭右脚尖。
“她不说,你说。”
我顺着师父说话的声音,看了过去,果然越封也垂头丧气地跟在我后面不远处。
我这人有个很明显的优点,褒义是这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有些不理解的人会说见风使舵,但不管怎么说,我这方面的反应的确是很灵敏的,主要表现在我此刻立即跳到了师父的身边,指着越封道:“你说啊,说啊!”一边抬头冲着师父微笑了一下。
师父瞥了我一眼。
越封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我就来看看,体验体验民风,嘿嘿……”说罢拉了我一把道,“快回去,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我拉着师父的手道:“师父,你刚刚那剑法真是绝了!好!”说罢就要鼓掌。
越封冷笑一声:“江湖传闻的韩家剑法,重出江湖,竟然是为了救这样一个丫头片子,说出去不知要笑死多少人了。”
“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公主。”师父回道,他冰凉的嘴角似乎很少弯起来过,越封听了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看了看师父,有些疑问却一时想不起来,师父拍了拍我的头:“小十三,你跟他回去,以后不要出来乱走,那个什么楚公子,你离他远一些。”
越封上前要来拉我,我恨恨地甩开了他手,我恨他坍塌了我对道上大哥美好的憧憬!
“小十三,你随他回去,我过一段时间,便去接你。别再贪玩了。”师父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他的背影消失在这长安夜色中,捣衣声砰砰,好像敲到了我身上的某个角落。
他方才说“她不是丫头片子,她是公主”,原来这些年,他对我呵护备至,全然因我是公主。
果然人人都想当皇亲国戚,连师父这般冷漠的人,也因为我是公主对我好一些。
我心中某处竟然有些酸酸的。
“回去吧。”越封拍了拍我的肩膀。
落寞中,我吹了个口哨,小风应声而来,我们又花了好长时间去找到了越封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