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只能再陪伴你有限的时光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像平时一样,帮他解开头发,退下披风。
他一怔,然后回过头来,拉住她微凉的手,与她一并坐下。她的头发被染成了美丽的深蓝色,与她水蓝色的眼睛相得益彰。这么多年,她的样子就好像从未变过,挺立的鼻子、小巧的下巴,时光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一般。但是他们却已经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已经在一起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眼里映出她的身影。如晴空般透明的眼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的微笑平静而哀伤。心里不由有些怨愤,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激动,“在史书上的记载和所有一切的安排,不都已经按照你所谓的‘未来’布局了吗?”
二十年前,卡迭石之战前夜。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在他耳边说下,唯一能与他在一起的办法。
“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未来只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艾薇,必须从这个历史中退场。死亡也好、时空的抹去也罢,她若留在这里,命运的螺旋就永远不会停止。她与他,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妄想改变历史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假设。
人们对于历史的判断,都来源于史书、壁画及古物的残留痕迹的推测。若残留的一切都符合逻辑,那么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将无人所知。
这是历史的盲点。
她想利用这个盲点,留在这个时空里。在卡迭石之战,她跳入水中,想要造成假死的状态,随即她在这个时空中的存在,就可以完全被销毁。她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个历史里。在那天夜里,她对他说起自己的打算。她请求他一定按照他们的计划,将历史如同未来所见一般书写。
他不同意她去冒险。
奥伦特河水冷冽湍急,跳下去,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一定能将她打捞上来。二人争执不下,可就在此时赫梯来袭——
但后面的事情完全失去了掌控。为了营救谷中士兵的性命,艾薇径自上到了高台,而局势好转之际,法老贴身侍卫里,旧贵族一派的死忠簇拥,不顾法老的命令,擅自将箭射向艾薇公主。可幸或者不幸,就在此之前的数秒钟,艾薇为了拖延时间,推着雅里跳入了奥伦特河。
但是谁都不知道的是,千钧一发之际,荷鲁斯之眼,会因四枚秘宝之钥重新凑齐,恢复了生命力。
冷冽的河水里,黑暗的包围中,除了雅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被打捞上来的雅里,却好像完全不愿提起任何关于艾薇的事情。
他再次跳入河水中,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的过往,交错的时空。似乎,到最后,总是他一次次地相信她,然后再被她一次次地抛下。他那个时候想,算了,人生已经被她毁得乱七八糟,还要他怎样。她是死了,还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时空,他不想理会。
但,七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不甘心与怒气都是暂时的情绪,完全支撑不了对失去她的惧怕。他终于臣服于自己的软弱。开始,按照她说的话,编织起巨大的谎言。
庞大的后宫与数目惊人的子嗣,看似荒谬,但其实都是假象。女子被纳进后宫,未曾见到法老,就会被带到埃及偏远的领土,找个好贵族人家安置。她们所生下的孩子,会得到埃及王室特别的照顾,被记入埃及法老的后裔,但是却永远没有继承权。史官见不到法老,只能按照祭司院的意思去书写历史。礼塔赫与孟图斯在一切知晓的情况下,谨遵法老的指示,将埃及刻画在史书上。
做了这么多事情,既然诸神愿意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那么命运应该已经放过了她,默许了他们的爱情吧。
“想想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他将她揽进怀里,手指缠绕起她柔软的头发,“他们还在成长,班塔娜纳,刚刚学会了自己走路,卡穆瓦塞特已经可以看懂文字了,而莫仁普塔,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你不想看着他们长大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眶开始泛酸,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闷闷地说:“我有心疾。”
他一怔,过了好久才回复,“别傻了,你现在不是一直都是健康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继续说着:“我的母亲死于心脏病,我的父亲家族也有这样的家族病史。艾薇公主本人与我有血缘关系,算是我远房的表妹,她也有心脏病。这病在未来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但是在这里,恐怕随时都会有让我毙命的危险。”
沉默的时刻,她伸手抱住了他,“但是我还是很开心,留在了这里,能和你在一起。”
孤独地度过漫长的一生,与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处十年。对于她来说,选择十分容易。
“我觉得,这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十年。”
“在我离开你的那天前,一直,陪在我身边,好吗?”
后来,她发病的时候,不再刻意躲避他。每次她的嘴唇都会变得青紫,手脚变得冰冷。抽搐之时,她只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咬着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
他本来对神的存在抱有怀疑的态度。而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开始,他开始了每日三次的祈祷,或者应该说是祈求。他为神修建巨大的神庙,举行奢华的祭祀活动,不计金钱,不计劳力。
但生死从来都是宿命。
最强大的武力也不能抵御死亡,最富有的国王不能买来寿命,最伟大的领袖也无法命令死神。
王后伊西斯奈芙特,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去世。
她临死时,靠在法老的怀里。
她的神情,就好像平时与他说话一般的祥和。
若不是她的嘴唇是异于常人的青紫,她的样子就仿佛落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里。
拉美西斯没有按照惯例立刻将她送往神殿,进行必要的祭祀与轮回所需的木乃伊制作。
他让她就这样靠着自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
全部的臣子、侍者、祭司,守在宫殿之外,不敢打扰。
但是一整天过去,他们开始担忧,如此拖下去,王后的灵魂即将消散,不能再次转生。
王子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小公主班塔娜纳,在宫殿外苦苦恳求父王尽快送母后去到欧西里斯神的身旁。
拉美西斯置若罔闻。
王子莫仁普塔强行闯了进去,跪在地上哭着恳求。
随即卡穆瓦塞特也跟着进来,小公主班塔娜纳才四岁,看着两个哥哥泣不成声,她也吓得大哭了起来。
侍者与祭司跟着壮起胆子,走了进来,哗啦哗啦跪了一片。
法老终于回过头来。一天一夜,他仿佛衰老了十岁。
他无力地命令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再和王后说几句话……若她转生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话音至此,几个侍女已经暗暗饮泣。
又过了半天,礼塔赫亲自前来,隔着房门对法老说:“陛下,王后殿下如果不能转生,她又怎么可能从未来再次回来与您相识……相聚。”
久久没有回音。
礼塔赫微微叹气,转身离去。
拉美西斯捏了捏伊西斯奈芙特冰冷而僵硬的手,将她落下的发丝拂到一边,苦笑道:“他们都催我让你快走,真是顽固极了。”
“你还想和我待一会儿,对吗?”
“刚才说到哪里了?”
“对了,你以前最喜欢集市了,孟斐斯、底比斯你都去过了,你每次都那么兴奋。”
“我在新都——比·拉美西斯,一定会修建整个西亚最庞大的集市,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到时候我让他们叠无数纸船,我们一起放到河里。或者修建起巨大的围墙,上面刻满你喜欢的那种花朵纹样。”
“你怎么不说话?不开心了?”
“那,这次,我们不要带着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就我们两个人。”
“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
“喂,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我老了,我有些忘记了,记忆中,究竟哪一次,是我们的初识。”
“你真是让我伤脑筋,都把我弄糊涂了。”
“提醒下我好吗?”
“喂,我的王后。你不要又任性了。”
“你不说话我可会惩罚你!”
“说说话好吗?”
“不管你要去哪里,你会记得我吧?你会再来到我的身边吧?”
“你答应我。”
“你答应我,我就全部相信!”
“算我求你……好吗?”
“……薇?”
“薇……”
晨光洒在抱着心爱王后的拉美西斯二世身上。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五十岁的一个清晨,永远告别了她钟情的埃及、她挚爱的法老。
丧事一如既往的低调,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离去。
只有两份丧礼,在葬礼当天到达了底比斯。
一份来自极北之地——雅里·阿各诺尔。他送来了赫梯的公主,那名公主有一只眼睛是淡淡的蓝色。传说中,陪葬的人里,有类似的相貌,可以保佑下葬人的转生。
另一份,不知是谁送来,装在黑色的袋子里。打开时,红色的光芒溢满了整个屋子。荷鲁斯之眼仿佛超越了时空,变为了无限的永恒。
拉美西斯将神秘人送来的荷鲁斯之眼,放在伊西斯奈芙特的胸口,陪伴她下葬。
赫梯的公主,被残忍地送去祭祀院,依照古老的祭祀方法,做了活祭。
低调而哀恸的祭典,在王家的神庙举行,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工匠们为王后的陵墓雕制了最精美而浪漫的壁画。侍者们把埃及最珍贵而华丽的宝物放在她身体的周遭。
拉美西斯亲自用最上好的石材,为她制作了一份转生之书。
铭文大意,即为祈求她跨越无限的轮回,回到他的身旁。
墓穴的门紧紧闭上。奴隶们将墓穴深深掩埋,工匠们依照法老的命令,在王后墓穴之上,继续修建其他贵族的陵墓。
伊西斯奈芙特此生的肉体再也无法回到挚爱她的法老身边。
三年后,全部工事完毕。
法老将进行工事的工匠、奴隶、祭司,全部作为活祭。
拉美西斯晚年的残暴、荒诞之名,由此到达鼎盛。
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人们看到一位工匠记录下的、拉美西斯在转生之书上写的话时,都会嗤之以鼻。
“这种无耻、残虐、喜欢吹嘘的昏君,他怎可能有什么爱情,都是后人的幻想罢了!”
“就算是那个出了大名的奈菲尔塔利,后来不也渐渐失宠了吗?”
“不然他怎么会娶那么多妻子呢!”
于是,历史的真相,在拉美西斯告别伊西斯奈芙特的那一刹起,被永远掩埋在了漫漫黄沙之下。
2012年 伦敦
晚霞如同盛放的罂粟,铺满了将暗的天空。
司机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门童拉开车门,用伦敦独有的口音向车中人问候,“莫迪埃特先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不是吗?”
车中人微微颔首,然后慢慢地从车里出来。短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墨黑的底色里夹杂了几分灰白,与他看起来依然年轻的样貌大相径庭。
他拖着略显疲态的步伐,向酒店走去,突然随身的电话响起。那一刻他脸上的成熟与自在骤然消逝,他有些仓促地按响了接通键,蓝色的眼中是细微而难以察觉的期待。
而随着电话里的人继续说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转弱,最后是长久的静默。
“好,继续找。”
艾薇失踪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调集全部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毫无影踪。她与温特·提雅,就好像蒸发的水滴,再也不知所终。
艾弦本能地感到,艾薇就好像家族里有些疯癫的缇茜一样,去到了一个神秘而未知的时空。心中百般不愿,但还是让人着手调查古代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各种史料、古董。
一无所获。
或许他们再也见不到艾薇了。
莫迪埃特侯爵的身体日益变差,巨大的集团全部由艾弦管理。巨大的责任与压力并行,艾弦的头发在短短的三年,开始变白。
随身携带的皮夹里,放着艾薇的照片。水蓝色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她仿佛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向酒店走去。
今日又是一场古代西亚物品拍卖会。虽然每次都失望而归,但艾弦从没有放弃过每两个月来参加一次这个拍卖行的活动。门口的接待见到他来,连忙起身将他请进去,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席位。
拿起一杯丽丝玲,艾弦又想起了艾薇。放着家里数千瓶名贵的酒不理,她偏偏独爱这种带着甜味的德国白酒,可能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偏甜的东西吧。出神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对他说:“莫迪埃特先生,今天有几件珍稀的物品,或许您有兴趣。”艾弦抬起头,那个人依旧低低地说,“在公开拍卖之前,我们想先介绍给您这样的老主顾,算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抬爱。”
艾弦随着那个人离开了会场。
走过漫长而笔直的走廊,通过装有面部识别系统的安全门,搭乘私人电梯,然后走入了恒温零湿度的储藏室。
艾弦想起了前年去提雅伯爵的家里寻找艾薇时,不管是警司、保镖,还是侦探,都为爵邸中庞大的收藏品而感到惊叹。而此时,走在这狭长的储藏室里,他竟有了几分去到温特家里的感觉。透过各个木制雕花玻璃房门,可以看到每间屋子里的奇珍异宝。
领路人不紧不慢地说:“三年前,提雅男爵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果他三年内没有归来,他所有的财产就会被拍卖,然后送至与犹太人相关的基金。”
脚步停在了走廊内最深的一间,领路人推开门,躬身对艾弦说:“请进。”
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平实的内室,古老的物品被装在玻璃制成的柜子里,细节清晰可见。每件物品下都有详细的标注,甚至是上面所刻文
艾弦知道,温特精通古埃及考古,他可以神奇地读懂千年前西亚主要国家的全部文字。那个时候他只当他是古董商,知识博学。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总算开始冥冥意识到,在很多年前,莫迪埃特家族与那个古老年代之间的渊源,就牵扯不断了。
金色的颈圈、蓝色的小河马、王家的发饰……温特的收藏,皆属精品。
在房间最深处一个小小的台子上,艾弦看到了几卷破旧的莎草纸书。下面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工匠的笔记》。
随即是温特自己的标注:记载了拉美西斯二世神秘王后伊西斯奈芙特陵墓的位置。该王后墓价值连城,是为数不多的、迄今为止未被发现的王后陵墓。
王后墓,里面意味着无数的金银财宝。若能成为第一个发掘它的人,必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此份破旧书卷的价值显然远远高于它表面的样子。艾弦靠近了一点,领路人说:“莫迪埃特先生,这个文书,只有您拍下之后才可以阅读伯爵的翻译。”
艾弦顿了一下。他对王后墓没有兴趣,但冥冥中却总感觉自己不应错过这篇笔记。他签了惊人数额的支票。领路人将文书放进盒子里,然后给了他翻译过的影印版,“这份影印,世界上只有一份,您可以放心使用。”
艾弦走出储藏室,回到了拍卖大厅。显贵们围绕着摇晃的小锤,出钱购买着古老文化的残片。艾弦突然对那一切失去了兴趣。他坐到厅外花园狭小的角落,翻开工匠的笔记,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是一位十分少见的女性工匠。她原本在代尔麦地那帮忙,后来变为伊西斯奈芙特的侍女。再后来伊西斯奈芙特送她去学习文字与工匠手艺。多年之后,王后去世。她自己要求为王后修建陵墓,并甘愿殉葬。
从她的本意来讲,她肯定是不愿意泄露任何关于那位王后陵墓的信息。反映在笔记里,虽然有大量关于陵墓及王后本身的描写,陵墓具体的位置却很难判断出来。
或许对于温特来说,这种关于位置的记载十分明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想从这只言片语中看出陵墓所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自己刚签掉的支票,艾弦轻扯嘴角,读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还描写了当时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对伊西斯奈芙特的宠爱,将他们的爱情描写得如诗如画。
那一刻,心里只泛起莫名的酸楚。
艾弦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艾薇坐在他的对面,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申请入学时,关于古埃及的论文。或者更久前,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坐在他旁边,傻乎乎地把水泼在了他的胸口。
如果……
然后他将如果之后的假设全部抹去。
再次看回手中的笔记。
最后一段中,小小的一角,竟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字符。不懂中文的提雅男爵,没有翻译,只是将它原原本本地抄写了下来。
而艾弦的动作,就此凝滞。
夜风吹起,手中的影印本被哗啦哗啦翻起。
拍卖大厅里人们如火如荼地举着牌子,侍者偶尔在身边走过,不远处隐隐有车子来往的声音。
他静止在那里,而时间仍在延续,宛若源源不断的尼罗河,流向既定而遥远的未来。
河水奔流向前,暗涌不断。每一次翻动,都掩埋了无数未知的故事。
而人们却抱着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臆断着发生的一切,嘲笑着与他们想象不同的真实……
笔记上最后一段,工匠写道:“他在转生之书上,只刻下了如下的文字。他说:‘薇——我们约定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希望自己的来世,也可以遭遇如此珍贵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