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十年春,桃花盛开,长安城内一片繁华。
城中一间靠左边的店铺中放了四张桌子,虽然有些破旧灰暗,但这店名分外大气—四海酒楼。
右边的一个靴子铺,一家老小在门口扯着嗓子齐声喊:“客观莫须东奔西走,小店靴子应有尽有。如今由于经营不善,倾尽所有跳楼大甩卖,莫走莫走,瞥一瞥,望一望,十文钱一双靴,呜呼哀哉呜呼哀哉,仅剩一天仅剩一天!甚好甚好,小店因为经营不善……”
我同小风一齐停在他家店前,偏着头,仔仔细细将这话听了一遍后,对长安百姓肃然起敬。生意如此惨淡仍能乐观面对,恐怕早晚能将生死看透,想起自己的患得患失,实在太小孩子气了。
途中我还经过了一家酒楼,听客人说这是长安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抱月楼。酒楼的说书先生也是评书界里响当当的庄先生,于是决定坐下来听听。
庄先生讲完,已是夜幕降临,我心里计划着等到见了师父,一定要拉他陪我一起来听听,见识见识这说书先生是怎么讲话的。
月上中天时,我终于来到目的地—曾府,府门前屋檐下的四只灯笼晕出斑驳的光圈,引得几只飞虫嬉戏。
我卸掉面具,便听见咯吱一声,大门徐徐打开,门里探出个小厮,走到屋檐下,将灯笼取下一只,换了个烛心,又挂了上去,眼睛余光瞟到我时,吓了一跳,随即喝道:
“何……何人在此?”
我愣了愣道:“是我。”
“你找谁啊?”
我脱口而出:“我找我师父。”
这小厮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哟嗬,一个小乞丐,跑到曾府来找你师父?你怎么不找你爹啊!臭要饭的!”
看来,一个人穿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气势。我在城门口嚣张跋扈,那侍卫就对我十分敬畏;现在我柔声细气,只是脸上略有些污渍,就被当成了乞丐。不过他看人很准,我的确是来找我爹的。
这小厮见我不说话,便上前推了我一步,我没留神,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小风赶紧从后面托住我的背,待我站稳,我们一人一马,怒气十足地瞪着他。
他索性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臭要饭的,赶紧给大爷滚,不然打死你!”
小风见他怒气十足,便往我身后缩了缩,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我这个人向来讨厌记仇,一般有仇都是当场就报了。所以我立马顺了腰带里的一粒小丸子,放在手心轻轻捏碎,待他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他瞪大眼睛倒了下去。这可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只是让他暂时闭嘴。
小风见他倒下,立马蹿了出来,用蹄子踢了踢他。我一个手势,它才恋恋不舍地跟了上来。我啪的一声推开了大门,心中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师父了。在萱谷的时候,每次我回到家门前,都会喊一声“师父我回来啦”,这次也不例外。
那死老头,大名鼎鼎的曾山远太尉闻声一路小跑,边跑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坐在马上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难道我见不得人吗?小风跟他不熟,两只前蹄腾空,嘶鸣了好几声,他身边的仆人连忙提醒道:“老爷,小心……”
他们也许觉得小风很威武很有杀伤力,但只有我知道,它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的。
我拍了拍小风的脑袋,示意它别激动,然后拉着缰绳挑衅地看着曾大人。可他却上下打量了我:“你怎么脏成这样?”目光中满是嫌弃,我想这爹估计真不是我亲爹。
他吩咐下人带小风去马厩,小风先是不情愿,但一听见那仆人说有新鲜的马粮,便蹦跶蹦跶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人去了,真是个小禽兽。
曾大人领着我往里走,边走边道:“你师父说你后天才到,没想到提前了。”
我“哦”了一声,刚想向他打听师父的下落,但来到中院厅堂时,看到下人们正在布菜,并且很快就摆满了一桌。曾大人客气道:“饿了吧,吃吧。”
我的确饿了,狼吞虎咽时觉着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但转念一想,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想,于是全身心地投入在用餐之中。
风卷残云后,曾大人对我吃相有些微辞,但我才懒得理会他,除了师父,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我迁就。
“你来了便好,休息几日,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办。”他说话时甚至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等我去办?我心中顶不舒服,却也懒得跟他顶嘴,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用餐前想问的问题。由此可见,吃饱饭对于人来说,是非常必要且充分的。“我师父呢?”我问道。
曾大人看了我一眼,捋了捋胡须:“嗯,他受伤了,在房中修养,不能……”
我听他这语气跟说今天下雨一样寻常,又气又急,连连说道:“什么?师父他快死了?我要见他,他人呢?”我虽是个路痴,但只要知道师父在这里,便会将这曾府翻个底朝天,一寸寸地找,一定能找得出来!我一丢筷子,站起来就往门口跑,一个没留神我便与门口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退了几步就坐在了地上。那人竟然还被我撞得吐血,血还滴在了我的袖子上,心想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倒血霉吧?这下麻烦大了,我得赶紧找到师父带他离开,反正萱谷里面萱草多的是,养他的伤不成问题,我定要将他养得白白胖胖……
此刻头顶飘过一个声音,颇有些无奈:“谁说为师快死了?”
身后那死老头心疼道:“你伤没有好,说了不能到处乱跑……”我听见这样熟悉的声音,心中一酸,抬起头来,眼前这人一袭黛蓝色长衫,戴着眼罩。想起自己一路风餐露宿,我的眼睛一下子朦胧起来,泪珠吧嗒吧嗒地滴个不止,我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抹,扑过去抱着他哭道:“师父师父,我想死你了,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打不死他,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你不在吓死我了,小风它胆子小,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心酸啊我,我都几天没有吃饭了……”
说着打了个饱嗝。
师父侧过身来,摸了摸我的脑袋,目光落在还在我手里攥着的衣袖道:“你在用为师的衣袖擦嘴巴吗?”
我打了个饱嗝,又用他的衣袖擦了擦嘴巴。
师父的目光中有些无奈,又打量了我一番:“小十三,你怎么脏成这样?”
我看他受着伤还晓得关心我,推了他的手,又抱着他哭道:“我饿的呀。”说罢又不争气地打了个饱嗝。
师父想把我拉开,可我就是死赖着他,脏也脏死他,再说袖子给我擦擦嘴巴怎么了呀?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赞许:“小十三,几日不见,你这体力越发好了。”
我还未来得及辩解,只听见耳边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竟让堂堂曾太尉陪着吃饭,这面子可真够大的,我倒是要好好地瞧一瞧。”
我松开抱着师父胳膊的手,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定睛瞅了瞅来人,不争气地又打了个饱嗝。
这妇人打扮得甚是华贵,翡翠绿的襦裙,深黄色的绸缎外衣,年纪大了些,却十分有味道。她走到我面前,打量了一圈,掩了掩鼻道:“太尉您如今真是不拘一格,三教九流都往家里带。”
死老头已经走到了旁边,忙解释道:“夫人误会了,这个是远房的一位亲戚,苏小姐,苏小姐……前来投亲的,家乡遭了灾,遭了灾……”
“哟,太尉府什么时候成了恩善堂了,曾太尉如今也真真是菩萨心肠……”说着就往堂上右上的梨花木椅子上一坐,突然指着我,瞪着那死老头道,“你刚刚可是称她小姐?她莫不是你在外头的私生女?什么不干不净的都往家里带,你的胆儿越发肥了!”
死老头子正要解释,这妇人身后的女子便往我这里走来,我才注意到这是个妙龄少女,长得很是楚楚可怜,眼睛水汪汪的,长发梳成漂亮的发髻,点缀着喜鹊登枝步摇,浅绿色的襦裙,胸口的蝴蝶结分外可爱。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衣裳,可惜她说的话却不怎么可爱。
“小姐?”她以袖遮鼻冷笑了一声,走到我跟前,又打量了我一圈,尽管师父已经侧身上前挡在了我的前头,却好像没有阻碍她。
“爹爹居然叫她小姐?呵呵呵,笑死人了。”她呵呵呵的三声笑让我顿时觉得长安天气变冷了,“你看她这粗布衣裳,蓬头垢面,就算我身边的丫鬟墨荷,也比她体面多了。”
“半夏,你快过来,可别染上什么病。”那妇人招手道,一边以袖掩鼻。
这半夏轻轻一笑,白了我一眼道:“呵呵呵,娘亲说的是。”
师父拉起我的手,转身就要带我走。
我松开师父的手,上前一步,指了指半夏和她娘道:“我可没有觉得被叫小姐就好到哪里去,你是小姐,她也是小姐,你们全府都是小姐,可满意了?”说罢我拉着师父就要出门。
这长安城里的风俗我可真就不懂了,曾大人不就是叫了我一声小姐,怎么就惹出她们这番说辞。
“留步留步,”曾大人快步走来,拦着我俩,一边又对那妇人解释道,“夫人息怒,我等会儿就跟你解释。半夏,你不要火上浇油,快劝劝你娘。”
曾大人旁边的仆人赶紧道:“先生赶紧上楼歇着,伤势要紧,伤势要紧……”一边又对我道,“小……姑娘,我是这里的管家,您旅途劳累,先歇一歇脚才是正经……”一边又看向师父。
师父对我点点头,看样子有话要说,我也顺着他的意思,想出门在外不能惹什么是非,于是跟着这管家,上了二楼。
管家为我开了师父旁边的房间的门,作了一个揖道:“姑娘将就一下吧。”
我冲他点点头,又看了看师父,发现他的房门已经关上,只好失落地回房。
不一会儿便来了三个小姑娘,说是伺候我沐浴,我赶紧将她们都赶了出去,自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洗澡的时候我就盘算着,等会儿再去敲一敲师父的门,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可等洗好了,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我才懒洋洋地醒来,一开眼,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立在我的床头,长得眉清目秀,见我睁开了眼睛,啪地就跪下了。
我立马跳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想到小姐这个称呼估计金贵,便赶紧扶起她,一边用长安人氏都喜欢的称呼道:“小姐快起来!”
她愣了愣,说道:“我叫宋流云,双亲去世得早,寄人篱下,今早又被叔叔欺负,得到恩人相救,让奴婢从今以后便跟着您,奴婢不是什么小姐。”
我一边穿鞋,一边琢磨着她的这一番话,师父肯定是她口中的那位恩人了,可他一大早就英雄救美,真是闲得慌。
她转身从案几上捧了一件衣服递给我道:“这是恩人今早为姑娘买的。”
我揉了揉眼睛,见她手中捧着鹅黄色的长衫,粉嫩的色彩真是漂亮,没想到师父竟然去给我买了衣裳,心中暖暖的。
这小姑娘见我眉开眼笑,也不认生了,轻言细语道:“姑娘,恩人吩咐奴婢这段时间专门伺候您,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奴婢。”
我被她又是恩人又是奴婢的绕得头晕,对她道:“你教教我这衣服怎么穿,我要穿给我师父看。”
流云点点头,毕恭毕敬地走来道:“我帮您穿,再帮您梳个发髻。”
我见她明明是个小孩子,却一脸严肃,言谈举止严格守着分寸,真是年少老成。
她麻利地帮我打点整齐,看样子从小没有少伺候人,我心中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同情。
流云帮我梳着发尾,细声细语道:“姑娘这样的长相,是流云见过的最漂亮的。”说罢递了一面铜镜给我。
我还未来得及瞧这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叩门声响起,是师父的声音:“小十三。”
流云快步去开了门,看见是师父,俯下身子贴着地面拜了一拜道:“流云拜谢恩人。”
师父扶起她道:“免了。”随即朝我走来。
我见她磕头的样子十分庄重,于是学着她的样子也伏在地上道:“小十三见过师父。”然后抬头喜笑颜开地望着他,不知道师父怎么会有种被噎着的表情。
流云倒是十分乖巧地将洗脸水端了出去。
这几个月来,我总算可以与他独处了,就想问问他,是不是想我了。蹭到他身边,道:“你吃了吗?”
他微微低下眼帘看了我一眼道:“衣服挺合身的。”
我张开双臂,乐颠颠地赶紧转了一圈道:“师父,我这一路上看见过姑娘们穿那些衣裳,真好看,没想到我也能穿上。”说罢又转了一圈,抬起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师父,我好看吗?”
他见我这么问,原本落在我身上的视线立马移开了,看向窗户外头,半天才“嗯”了一声。
“师父,你耳朵怎么红了呀?”
他有些不自在地踱步到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收拾好了就出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言简意不明,让人好生猜测。想起这一路遇到的说书先生,那些张张合合的嘴浮现在我眼前。一个是沉默寡言,一个是喋喋不休,真是对比鲜明。唉,所以我说我喜欢说书先生嘛。
我骑着小风跟在师父后面,穿过长安热闹的街市。
进城时候看见的那家四海酒楼还在吆喝,反复向路人宣传着自家的乐观精神。
不远处一家卖首饰的店门口站着一位大婶,打扮得十分精神,昂首挺胸,左手拿着步摇,右手招呼着路过的路人,喊道:“太后娘娘的步摇要八千八百八十八两,而我们的步摇只要八十八文,连一百文都不要。不是纯金,胜过纯金。精细的做工,出自名匠手笔,戴上它,一切都不一样了,所有人的焦点都会集中在你的身上。我们的步摇正在飞速减少,只有九十九支,噫吁嚱,勿要错过啊……”
听见那女子的吆喝,我还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站在她店铺门口看着她,我很想知道,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些步摇是怎么飞速减少的?
想得出神,师父又走来揉了揉我的头发道:“如今城里游人多,你这样走走停停,当心与我走散了。”
我点点头,拉起他的手,指了指那女子手中的步摇,仰头对师父道:“师父,她说戴了这个,所有的焦点都会集中在我身上呢。”
师父瞟了一眼那女子,然后纵身上了自己的马,伸手对我道:“上来。”
我拉住他的手,也翻身上了马。他环抱着我的手握着缰绳,一手牵着小风的缰绳,示意它不要再看那店铺了。
小风歪过头,发现我已经不在身边,紧张地东张西看,原地转了一圈后,发现我正坐在师父的马上,才松了一口气,与我们并肩向前。
我扭头看了看师父面无表情的脸,又指了指刚刚那店铺的方向道:“师父师父,她说戴了那个,所有的焦点都会集中在……”
“你插一根树枝在头上,所有的焦点也会集中在你身上。”
我在无比怀念说书先生的心情中,失落地垂下脑袋。身后的师父一手穿过我的腰际握着缰绳,一手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桃木簪子放入我眼前道:“昨儿人家送了一个,给你吧。”
我垂下的脑袋噌地抬了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桃木的簪子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是簪尾处一朵祥云的模样,不失韵味。
他见我半晌没有反应,轻轻问道:“怎么?”
我心中想对他表示感谢,却觉得说谢谢太生分,但无论如何要表达出我对这簪子的赞赏才能对得起他的关照,琢磨了一下道:“师父你送给徒儿的这个簪子,不是纯金,胜过纯金。精细的做工,出自名匠手笔,戴上它,一切都不一样了,所有人的焦点都会集中在我的身上……”
半个时辰后,人迹才少了些,我指着前方一片竹林,好奇地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地方呀?”
“竹林。”
我偷偷白了他一眼,心想谁不知道是竹林呀。但有求于他,我只好堆上笑脸道:“我们去那里干什么呀?”
“见个人。”
我和小风耷拉着脑袋,想必它也和我一样,越发想念城里面的说书先生。到了离竹林不远的地方,发现有侍卫把守,长安真是遍地有侍卫。
师父从马上下来,伸出手来对我道:“小十三,下来。”
我“哦”了一声,心想我什么时候能反抗他就好了。回顾这些年我真是温顺,事事都顺着他,如此乖巧真是上天对他的恩泽。于是张开双臂,示意他抱我下来,他抬眼看了看我,无奈地又伸出一只手,将上天给他的“恩泽”抱了下来。
我拍拍身上的新衣裳,一边正要向师父传授如何和侍卫打交道的快捷方法,结果那侍卫倒没有为难我们,见着师父便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我家主子已经在亭子里了。”
师父点点头,示意我跟上。师父的黛蓝色长衫,与这竹林相得益彰,随处一停便是一幅画。
说来也怪,这几个月我只身来到长安,并未觉得害怕,满心的勇往直前,现在师父在我跟前,这陌生的地方反倒让我觉得有些恐惧。于是快步上了两个台阶,拽着师父的袖子,他停了停,看了看我。
“我……我怕你害怕,师父。”说罢心虚地低下头去。
师父的袖子动了动,我生怕他将袖子拽去,便死死攥在手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小十三。”然后伸出左手。
我立马心领神会,喜笑颜开,松了手心的袖子,抓住他的右手。他原本就比我高一些,又站了高一级的台阶上,山中竹子沙沙作响,偶尔一声鸟叫,他的头发微微逆风飘着,上面有斑驳的光影。
师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一系列的动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松了松手,然后抓住了他的食指。
阳光顺着竹林的间隙洒在我脸上,我眯着眼睛瞧他,冲他嘿嘿笑了笑。
师父晃了晃眼睛,愣了愣,不紧不慢转了身。师徒二人一前一后,拾阶而上。
郁郁葱葱的林子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白色的长衫少年,他有很漂亮的下巴,长发及腰,长衫上染着墨竹。他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弯起嘴角笑了笑,站了起来。
“你来了。”他放下手中的青瓷杯,目光便停留在我身上,眼睛里写满了笑意,指着我问师父道,“你约我来说让我见一个人,不会……不会是这个小姑娘吧?”
师父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这少年忍不住笑出了声,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摸我的头顶。
我见他流里流气,虽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但长得十分不主流,便蹙着眉推开了他悬在空中的手。
他略微有些尴尬,伸手示意师父坐,为师父斟了些茶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坐了下来,冲我又笑了笑,正色对师父说道:“真是个不一般的小姑娘,她是谁呀,让你如此兴师动众的?”说罢闻了闻茶香,轻轻抿了一口。
“你妹。”师父一脸平静地说道。
噗的一声,他一口水便喷了出来,连忙自己拍了拍胸口。他扭过头来,指着我,又看了看师父,半晌才道:“你是说,她……她就是长公主的,那个女儿?”
师父示意我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我,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闻了闻,喝了一口。
这少年见他还不答话,急着走到他面前,拿掉他手里的杯子道:“你倒是说话啊,她真的是长公主的那个女儿吗?”说罢也不等师父答话,快了两步走到我面前,围着我转了两圈,打量了一下又一下,咂了咂嘴,乐呵呵地说道,“你竟然是我妹妹,哎呀,我是你哥哥呀,来,叫声哥哥。”说罢捏了捏我的脸,转身对师父道,“你看你看,我妹妹哎。”
真不晓得这个人什么教养,随便捏人家脸,我啪地打掉他的手:“你谁啊,捏我的脸,还要不要脸?”
师父轻咳了一声道:“他叫越封。”
我一口茶喷到了眼前这人的白衫上。
越封,不……不就是当年的那位皇子……如今的皇帝吗?
我惊恐地抬头望着这位少年郎,我竟然与说书先生口中的角儿如此之近。没想到皇帝竟然是这样的,原以为有三头六臂人高马大呢,可他竟如此活泼讨厌……于是我绕着他转了两圈,咂了咂嘴。
越封低头见自己的衣裳上的茶水也不生气,反倒是更加激动了:“我这妹妹真是别具一格,跟我像得很,像得很。”
我痛苦的将头撇向一边,此刻有些理解师父为什么不喜欢说话了,师父看了我一眼:“小十三,他便是你的哥哥,当今的皇帝。”
“小十三,哈哈哈哈,小十三……”不等我答话,越封便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来,一边捶着旁边的石凳,“这是你的名字吗?是你师父给你取吗?真是有趣极了。”
我学着师父的样子,坐了坐直身子,左手微握空拳,虚放在鼻下,轻轻咳了一声,右手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嗯,小十三正是小女子的闺名,但是小女子不觉得哪里好笑。我是师父第十三个徒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此刻觉得自己的作态十分到位,得意地看了看对面的师父,他却躲过了我的目光,轻咳了两声,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越封一听我解释反而笑得更厉害,强忍着直起身来走到师父边上:“你哪里收过什么徒弟?没想到你也喜欢给人取外号啊,哈哈哈哈……”
我扯了扯嘴角,狠狠地瞪了眼师父,师父的目光继续停留在别处。
“你给堂堂长公主的唯一的女儿,取名叫小十三?小十三……哈哈哈—”他坐到了石凳子上,端详着我。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长公主的女儿,是我。可那说书的不是说她沦落风尘而且还笼络大臣伺机谋反吗?可我,可我只是听书的女子啊。
“她十六岁,可以给她正名了。”师父负手而立,这山腰处的亭子,凭栏处逆风扬起的长发,黑色眼罩的飘带扬起好看的弧度。让我又想起了在萱谷时候,他站在悬崖边上看我离家出走时的模样。
但此刻我只想一把扯下他的飘带,然后砸他脸上—让你叫我小十三,让你叫我小十三!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打不过他,所以我只能选择干瞪眼。
越封终于停止了笑,走到了师父边上,正色道:“我以为那些都是传言,没想到她真的活着。想当年姑姑为了我,为了华夏,也的确不容易,如今也是报答她的时候了。”
“你母亲是华夏国的长公主,我也会让你成为华夏国最受尊崇的小公主。”越封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严肃。
我撇过头去看了看师父,他点点头。
我竟然……竟然真的是说书先生们口中的小公主,心中的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却一下子无法将内心的激动化为言语,语塞得厉害:“你……我……他……哎呀……”在师父和越封之间踱了个数次来回,直到越封眼花受不了,将我按住,我才算是稍稍平复了自己的语无伦次的心情。
我这十六年来虽然活得平淡,性格没有分裂,练功也未曾走火入魔,但是我竟然拥有这样的身世,真是天遂人愿,看样子我接下来的人生中,暴风雨定当更加猛烈。突然想起这一路说书先生对小公主的身世解读和预测:不是说我一出生就被杀了?不是说我一直在暗中搜集各方势力,随时待发,就等破土而出……再不济我也被卖入青楼,做了花魁吗?怎么我此刻活蹦乱跳、生龙又活虎,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的前半生,真是平淡又无奇!可见事实与说书的内容颇有不同,这样的不同让我倍感失落。由此推断,那长公主当年的故事,与真正的事实之间定有不小的差距。
想到这里我又唉声叹了口气,落寞地拍了拍脑门,无比忧伤地举头看了看天空,一边的越封实在忍不住了,俯身凑到我耳边道:“我说,你可会跳舞?”
我缓缓移过头来,无比幽怨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缓缓地回答道:“我会跳,不会舞。”说完白了他一眼,闪到了师父边上,我讨厌他流里流气的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他笑了起来,直起身子,挥了挥首:“无妨无妨,我这里有个人,这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他想了想,接着对师父道,“那我就带她回去吧,也该回家了。”
师父看了看我,冲越封点点头。
我一听这话,有些激动,想我到了长安,还没有出去玩过,这回还要到传说中的皇帝家里玩,真是兴奋。我蹭到了师父的身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道:“师父,我们要到他家去玩吗?”说罢指了指越封,正要对他评头论足一番。
师父点点头:“你去,为师不去。”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啪地甩开师父的袖子,对越封道:“走,去你家玩玩。”我跟着越封出了亭子,还不忘回头瞪了瞪师父,叫你干瞪眼吧,现在后悔了吧?
他仍旧没有看我。
越封自诩骑术非常不错,侍卫远远地给他牵来马,他却让那侍卫松开缰绳,然后对我道:“嘿,小……哈哈,小十三,我给你展示展示,我那坐骑可十分听我的话。”说罢拇指与食指扣了个圈,放在嘴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那马在不远处抬头看了看这边,又低下头去吃草。
越封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你好好瞧着,这回是真唤它了。”
我期待地看着那吃草的马儿展现出过人的本领,果不其然,我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迎面跑来一匹骏马,遗憾的是那是小风。
小风跑到了跟前,眨巴眼睛看了看我,又蹭了蹭,然后才注意到旁边的越封,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对着那吃草的马儿嘶鸣了一声,越封的马儿乐颠颠地跑了来。
越封的眉毛抖了抖,扯了扯嘴角,上了马,与我并肩行在路上,抬头看了看天:“这云可真蓝啊。”
我现下十分理解师父为何不愿经常同我讲话了,我纠正他道“是天真蓝。”
越封咽了咽口水,满脸不满道:“我说,你那小马崽子叫什么啊?”
“小风啊。”我得意地摸了摸小风,今天可真帮我争脸。
“小疯子?”他又笑了两声,“你这活宝,起的名字真不错。”
我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可不就是民间传闻的没文化吗?现在看来真是可怕。
一路畅通无阻,越封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喏,快到家了。”
比起在长安城外见到的城门,这个要巍峨气派很多,上面写着“青霄门”三个字,笔画饱满有力。
越封的侍卫掏出了随身带着的令牌,那守城的侍卫便立即闪开,单膝跪下行了礼。越封招了招手,让我跟上,小风扭头看了看我,我赶紧摸了摸它:“快到了快到了。”它这才懒懒地回过头,哒哒哒地跟在了越封的后面。
想这传说中的皇宫竟然是越封的家,可真是大啊,这么大还要出来玩?不过想起自己不也是懂事以来就想着要出谷吗,于是也就理解他了。
不在手里的仿佛才是精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