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年的时光对于艾薇而言,仿佛是静止的。时间的枷锁被解禁,再次猛烈地向前推进,是从收到一封匿名的书简时开始的。那天艾薇如常吃了早餐,立刻往工房里钻。最近一年,她习惯了早起,到了工房的时候,给她打下手的人还都没有来。
在桌子前坐定,发现上面放着一个之前没有见过的物件。小小的、精致的盒子旁边放着一卷被金色带子系起的莎草纸文书。愣了一下,她连忙起身把工房的门关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文书。
上面的文字熟悉而亲切,选用的材料虽然十分古老,但是语言却是稍微有些正式的英文,几乎立刻知道了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那个人,果然还平安无事。
见信,是两句草草的留言。
荷鲁斯之眼随封,或许有用。
此生不会再次会面,就此祝您一切幸福。
以后也许不会再次会面。这几个字显得格外模糊,艾薇怔了好一会儿,才将文书卷好收起来。打开了随封的小盒子,里面是破碎的荷鲁斯之眼。失去了鲜红的颜色,它变成了一片死灰色笼罩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艾薇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从工房里摸出一条链子,将它串起来,然后戴在脖子上。
冬选择在这个时候送回荷鲁斯之眼,必然有他的深意。
心中虽有惴惴,却也有了几分解脱般的快感。卡迭石之战快些到来,快些终结。之后,不管结局如何,她总算可以获得心灵上的自由。
果然,傍晚回宫殿的时候,看到了白衣祭司礼塔赫的身影。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样子,依然带着宛若阳光流水一般的微笑。见到艾薇,他先是一躬身,然后说:“殿下,陛下让我向您……”
“不用麻烦了,我直接和她说吧。”随即是拉美西斯淡淡的声音,他从昏暗的树荫下走出来的时候,礼塔赫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仿佛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三年来除却那次因贺礼发生争执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来向她说什么事情,想来一定十分重要。他遣退四周的侍从,让礼塔赫在外面候着,随即带着艾薇走回了她的房间。
没有意想之中的局促或者尴尬,因为他直奔主题,“三年前你曾经提起这件事情,所以我想还是来告诉你。”
艾薇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即接话。
他于是就继续说:“三年的停战协议结束,赫梯方面向埃及发了战书。雅里·阿各诺尔的军队已经进入了叙利亚北部。你之前提起的战事,或许就是指的这件事?”
她依然不说话。他就有些黯然地继续说了下去,“过了这么久,我不会问你如何知道。”他顿了顿,随即又侧过头去,淡淡地说,“我即将出兵北上,把赫梯挡在叙利亚境内。这场战争旷日持久,你近期还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在出征之前,我可以尽量满足你。”
原来如此,卡迭石之战,即将开始。
痛苦地、煎熬般地度过这三年,不过是为了等到这样一天。
艾薇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那好,我要和你一起去叙利亚。”
他一顿,琥珀色的眸子有些讶异地看向她,“战场很危险。”
艾薇坚定地说:“这就是我全部的要求。”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好像了解到什么一般,又说:“雅里宣布开战,是有条件的。他说如果我们愿意把你送去赫梯,他们便无条件宣布退兵,永不主动进犯埃及……听到这些,你怎么想。”
艾薇几乎是立刻回复道:“我拒绝。”
那一刻,法老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放松。线条从嘴角开始慢慢变得柔和起来,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千年后塑像上他含蓄而温和的微笑。发怔的时刻,她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但是,还请带我去战场。”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一下子看了过来,透明的颜色仿佛要将她看穿,她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然后他突然开口,“虽然现在问这件事,已经有些晚了……”
很不似他的风格,他似乎在小心地选择词句,想问什么,却又不敢听到答案一般。沉默了半晌,才继续把话说下去,“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问题一出,她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到他略带不知所措的神情。那一刻,心酸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把眼泪咽了回去,才能看似平稳地对他说:“是啊,这么多年了。你迎娶了那么多妃子,再也不理会我。我起初虽然难过,但是现在觉得,只要能看到你活着,我就很开心了。我不打扰你的历史,你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按照既定的路线,伟大地、闪耀地活下去,去到唯一的未来。”她咬了咬唇,最终轻轻地说,“现在想想,或许,这才是我最大的愿望,也是失去那段时空后,重新回到这里的意义。”
总算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说出来了。因为一直那么介意,所以总说不出口。许是心里已经被刺伤得没有感觉,反而这些原本不愿说的话,轻松地就说出来了。
他愣了好久,脸上的血色慢慢退去,直到嘴唇发白,然后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她以为自己又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心情正慢慢地沉了下去。可突然,他转身回来,一下子拉住她,将她紧紧地扣在自己的怀里,随即热切的吻就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地落了下来。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又突然将她推开,双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肩膀,仿佛要嵌入她的骨里去。他的眼里泛起了鲜红的血丝,然后他说:“什么叫不打扰我的历史,我不懂这些事情。你这样说话,你明明是爱着我的,可你……”于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是一片如死般的寂静。他重重吸气,然后说,“对你而言,过去那么重要,未来那么重要。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就忍心这样一次次地对待我,‘现在’对于你,难道就如此一文不值。”
她怔怔地望着他,许久,然后轻轻地说:“现在,如此转瞬即逝。即便如此,你也想要吗?”
他一愣,似是不明白她说的话,于是就索性忽略,手指间却加大了力量,“三年来,我一直等着你有一天回头来找我,但你竟能一句话都不说。之前做下了那么狠心的事情,我以为你对我的感觉不过如此。现在,现在你却说了这样的话……既然你对我还有这点情意,难道你就不能好好地留在我身边,管他什么未来、过去,消失的就让他过去,未来,我们总是可以想办法。”
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她不知所措,喉咙里仿佛燃烧一般干涩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战战兢兢地蹦出两个字:“后宫……”
他冷冷地说道:“充盈后宫是扩张权力的方法,我早就猜测赫梯必然会在停战协议后反扑,我要通过这一次彻底打垮他们,控制西亚的外交与国土的势力。之后这些后宫我就不用留着了,她们被迎娶进来后,一直住在底比斯外的离宫,很多人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依照法律,侧室可以直接被休掉,而唯一有些麻烦的离婚手续也办理得差不多了。”
他说了很多,她就一直宛若做梦一般地听着。看着她迷茫的神情,他终是顿了一顿,然后自嘲道:“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真是至极的愚蠢。你自己那么坚定地为了那些无所谓的理由想要离开我,我却还执拗地不遗余力,等有一天,你想回头了,我可以无愧于你。”
听到这句话,她终于红了眼睛,“我这样做,你总会知道它的道理。”
他将她紧紧地抱入怀里,揽住她的双手已经有了些微的颤抖,“我不想知道那些道理,我只是想抱住你,想每天睁眼的时候能够看到你,脑海里出现你的时候能够碰到你。”他从未这样任性地说过,但是他脆弱的样子却有着比任何假象更加强大的力量。她眼泪实在是再也绷不住,终于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静静地濡进了他的臂膀。
“我等了你那么久,三年前,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你。但是没想到你还是离得那么远,远到就算抱进了怀里,还是得不到。”他又顿了好久,想说什么,却始终是没有说出来。
三年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保护她的存在。
三年前法老宠爱艾薇的事情全埃及的贵族都知道,法老甚至不顾一切想要娶艾薇为妃的事情全埃及的贵族也都知道。以西曼为首的权臣派和另一边的贵族派恨艾薇恨得牙痒痒,因为法老对艾薇的执著已经超越了常理,这显然是一件会影响权力均衡的大事件。他们很快团结了起来,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挑艾薇的毛病。如果能找到她犯下的大错,例如违背法律或者触犯王家信条,她就必然会被交由祭司院处置,接下来法老能控制的部分,就会减少很多。
找到入手的地方,是从那萨尔王子那次在花园的妄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艾薇公主的兴趣,而很显然艾薇公主也与这位那萨尔王子有所过往。紧接着是又一次那萨尔王子与艾薇公主私下约定的会面。起初,他们想以艾薇公主叛国的角度入手弹劾,后来发现连古实王子拉玛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么大的事情都被法老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估计在这个方面,就算艾薇公主真的做出了什么,恐怕也没有办法撼动她的地位。
就算如此,他们也没想过放弃,反而更加如狼似虎般地想要将艾薇置于死地。
朵想要害死艾薇,侍者就在门口,原本不会有机会让艾薇落入那般危险的境地。正因为身边潜伏着反对她的人,才会导致救援久久未到。若不是冬的出现,艾薇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之后,因为艾薇昏迷醒来,提起冬的名字,更是让他们想以叛国罪弹劾她。
拉美西斯知道,他的妃子太少,对艾薇又太重视。这样下去,她会一直处在危险之中。
作为公主,还可仅仅作为王家丑闻,加以惩罚就可风平浪静。若是宠妃,太容易被人找到施以诛灭的重罪,绝无转圜的余地。
终于,只好让步。
这些道理,好几次想和她说,却怕说了,遭到她冷冷的拒绝。若然如此,他这几年花下的心思、捧出的那一颗真心,就更宛若没有分毫意义。
于是,话说到那里,就只好停了。他深深地叹气,“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
他重复了两次,而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感觉自己好像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跌跌撞撞,总以为自己可以跑出去,然而,跑不离的,却是那份将二人紧紧凝系的宿命。结果不仅自己摔得遍体鳞伤,就连最珍贵的他,也一并伤痕累累。
艾薇忽然紧紧地抱住他,将脸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肩窝。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听到她带着哽咽、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的声音宛若呓语,却也并不知道她是为何而心生歉意,过了很久,声音仿佛变成了细小的呜咽,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只好任由她靠在他的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不要说对不起,你不要再说那些我不懂的话……你就待在我身边,好吗?”
他轻轻地请求着。她将他抱得更紧,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未来只有一个。
我只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让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