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兴的大半生皆跟随刘秀鞍前马后,鞠躬尽瘁,默默无闻,得到的最高爵位不过是关内侯,此等封号空有其号,却没有国邑。
事后我才得知病中刘秀去探望阴兴,曾问及政事以及三公朝臣各色人等,阴兴自知难以痊愈,向刘秀举荐见议郎席广、谒者阴嵩。阴兴殁后,刘秀果然依从他生前之荐,擢升席广为光禄勋,阴嵩为中郎将、监羽林军。
阴氏一族因我之故,本应荣耀到极致,然而上至兄长阴识,下至胞弟阴就,为人处世皆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明明身为皇亲国戚,但是阴氏一族的荣耀威望,却还不及废后郭氏金穴的十分之一。
我铭记阴兴临终遗言,尊重阴识、阴就等人的意愿,未曾大加赐封,只是念及阴兴一脉寡幼可怜,遂动了心思,将年满十三岁的阴素荷归于采女之列,接入宫中与我朝夕为伴。
纱南见状,曾数次探询我的用意,我只是缄笑不语。
建武二十四年春,匈奴八部大人共同决议拥立比为呼韩邪单于,与蒲奴南北分立,自此北方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呼韩邪单于比向中国通款,表示愿永为藩蔽,扦御北虏。朝上百官议论纷纷,皆说蛮族不可轻信,只有五官中郎将耿国独排众议,认为可以参照汉宣帝的前例,接收归附,命南匈奴部落抵挡东边的鲜卑,北方的北匈奴,作为四夷标榜,维持沿边各郡的秩序。
这一年的秋天,武陵郡雄溪、门溪、西溪、潕溪、辰溪的蛮族攻打临沅,朝廷先是派出武威将军刘尚率军征伐,结果全军覆没,后有派出谒者李嵩、中山郡太守马成,仍无法取胜。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伏波将军再次请命出征。
马援的年岁比刘秀长了九岁,今年已六十有二,刘秀怜其年老,没有答应。没想到马援竟不服老,坚持出征,刘秀只得同意让他率领中郎将马武、耿舒等人,统军四万人,南下攻打五溪。
十月,匈奴南单于比再次派使节到中国,请求归附,朝上百官各持己见,意见不可统一。
同月,皇太子刘庄得长子,取名刘建。
知道我盼孙心切的刘庄特意命人将婴儿抱进宫来,那天我从乳母手中接过孙子,怀里那个软乎乎的小东西正眯着眼,嚅着嘴在吧唧。顷刻间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惊喜瞬间充盈遍我的全身,我激动的对正往这探头张望的刘秀喊:“你这人,还杵在那装什么?还不赶紧过来看看孙子!”
刘秀笑得有几分困窘,却没说什么,慢吞吞的踱过来。我抱着婴儿凑近他,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你看看这孩子,这眉,这眼……哦,还有这嘴巴,像不像我们子丽?”
刘秀只是一味傻笑,我抬头看了眼他,试探的问:“要不要抱抱?”
他捻着胡须,微微摇头。
我嗔道:“做什么?嫌弃我们建儿不是你的长孙?”
他嗤的一笑:“你呀你,脑袋里尽是胡思乱想……朕是担心孩子太小,朕抱得不好……”
我眼珠一转:“怕什么,我们建儿岂是寻常小孩!”说着,不由分说的将婴儿塞到刘秀怀里,嘴里还不忘咋咋呼呼的尖叫,“抱好啦!我可放手了——”
刘秀本就紧张,这下更乱了,手足无措的托住孩子:“等……等下……”
我其实心里有数得很,右手仍是牢牢托着孙子的小屁屁,不曾完全放手。但刘秀却还是吓坏了,刘建的身子包在襁褓中,仍是软得叫人不忍用力。一通手忙脚乱后,刘秀终于抱住了孙子,额上却渗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这才放脱手,用帕子替他擦汗,大笑:“瞧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抱个孙子而已,难道竟比上战场还可怕吗?”
刘秀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宫里服侍惯的宫人对我俩的相处方式早已见怪不怪,倒是那些太子府的仆妇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大约从未想到皇后竟敢如此大胆奚落皇帝。
刘建在刘秀的怀里不哭不闹,我心里又添上几分欢喜,转头问起那乳母小皇孙的日常生活习惯。刘秀抱着孩子,不急不躁,分外有耐心的在房间里踱着步。纱南悄悄领其余人出去,室内顿时冷清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秀忽然走到我身后,用手肘撞我肩膀:“睡着了……”
我闻声扭头,只见刘建躺在爷爷的臂弯里,眼睑似睁似阖,留着一道缝隙,红嘟嘟的嘴微张,口水正顺着嘴角流下,熟睡的小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忍不住低头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感慨:“连睡觉的姿势都那么像子丽小时候。”
刘秀轻轻嘘声,示意我低声,我抿嘴冲他一笑。那边乳母见状,忙跑过来过来接,刘秀怕吵醒孩子,不肯给,仍是自己抱着,一时搞得乳母甚是尴尬,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我笑道:“快给了她抱下去搁床上睡,哪能让小孩子睡在手里的,天长地久养成习惯了那还得了?”
刘秀这才哂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将孙子抱还给乳母。两人正将孩子换手,忽听室外咣的一声巨响,刘建睡梦中受到惊吓,身子猛地一颤,嗓子里咳咳的哭了两声,眼看就要哭醒,乳母赶紧将他搂在怀里,不住的拍哄。
刘秀不满的蹙起眉:“这外头是谁在当值?”
我走到门口,侍女打起帘子,我向外走了几步,恰好碰见廊上一步三回头的纱南。
“这是东张西望什么呢?”
纱南未说先笑,扶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远了些:“太子殿下来了!”
我听她口气暧昧,不禁问道:“来了又怎样?今天皇孙都抱了来,他理当进宫,我正嘀咕怎么这么久还没见到他人影呢。”
“不是,不是……”她笑着摇手,见左右无人,才忍俊不住似的小声说,“刚才太子撞到素荷姑娘了!”
我一愣,半晌眯起眼来:“哦?”
“娘娘不去瞧瞧么?太子看见素荷姑娘,眼睛都发直了。”
我本来打算去瞧热闹的,听她这么一说,反打消念头,含笑转回寝室。
寝室里乳母正抱着刘建不住呵哄,刘建受了惊吓,且加上觉没睡够,所以哭闹不止。刘秀也甚为着急,不时的在边上团团转悠。乳母见他如此,不敢放肆,反而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招手喊人抬来一架屏风,竖在床后,吩咐乳母到屏风后给孩子喂奶。
刘秀站在屏风前沉思,我挨近他,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口,回眸飞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见左右只有纱南一人在远处静候,于是肆无忌惮的叉起腰,手指戳着他胸口,小声的指责:“我生了五子四女,将他们一个个养大成人,你怎么到现在连这点自觉都没有?”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指,连声称是:“你生儿育女,劳苦功高,实在不易,为我受累了……我在这里给你作揖拜谢!”
终于念得我受不了他的贫嘴,快速拉他起身,娇嗔:“不要脸,纱南可都瞧着呢,你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的身份是什么呢?”他装腔作势的抬头想了会儿。
“你说呢?”
他乐呵呵的低下头:“不就是阴丽华的夫君,刘子丽的父亲,刘建的祖父么?”
我噗嗤一笑:“那我就是刘文叔的妻子,刘子丽的母亲,刘建的祖母!”
他搂住我:“是啊,可见我们两个真是天作之合!”
我大笑:“越说越贫了,你个老头,今天偷吃蜂蜜了吧?”
“没。”他否认,“不曾偷吃,只早起在嘴上抹了些蜜。”他笑吟吟的看着我,耸肩,“没办法,人老了,怕夫人嫌弃,实在不得以而为之啊!”
我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再加上刘建的哭声越来越响,便挥挥衣袖,丢下刘秀,往屏风后走去。
刘建哭得又急又喘,小脸涨得通红,乳母抱着他,试着将乳头塞他嘴里,他却只是啼哭,始终不肯俯就吸奶。见我进来,本来就满头大汗的乳母更是窘迫。
“小……小皇孙不肯……吃奶……”
我横了她一眼,年纪很轻,约莫不到二十岁,不禁问道:“你生了几个孩子?”
她不提防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回答:“贱妾生的是头胎,当初太子家丞征召乳母,要的就是头胎产子的……”
我点点头,为了让皇子皇孙得到最好的哺育,所以都会这么严格要求乳母的条件,只是这些被选进官邸王府的乳母本身都是年轻少妇,自身缺乏养育婴儿的经验,乳汁虽好,在带孩子上面却欠缺良多。
见我沉默不语,那乳母更加胆怯心慌,加上刘建的哭闹始终没有止歇,搞得屏风外的刘秀也按捺不住出声询问:“建儿怎么一直在哭?”
乳母愈发慌张,一张年轻的脸孔吓得毫无半分血色,颤抖着眼睫可怜兮兮的望着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哭闹不止的孙儿,不假思索的从她手里抱过小刘建,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手轻轻拍打着襁褓,轻轻晃悠,口中不自觉的哼唱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哭声渐止,当最后一个音符随着我的吟唱消散在寂静的室内,小婴儿再次阖上眼睑,甜甜沉入梦乡。
食指轻轻拂过刘建头顶柔软微卷的胎发,我心生怜爱,轻轻俯下头在他额头亲吻。抬头时,却发现刘庄正站在我面前,脸上满是感动,眼中充满柔软的笑意,隐隐似有莹光流动。我朝他撅嘴嘘声,甩头示意他出去,然后转身将刘建交还给涕泪纵横的乳母。
看到乳母将刘建哄放在床上,我才放下心来,绕过屏风,只见刘秀正坐在榻上,一手支颐,眼睑下垂,一脸安详。刘庄坐在他下首,手里捧着一份份的竹帛,正逐一念给父亲听。
见我出来,刘庄急忙起身,脸上真诚的笑了开来:“这首歌谣记得小时娘时常唱来哄我和弟弟妹妹们睡觉,这些年弟妹年纪都大了,也是许久不曾听娘唱了。刚刚听到,真是忍不住心绪澎湃,倒令我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来。”
我笑道:“你可算知道你小时候有多淘气,有多闹我心了!”
刘庄被我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舔了舔唇,向我作揖顿首:“孩儿让母后操心了!”
我低头瞄了眼那些竹帛,伸手去推刘秀:“孙子睡着了,难不成你也睡着了?若是想睡,不妨去老老实实补个觉,好过在这坐着犯困。今儿朝会,你可是一大早就起了。”
刘秀低哼一声,睁开惺忪的眼眸,舒展四肢:“果然岁月不饶人,说到精力,朕倒确是输给马文渊那老儿了!”
我转到他身后,替他揉捏僵硬的肩膀,随口问道:“又在为匈奴的事烦心?”
刘秀未答,刘庄已抢先解释:“今日父皇拿此事询问朗陵侯,他却说愿领五千铁骑去立功!”
我一愣,转瞬大笑:“臧宫这厮居然放出此等夸口大话?五千骑兵也想去对付匈奴?这竟是比樊哙还要会吹牛了!”
当年匈奴冒顿单于写信侮辱吕后,吕后与群臣商议,樊哙曾夸口率十万汉军去扫平冒顿,以此出这口恶气。
当然,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年吕后最终也没有对匈奴用兵,而是采用了平和的外交手段化解了这件事,由此可见吕后身为女子却非同一般的胸襟,以及高于群臣的卓识政治远见。
“陛下是何看法?”我转头看向刘秀,刘秀目光炯炯的反看向我。
刘庄道:“父皇已婉言谢绝了朗陵侯……”
我“哦”了声,正待坐下,忽听刘秀拾了枝尺简,一面敲打书案,一面朗声念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我猛然一颤,先还有些不置信,待听他把整句诗念完一遍,又咬字清晰的重复了遍最后四句“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这是……”
刘秀突然伸手一拉,手上加大力,将我摁在席上,然后起身,对着我作了一揖。
“这是做什么?”今天这对父子先后拜我,搞得我脸皮再厚也有些承受不住了。
“妻贤夫之福啊!”他毫不掩饰的赞赏让我更加心虚,愧不敢当。
刘庄趁机使劲拍马屁:“母后母仪天下,乃天下妇人楷模!”
我虽有些自知之明,却也在这父子俩甜言蜜语的马屁中被吹捧得有点晕乎了,不免得意的咧嘴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如此讨好为娘,自然是有所求。”
刘庄装傻,只是浅浅一笑,却没有说什么,我见他并不开口,索性也假装不知,一家三口随即换个话题聊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