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一听,急忙问道:“喔?吐蕃人因为何事来信?”
吐番自亡国后,势力四分五裂,虽然仍是宋国周边一股强大的势力,但是其政权形式已还原成了部落联盟方式,不再是一个国家,是以吐蕃与大宋的往来虽然也是通过外事渠道,规格上却不能称为国书,杨浩便也只称之为信。
他知道吐蕃部落大量的生活必需品需要从宋国进口,牛羊产物则销往宋境,而宋国也依赖吐蕃诸部的力量牵制蠢蠢欲动的夏州李氏,造成西北势力均衡,同时宋国所需的马匹很大一部分也依赖于从吐蕃部落进口,所以吐蕃同宋国的关系如今比较密切。
而且焦寺丞方才也说了,自打自己来了之后,喜客盈门。契丹使者是来打架的,怎么也称不上什么喜客,莫非吐蕃人却有什么喜事报来?
焦海涛喜孜孜地道:“这封信是凉州六谷蕃部的罗丹族长写来的,抗议我朝诬指走私钢铁,囚禁了他的侄子和与之通商的一名汉人商贾,信中说自吐蕃部奉我宋国为中原正统,建立朝贡关系以来,吐蕃部一直向宋国供奉健马,对宋国恭训卑服,如今我宋国如此作为,令吐蕃诸部太过寒心,如果我们不予释放这些人,吐蕃不得不考虑同我朝断交,从此不相往来。”
杨浩翻了翻白眼道:“焦寺丞,这就是你说的喜客?这……这是喜事吗?”
焦海涛眉开眼笑地道:“左使,这要是换个衙门,闹纠纷,生事端,那不是好事,可咱鸿胪寺是干什么的呀?事儿闹的越乱,架吵的越凶,咱们鸿胪寺才有用武之地呀,这不是好事么?”
杨浩:“……”
焦寺丞窥他脸色,忙咳了一声,收敛笑容,打起官腔道:“左使大人,吐蕃诸部对我朝一向恭敬友好,向我朝提供了大批急需的战马,并立足凉州,为我朝牵制素有野心的夏州,保证了西北诸藩之间互相牵制,唯皆依赖于我宋国的局面,如今只为走私小小事体,若是闹的双方不和,于我朝大为不利,此事不可不慎,如何妥善处置,还请大人决断。”
杨浩一想,对啊,吐蕃闹事,万一朝廷派我去安抚……,杨浩立即转嗔为喜,一拍焦寺丞肩膀,眉开眼笑地道:“焦寺丞所言有理,他们闹的越凶,咱鸿胪寺才有得事做,哈哈,把信给我,我来看看详情。”
“呃……”焦海涛没想到杨浩变脸的速度比他还快,他苦笑着取出吐蕃来信交给杨浩,杨浩展开一看,待看清了那被囚的宋人名字,脸色不由一变,忙咳嗽一声,低声喝茶。好在他掩饰的快,一旁站着的焦寺丞不曾发现什么异样。
“大人,你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拟好了得体的对策,才好禀奏官家,着令有司衙门配合,咱们……”
杨浩把信匆匆收起,袖入怀中,然后急急起身,戴正了官帽,说道:“备轿,本官马上进宫。”
焦寺丞瞠目道:“左使,咱们不再好好议议这件事了么?”
杨浩道:“不用议了,本官已有主意,这就去禀报官家,请官家定夺。”
焦海涛一听,忙大拍马屁道:“大人真是了得,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有左使一步定计,大人胸怀韬略,睿智无双,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风流倜傥,傲然不俗……”
杨浩跑到门口,焦寺丞拍着马屁一路跟到了门口,杨浩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回来,焦寺丞赞语如珠地也追了回来,杨浩抄起桌上那包糟白鱼搂在怀里,对焦寺丞一本正经地道:“焦寺丞,我知道你对本官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过这些知心话儿,等本官回来再说吧,失礼失礼,告辞告辞。”
杨浩心急火燎,急急出门登车直趋皇宫,到了大内,杨浩一路疾行,犹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被引到了集英殿,前边带路的小黄门站住脚步向殿上唱道:“陛下,鸿胪少卿杨浩求见。”
杨浩这才清醒过来,就听殿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宣道:“叫他进来吧。”杨浩不及多想,便迈步进了大殿。
殿中,赵匡胤刚刚发了一通脾气,左禁门卫大将军赵玭直接把事情捅到皇上这儿来了,皇帝一听勃然大怒,他下的令,不许私贩秦陕大木,这墨迹还没干呢,当朝宰相就率先破坏纲纪,这还得了?
此刻正是午后时分,皇帝开经筵正听学士讲学,今天给皇帝授课的是前宰相王浦。听赵玭说明经过,赵匡胤把他打发下去,随即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对王浦道:“赵普越来越是胆大妄为了,竟敢公然违抗圣旨,一至于斯,宰相犯法,该当何罪,王卿,你说!”
王浦眯起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抬头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拱手微笑道:“官家息怒,赵相公一向公体为国,怎会纵容家人行此不义之举?依臣看来,赵玭性情狂躁,不能容人,必是因为与相府家人生了嫌隙,是以诬告宰相。”
赵匡胤先是见他动作,有些莫名不解,细细揣摩他神情动作,措辞语句,心中不由一凛,蓦然冷静下来,他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在殿中踱了几步,换了语气说道:“不错,赵普的为人,朕是知道的,怎么可能行此不法之事?赵玭诬告大臣,朕险些上了他的当了,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惩,张德钧,传旨,赵玭攀诬当朝宰执,应予严惩,就贬去……汝州,做个牙校吧。”
嘴里这么说着,赵匡胤两腮的肌肉却突突地跳了几下,王浦看在眼中,只作两眼昏花,不曾见着,张德钧刚刚出去,门口便传来小黄门的禀告。
杨浩快步入殿,余怒未息的赵匡胤一瞧这位鸿胪少卿,前日来时抱着个比常人大一号的笏板,今日又换了个包袱,不禁诧异地道:“杨浩,你怀里抱的什么?”
杨浩一路想着心事,忘了怀里还抱着东西,赵匡胤这一问,杨浩猛地警觉,不禁暗暗叫苦:“坏了坏了,怎么直接抱到殿上来了,告诉皇帝,这是我送给你女儿的礼物?漫说外臣交结后宫,本就是大忌。而且……不是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么?就算女婿初次登门,老丈人大概也看不大顺眼吧,何况我算什么身份,老赵要是知道我给公主送鱼,还不把我先炸了?”
杨浩情急智生,连忙应道:“回官家,这是魏王千岁巡狩江淮时,为永庆公主殿下买的几斤糟白鱼,当时就放在臣的船上,回京之后整理采买的一些土特产品,臣才想起来,本来是要给魏王千岁送回去的,因为遇上一桩大事,急于请官家定夺,所以先奔了皇宫,呃……竟然把它忘记了……”
赵匡胤一听他如此勤于国事,颜色便和缓了些,便道:“罢了,既是送给公主的东西,何必还绕上一个圈子送去魏王府。”他向一旁内侍示意一下,自有人上前接过,退下殿去。
赵匡胤这才说道:“出了什么事要朕定夺,又是契丹人生乱不成?”
杨浩忙道:“并非如此,是凉州吐蕃因为同地方官府的一桩纠纷,遣使来信,向官家诉苦。”
赵匡胤神色一动,肃容道:“吐蕃?因为何事起了纠纷?”
杨浩轻描淡写地道:“吐蕃族人巴汨罗与一汉人行商李兴,私贩了两车精铁运往凉州,途中被我朝地方官府查获,将他们都下了大狱。本来,这只是一桩普通的缉私案子,可是事涉吐蕃,事情就复杂了。凉州六谷蕃部的罗丹族长来信对此大为不满,历数吐蕃对我朝的恭敬驯服,不满地方官府如此对待吐蕃族人,请求官家为他做主,释放他的侄子和那个汉人商贾。”杨浩说着,将书信呈上。
赵匡胤看了一遍,蹙眉道:“精铁乃军需物资,未得朝廷允许,私自贩运于外国的,一车精铁便当处以杀头之罪,如今只是将他们囚禁,已是法外施恩,他一封信便要朕罔顾国法?”
王浦和杨浩都不做答,赵匡胤自言自语一阵,心中暗自衡量,朝廷倚重吐蕃诸部的地方太多,大批的健马需要从那里输入,还要借助吐蕃人的势力压制夏州李氏的野心,为了区区两车精铁、几个走私商人,闹到双方交恶的话,实无半点好处,沉吟半响,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计,却转首对杨浩道:“杨卿,此事来龙去脉你已清楚,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杨浩一直盯着他的脸色,这时才躬身道:“官家,臣以为,不过是几车精铁而已,实不应当据此与吐蕃交恶,凉州六谷蕃部大族长亲自写信向官家求告,朝廷应当向他示以宽宏之恩,这人……是应该放的,至于这货物,也不妨大方地发还与他,吐蕃部求一而得二,对官家必然感激。”
“哦?”赵匡胤看看他,笑了笑道:“契丹人飞扬跋扈,你的回书却比契丹人还要跋扈,丝毫不怕触怒了他们。吐蕃力弱,你反要示之以因,生怕惹恼了他们,这是何故?”
杨浩躬身道:“官家,正因契丹势强,纵然朝廷示之以恩,诚心招揽,它也不会归顺我朝,相反,我朝越是谦卑,他们越是嚣张,会纵容他们的野心不断膨胀。而吐蕃力弱,多有依赖我朝处,大节不亏的话,此小节处就不应和他们计较太多,所以易用怀柔手段,才会令其归心。”
赵匡胤大悦,呵呵笑道:“杨卿性情虽然莽撞,心智着实不亏,哈哈,朕正是这个意思,就按这个意思措辞拟旨吧,朕会令有司配合你们鸿胪寺办好此事。还有,你在回书中不妨直言,若是吐蕃缺铁,可向朝廷求告,朝廷会酌情给付,勿需私运违法,呵呵呵……”
“臣遵旨,告退。”
杨浩缓步出了宫殿,立在高大的廊柱下长长吁了口气,背上的冷汗这才消去,此李兴正是彼李兴,是那个一品堂造弓造箭的匠人,义父的堂弟。他怎么和吐蕃人勾搭上了,芦州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成,回去就得令壁宿与‘飞羽’联系,问清其中原由。
杨浩本以为西北太平,自己钻进这个清水衙门就是为了假死遁身,从此逍遥世外,可他忽然发觉自己成了网中的一只蜘蛛,任何一个方向有点风吹草动,都不免要牵涉到他,而他……张开了网,于是自己也陷身于网中,有些挣脱不开了。
西北,芦州,木氏牧人大帐。丁承宗与李光岑并肩而坐,面前站着几个看似粗犷,眼神却尽显精明的汉子,丁承宗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你们马上分头赶赴夏州,以不同的身份为掩护安顿下来,所需一切,我们都会提供。
你们唯一的使命,就是想办法接近拓拔氏贵族,如果能得到夏州李氏的信赖,就助他们倒行逆施,如果能得到拓拔氏其他贵族的信任,就想方设法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这是唯一的宗旨,具体的方法手段,我已经教过你们许多了,你们也可以随机应变、各显其能。做得好,你们一个人顶得上一个骁勇善战的万人队,去吧!”
“是!”十几条大汉齐齐拱手,又向李光岑躬身施礼,然后退了出去。
李光岑憋了半天,待他们一口去,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未定,便又举杯喝酒,丁承宗不禁微微蹙眉道:“李老还是少喝一些吧。”
“习惯了,现在不喝,死的更快。”李光岑淡然笑笑,又抿了一大口酒,说道:“你对夏州用间,老夫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可是资助吐蕃,甚至连一品弓也毫不藏私地拿出来,现在自然不妨,可是将来他们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丁承宗沉稳地一笑,说道:“李老尽管放心,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一件利器,固然可以增强吐蕃的实力,但是国战决非一件利器能够左右胜败的,我敢断定,没有统一的政权,没有清明的吏治,没有赏罚分明的军纪,没有雄才大略的英主,不要说四分五裂一团散沙的吐蕃,就算是契丹、大宋,拥有‘一品弓’这样的利器,一样会吃败仗,一样做不了凭仗。
二弟巧施手段,令夏州李氏与吐蕃人两面开战,消磨他们的实力,吸引他们的注意,这是一个好机会,我要最大程度地对它加以利用,扩大它的影响。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可不全力相助?不过一件弓器罢了,若是我们秘技自珍,把一件死物视做唯一的倚仗,那也太无自信了些,那样的话,所谓倚仗,其实就是毫无倚仗。
我们对夏州用间,可以造成拓拔贵族间的不和,从内部击垮他们;资助吐蕃,是加强他们敌人的力量,从外部压垮他们。他们是在替咱们打仗啊,这个时候,我们则在秣马厉兵,待到夏州内忧外困,那时候我们登高一呼,摇摇欲堕的夏州就可一举而克!只是……他何时才能回来主持大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