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来了,一条条平底沙船驶入了洪泽湖,向码头靠近,周南山喜道:“噫,船来了。”
张牛儿暗暗松了口气,微笑道:“不错,我们的船……来了。”
自两位夫人决定冒充大粮商开始,对整个计划就进行了详细的拟定,自然不会遗忘了这个“人脏并获”的重要环节。运河上往来运输的平底沙船很多,其中大多隶属于汴河帮张行龙,双方只一接洽,便得到了对方的响应,而且巧得很,臊猪儿和张怀袖正押船南下,便充做了“赖富贵”的运粮船队。
两个锦衣美人儿站在塔楼一角,正在谈笑聊天,两个大和尚只听她们时而议论这一家的绸缎色染的好,时而那一家的胭脂味比较甜,听着她们的咯咯娇笑,瞄着她们的衣香鬓影,心里头直念:“色即是空”,哪里还会生起什么疑心。
唐大姑娘取出一面小镜儿凭栏自照,取水粉补妆的动作看在他们眼里自然也不生疑,八棱铜镜的一道道反光传向了远处,远处湖边一幢酒楼上有人一直在遥望此塔,一见阳光频闪,立即依样向远方发送灯光讯号。
楚昭辅骑了匹高头大马,带着十几个禁军侍卫,数百名皂隶喽罗,正不紧不慢地赶路,前方突然有一道巨大的闪光袭来,几乎把他晃下马去,楚昭辅赶紧遮住眼睛,大喝一声道:“小跑前行。”
大队人马跑出一里多地,只见一个百姓服装的禁军侍卫从一座小楼中跑出来,欢天喜地的叫道:“大人,信号传来了。”
楚昭辅没好气地骂道:“老夫几乎被你晃瞎了双眼,难道还看不到?”
那侍卫讪讪笑道:“这个……,属下怕镜光细小大人您看不到,特地取了那户人家最大的一口镜子。”
楚昭辅冷哼一声,吼道:“快,都快些,此行如同打仗,本官差人如同行军,胆敢懈怠不行者,以资敌卖国论处,都给老子甩开双腿,拿出吃奶的劲儿,跑!”说罢策马扬鞭,向前飞奔而去。
码头上,第一条大船刚一靠岸,码头上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役夫们便打开仓门,将一袋袋粮食肩扛车运,急急码头。船上也跳下许多水手,两下里配合默契,急急抢运上船。
周南山陪着“赖富贵”到了码头,自矜地一笑:“赖员外,如何?”
张牛儿笑道:“甚好!”
话音刚落,远处有人上气不接下手地跑来,大叫道:“叔,叔,叔啊,快,快快,官府来人啦。”
周南山大吃一惊,一看那人正是自己本家侄子周清,忙问道:“你说甚么?”
周清一边跑一边喊:“快藏粮食啊,府衙出动大批人马,直奔这儿来了。”
周南山瞿然变色,刚要高声下令,吴娃儿和唐焰焰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已一左一右站到了他的身后,吴娃儿嫣然笑道:“周员外,公人来得甚急,来不及藏粮了,不如静待其变如何?”
周南山刚刚对他们起了警觉,却还吃不准他们是否和官府一伙儿,听了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劲,却又不像朝廷的探子,正想作答时,只觉腰眼儿被人一顶,另一侧的唐大小姐凤目含威,冷冷笑道:“照我妹子说的去做,不然一剑搠翻了你,丢进洪泽湖里喂王八!”
周南山大惊失色,这才晓得果然上当。
两个姑娘站在他的身侧,脸上又是浅笑嫣然的模样,周清不明状况,跑至近前说道:“叔啊,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收粮啊。”
笑容可掬的“赖员外”突然一个箭步纵过去,抬手就是一记“冲天炮”,“砰”地一拳把他的鼻子打歪了,周清鼻血直流,仰面跌出去时,两颗带血的门牙凄然落地。
“抄家伙,动手拿人啦!”张牛儿一声厉喝,站在码头上的臊猪儿和张怀袖立即动手,他们那些正往船上运粮的手下也丢了粮袋,纷纷就地擒拿码头工人。袖儿姑娘自幼随父习武,功夫比臊猪儿还要扎实的多,她手中一根白蜡杆儿指指点点,一路便往粮库冲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那白蜡杆儿是做枪杆的极好木料,通体洁白如玉、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杆身可弯曲到一百八十度而不劈裂,干燥的地方不劈裂,潮湿的地方不变形,其弹性和韧性是其他木料所不能比拟的,这一根白蜡杆儿在袖儿姑娘手中时而如鞭、时而如枪,时而如棍,挥洒自如,风雷殷殷,自然是所向披靡。
臊猪儿也不怠慢,紧紧随在她的身侧,重拳如槌,互相依傍,欲抢占了粮仓。
周南山腰眼儿被短剑抵住,站在码头上看着自己手下狼奔豕突,远处一行人马虎狼般疾扑而至,不禁嗒然若丧:“完了,完了,中了官府的计了……”
吴娃儿抿嘴一笑,摇曳生姿地向前走去,那几步道儿让她走得真是祸国殃民,有几个大汉虽在挥拳奋战之中,都禁不住偷空儿向这美人儿瞄上两眼,这一看自然免不得要多吃对头几记老拳。
吴娃儿站在码头上风情万种地一抚鬓边发丝,向河中一艘三层的画舫做了个手势,早已候在船顶上的杏儿姑娘立即再向远处施放灯光信号,一道道山光从普光寺码头径直传进城内,须臾之间便进了知府衙门。
得到信号的杨浩等人装束整齐,一拥而出,府衙院中还站了许多弓手步快,剩下的禁军侍卫也都候在那里,杨浩、程羽、慕容求醉等人各领一标人马,依着事先计划大开府门而去……
泗洲知府邓祖扬被魏王赵德昭的一连串行动惊呆了。
先是魏王派楚昭辅来找他,要他下令调集三班衙役、弓手皂隶,一概听候吩咐,邓祖扬虽不解其意,却也照办了。紧接着楚昭辅便率人突然杀奔洪泽湖畔的普光寺去了,没多久,剩下的人便被杨浩、程德玄等人全部带走,也不知分头去拿什么人了。他身边只剩下站班衙头、主簿幕僚等寥寥几人,作为泗洲知府、牧守一方的主官,他对整桩行动竟一无所知,惊讶之余心中自然不无愤慨。
邓祖扬正发呆的功夫,泗洲通判陈晖带着观察衙门的皂隶来了。各地知府与通判的关系一向比较紧张,因为通判负有监监督知府的责任,尽管这只是通判的职责,但是却也造成了知府与通判的隔阂。
邓祖扬与这位陈通判一向没甚么私交,他正坐在大堂上发呆,考虑要不要去官船上见见避不露面的魏王,忽见陈晖来了,忙起身道:“陈通判,何故到衙,怎也不要人通禀一声?来来来,快给陈通判看座。”
陈通判板着一张脸向他施礼道:“下官陈晖,参见府台大人,下官有公务待办,就不坐了。”
邓祖扬一呆,问道:“甚么公务?”
陈通判面无表情地道:“奉魏王之命,拘捕知府衙门三班都头刘安之、拘捕知府衙门帐房先生刘书晨、抵捕府台大人内管事刘全。来人啊,把他们给我带走!”
众衙差皂隶轰应一声,扑上来把呆若木鸡的刘安之和刘书晨摁翻在地,登时捆了起来,另有几个直扑后院,邓祖扬变色道:“陈通判,这是何意?”
陈晖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下官也是听命从事,还请府台恕罪,告辞!”说罢袖子一甩,扬长而去,好似在这儿多呆一刻都会沾上一身晦气,走得是急急如风。
“官人,官人,陈通判吃了吞天的胆子,怎么到咱府上来拿人了,刘全再有什么不是,咱们自己不能处治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这个陈晖也太不把官人你放在眼里了。”
刘夫人气得脸面通红,也顾不得这是官衙大堂,不是她的私宅后院,径直闯了进来,邓祖扬直勾勾地看着堂外,只觉似乎发生了什么对他不利的大事,偏生毫无头绪,心中茫然的当口儿,对夫人的叫骂便未听进耳中。
一个素与刘书晨交好的府衙幕僚赶紧迎上去,在刘娥耳边低语道:“夫人噤声,好象是出了大事了,陈通判一行人是被魏王千岁派来的,他们不止捕了刘全管事,还拿了刘班头和……和刘帐房。”
刘书晨是刘夫人的幼弟,素来受她宠爱,一听这话恍若五雷轰顶,她一把扯住邓祖扬,哭叫道:“甚么?还……还捉了我兄弟?官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邓祖扬失魂落魄地站着,任她扯着自己的袖子摇晃,半晌才缓缓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转向夫人,直勾勾地看她,一字字问道:“他们……他们瞒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不法的勾当,你说,你说?”
刘夫人从未见过丈夫这样可怕的脸色,忍不住后退了两步,随即却跳将起来道:“我刘家的人都是忠厚老实的庄户人出身,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你说?你说?我们就在这泗洲府衙住着,若他们干些什么不法的事儿来能瞒得过咱们,还能没人对咱们讲?你说他们能干些什么不法的事儿来?”
邓祖扬脸颊抽搐了几下,缓缓摇了摇头:“刘忠放钱取息,那也罢了,何以那么巧,人家的债还不上,他想占人家的地、纳人家的闺女为妾时,人家的田地就无缘无故遭了水火之灾?我一直在担心,生怕他利令智昏,干出丧天良逆国法的事儿来,若那火真是他放的,他这一遭儿会这么干,那就没有旁的恶事了?”
他忽地转首望向衙中主簿顾长风,问道:“顾主簿,本府让你查问刘忠的事儿,你查的如何?”
顾主簿心中打了个突儿,他可不知邓祖扬会不会就此倒台,若是得罪了他的家人,以后在泗洲还如何做事,于是便小心答道:“呃……,属下认真查访过了,旁的事……倒是不曾听说,至于刘忠迫娶胡家姑娘,属下查访来的情形是:其实刘忠只是见那姑娘貌美,心生爱慕之意,所以才想纳她为妾,消了胡家的债务。胡家既还不了债,又不肯与刘忠攀亲,刘忠这才说了几句重话,却也没有甚么举动,自受了大人责备之后,他已将债票转让了出去,不再插手胡家之事了。”
刘夫人一听胆气顿壮,跳起来道:“你听听,你听听,我刘家的人有什么罪过?”
邓祖扬仍是摇头:“我是泗州知府,魏王千岁绕过了我,捉去我身边的人,断然不会无的放矢。一定有事,一定有事的。”
刘夫人见他一口咬定自家人做过甚么不法勾当,不禁号啕大哭起来,放泼道:“当初不是我刘家卖了耕牛助你赴京赶考,你这没良心的穷书生能有今日风光?知恩当图报,你是怎么做的?一有风吹草动,你就想弃了我刘家人,保你官禄前程?
你说我刘家的人能做什么恶事,平素借了你的光,也不过是做些生意买卖,博个小利罢了,你做了官儿,自家人还不能沾一点光,那这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你这次能及时招集人手截流筑堤,还不是我刘家的人大力相助?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他们拖家带口那么多人不用吃饭么?纵然有些过格的事儿,也不至于让王爷下令拿人吧?
我看他们这是小题大做,有意拿你开刀,王相不合,天下皆知,你是赵相公举荐出来的人,这是他赵家叔侄合起伙来欺负人呢。这天下谁能一只遮天?想要拿人也得讲王法讲证据,他们被人拿走,还不知要受怎样的酷刑拷打。
你这没用的男人,只会寻自家人毛病,到了这个地步你想袖手旁观么,现在你不还是这泗洲府的官儿么?也不见他们把你怎么着,你去,你去向王爷问个清楚,无论怎样也要保得他们囫囵身子,要不然一顿板子下去,人就打烂了……”
邓祖扬苦涩地一笑,黯然道:“夫人,这一次,我恐怕是自身难保了,要不然王爷也不会一切都绕开了我去,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啊……”
他刚说到这儿,一个门吏飞奔来报:“老爷,郭观察到了。”
郭观察叫郭昭月,泗洲观察使,朝廷旨意一到,他就到地方镇县督察筹粮去了,这才去了没几天,邓祖扬听说他回来了,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郭观察这道雷,只怕是他劈在他的头上了,他闭了闭眼,攸又张开,淡淡一笑道:“本府就不去相迎了,请郭观察进来吧。”
郭昭月举步上堂,一见邓祖扬,赶紧上前几步,长揖一礼道:“泗洲观察郭昭月,见过府台大人。”
邓祖扬淡淡一笑,问道:“是魏王千岁令你回来的?”
郭昭月应道:“是。下官……”
邓祖扬一举手,制止了他,起身说道:“不用说了,本府已经明白了。”他回身看看碧海红日图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淡淡说道:“本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本府已有所预料,郭观察不必为难,邓某回内宅回避,听参就是了。”
他举步刚要离开,就听前衙“咚咚咚”鼓声如雷,登闻鼓响,必得应状,此时郭昭月还未接掌府衙,二人对视一眼,郭昭月垂首道:“大人,请升堂。”
“升堂,呵呵,好,我就升这最后一堂。”
邓祖扬把袍袖一拂,大步走向案后,把惊堂木一啪,大声喝道:“升堂!”
三班衙役尽被楚昭辅、杨浩等人带走了,大堂上空空荡荡,除了几个幕僚哪里还有旁人,更没有两行衙役呼喝“站堂威”,邓祖扬目光炯炯,恍若未见,两颊却腾起一抹潮红,再喝一声道:“把击鼓告状者,带上堂来。”
为他威仪所慑,刘夫人也不敢再哭闹,悄悄便退到了一旁去,那门吏见此情形,急忙折身回去,不一会儿带了一大票人上堂来,前呼后拥好不热闹,中间一个年过五旬的文士,四下各站一个身穿圆领直掇,头戴软脚幞头的士子,五个人呈梅花状站列,一人手中一柄折扇,呼扇呼扇摇的正欢。
邓祖扬一瞧中间那人模样,双眉顿时一拧,沉声道:“周望叔?”
“正是学生!”周望叔笑吟吟地一拱手,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用跪的。
邓祖扬吁了口气,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周望叔,你为何事击鼓鸣冤,可有状子?”
周望叔道:“学生来的匆忙,状纸还不曾写,不过先生请了四位讼师来,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应该能够说个明白。府台大人若要状纸,他们可以当堂挥就,府台大人……”
“不必了!”邓祖扬把袖一拂,问道:“你为何击鼓,状告何人?”
周望叔左前方一个讼师“刷”地一下把折扇一收,往腰带里一掖,抱拳说道:“学生彭世杰,受周员外委托,状告周员外的侄儿周南山内外勾结,窃卖周员外家的粮食,请府台大人严查,追回失窃的粮草。”
周叔望右前方一个讼师也把折扇一收,往后颈里一插,上前一步抱拳道:“学生李淳玉,受周员外委托,状告钦差副使杨浩擅闯民居,抄索财物,有违王法、有悖道理,请府台大人详查,还周员外一个公道。”
邓祖扬一呆,失声道:“你状告何人?”
“我说搜遍了周府不见你的影儿,跑得倒快,只是你却跑错了地儿,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给我拿下!”
几个讼师还没来得及卖弄唇舌,杨浩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进大堂便把手一挥,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禁军大汉猛扑上来,便拧住了这几只贼鸟的胳膊。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话都不让讲,那自然是碰上了愣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