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再次见到拉美西斯的时候,艾薇以月事为由,拒绝了他的要求。他顿了顿,并没有强迫她。但是这几天,他就勒令她好好休息,不让她出去,陪着她吃饭,然后晚上也一定要她睡在自己身边。
本质上讲,艾薇觉得他比自己回到埃及之前对自己的看管似乎更加严格了。但身体不舒服的借口毕竟不能用很久,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又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她要求他采取一些措施,以防止自己怀孕,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又堵了回去,“怎么了?不是说要在我身边吗?你一定不会仅仅是敷衍我吧。如果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让他成为全埃及最幸福的孩子。”
在他的强求和自己的不安下,艾薇开始失眠。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迅速瘦了下去,就连眼睛也深深地陷入了眼眶里,宛若苍白的皮肤上两个灰蓝色的深陷。拉美西斯终于放过了她,他想找御医来为她诊治,她拼命拒绝说:“我的身体在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你让我休息几天就好了。”
他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
倒是一直在她身边服侍的阿纳绯蒂心疼得不得了。她是贴身照顾艾薇的小侍女,也只有她知道艾薇的秘密。终于,在艾薇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忍不住地说:“殿下!阿纳绯蒂失礼了,但是殿下,您为什么要瞒着陛下您的身体状况呢。您知道陛下他……”她咬咬下唇,随即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终于说了出来,“陛下已经决定将您迎娶为伟大的妻子了。”
“什么?”
这句话于艾薇听来不啻五雷轰顶,她几乎是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阿纳绯蒂,“你说什么?”
小女孩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愤愤地说:“全埃及上下的人都知道了,陛下知道您的顾虑,于是现在正在起草与王后殿下的离婚程序。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所以陛下天天都很辛苦。陛下为您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您就不愿意为陛下生下这个孩子呢?陛下一定会……”
哗啦一声,阿纳绯蒂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吓了一跳。艾薇手边的水杯被她弄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房间里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在古代埃及,并不是不存在离婚的案例。王后对法老的不忠、法老对王后的厌弃都可能导致离婚程序的开始。然而王后往往拥有较为坚实的背景,如果轻易换后,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会导致整个政局的不稳定。
因此离婚这样的事情,极少发生,但迎娶数个正妃、王后的案例却不在少数。
艾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去看向阿纳绯蒂。
“这样做,值得吗?”
阿纳绯蒂侧着头,自然而然地微笑,“当然了,陛下那么爱您,所有人都知道。”
艾薇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而阿纳绯蒂却以为自己说动了艾薇,就更加兴奋地讲了下去。于是,在不安中,艾薇了解到了更多的情况。
拉美西斯将她与外界的全部信息隔离了开来。所以她不知道,自己作为法老的宠妃的绰号已经传遍了上下埃及。从一个备受唾弃的侧室而生的王家公主,变为了古实之战大功之人。随即在埃及与赫梯的交易中,大家又一次知道了这位公主对于法老的意义。
而这一切还不够,原本就只有很少妃子的拉美西斯,竟然在起草与王后的离婚协议。这是自拉美西斯一世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原本大家还在猜测这位公主将会在法老的战略里扮演怎样的角色,而当每日勤劳处理公事的法老,将艾薇公主关进自己的寝宫放纵月余之后的现在,再没有人这样考虑这件事情了。他们不得不半信半疑地相信,法老被自己的妹妹冲昏了头脑,他宛若过去数千年出现过的很多离谱的昏君一般,只是沉溺于对她的迷恋,因此做出了这么多不可理喻的决定。
在朝中,自然是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原本奈菲尔塔利与卡蜜罗塔的存在就是平衡守旧贵族与掌权重臣的最佳设计,没有人理解为什么法老不能像对待亚曼拉公主一样,仅仅是把艾薇当做一个侧室来对待,就连礼塔赫也不能赞同地站入了反对的一方。
毕竟,一位法老,可以迎娶很多个妻子,但是天下,却只有一个。
赫梯三年养精蓄锐已经是极限,如果埃及自身再因为这点小事而产生分歧,过去十数年来处心积虑的成果,就会眼看着付诸东流。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艾薇陷入了彻底的不知所措。
心中交织着对于拉美西斯情感的执著产生的无法控制的感激与极端的痛苦。
阿纳绯蒂走后,艾薇坐在床上发呆,眼睛睁得大大的,困意全无,而脑子里面却在隆隆作响。他如此努力,只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她却诸多顾虑,怀疑着、惧怕着。若真就如此,纵容地沉溺于他的爱意里,会怎样?历史改变又会怎样,时空消逝又会怎样?就算受到伤害,一生能够在一起一段时间,不也已经很好了吗?
但是……历史一直都是一个很执拗的存在。
艾薇不知道,如果自己打算逆其而行,会是怎样的结果。但她只是觉得,如果不试一次就放弃,只会让自己后悔。就算最后真的找不到好的理由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像母亲一样,自己把孩子养大。她决定好好地保护自己身体里的生命,暂时先瞒住拉美西斯,以免因为自己怀孕,导致他过于夸张的保护或更极端的内政措施,从而产生反效果。
她想,先等一等,再决定应该如何处理。
可生活就是如此,事情总是会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继续发生下去。
在埃及,因为开放的民风,无论是在怀孕还是避孕方面的医术都很先进。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流产记录发生在公元前15世纪的埃及,在怀孕的初期,服用药物来堕胎,以最大可能地减少伤害。到达了拉美西斯的年代,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虽然在那个年代,古埃及的医术领先全球,但有的时候无论母亲多么想将孩子生下来并且保护住,平均的婴儿死亡率依然在百分之四十左右。
在这个年代,就算什么都不做,艾薇都在冒着巨大的风险。加上她的体质与埃及人本身彪悍的素质比都相差不少,在下定决心保留腹中的孩子的那一刹,她就知道,自己要付出额外的努力。
但是当年缇茜也同样在埃及生下了她之前寄予的肉身——艾薇公主。如果处理得当,她一定也可以将孩子顺利诞下。当年,是朵一直在照顾缇茜,所以艾薇想到了再找朵帮助自己。
比起当年照顾缇茜时仍处于中年的朵,如今岁月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朵的头发已经花白,她脸上的沧桑比她实际的年龄看起来还要厚重。自从古实一战归来,艾薇觉得她似乎衰老得更加迅速了。
听到艾薇身体内孕育了新的生命时,朵起先是十分惊讶,然后就说要把这件天大的喜事告诉拉美西斯。而在艾薇慢慢地讲述自己目前的情况会将拉美西斯放入怎样的境地时,她喜悦的声音也随着慢慢变低,就仿佛重病将去的病人,心电图的跳动,逐渐变缓、变平,最后成为持久静默的一声平平的噪音。
她跪在地上,久久的沉默后,她只回复道:“殿下,我明白了。那我收拾收拾,过几天就搬进来住。”
随即,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屋子。
艾薇拜托朵搬进宫来,帮忙照顾自己。在腹中的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后,她会申请搬出底比斯,避开纷纭的宫外,静静地、安全地生下这个孩子。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增加食量,加强体力。虽然决心已下,她还是要保证自己的健康和安全。于拉美西斯而言,看到她的面色一天天红润起来,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所以不管她想吃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都十分纵容,除却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出门这一件事。
又过了五天。
朵应召搬进了宫中,拉美西斯因为政事去了底比斯南部,要到晚上才回来,艾薇索性就让朵到自己的宫里陪着她。已经是埃及的初冬,白昼的天气却依然带着几分热意。朵穿着白色的衣服,却披着宽大的黑袍。宛若从地狱走来一般,佝偻着身体,在侍者的报告后,缓缓地走进了屋里。
艾薇吩咐,“我和朵有些事情想聊,你们不要进来打扰。”
侍者依命关上了厚重的宫门。
朵怔了好久。艾薇说话的时候,朵看着她的方向,却好像没有在看她,眼神仿佛散开,随即又收集在一起。
艾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尴尬,于是就寻找着话题,“以前……缇茜生下艾薇公……生下我的时候,也很不容易吧?”
朵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慢慢地开口道:“正如您所说,那个时候,缇茜殿下就像您一般年轻、瘦弱。宫中太多人不想让她存在,更怕她腹中的孩子是一名王子。真是危机重重。”
她的声音渐渐响起来,语调也变得坚决,“不过殿下您放心,朵一定会好好照顾您。”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包,捧在双手中,“进宫之前,我特意找了名医,为您配制了增强体力的药物。每日一次,随水服下,两刻水位线开始生效。”
艾薇接过那个小草药包的时候,突然心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不协调感。或许是因为那个包包上面的莲花刺绣看起来很笨拙亦非常陈旧,好像是过了多年的物件。
犹豫之际,朵又补充道:“殿下,当年缇茜殿下也是服用这种药物,来保全小公主……”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包包看起来有了年份。艾薇不再怀疑有他,取出了里面的药丸,放进嘴里,转身拿起水杯就要喝下去。
“殿下……”眼看她就要把水喝下的时候,朵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那一刻,她从朵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作为银发艾薇公主存在时包围着她的慈爱、担忧,她觉得很温暖,于是一闭眼,再没有犹豫地将药丸随着水咽了下去。
数秒,朵从她手中接回了空杯,又是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艾薇抬起头,好奇道:“朵,怎么了?”
朵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回手将宫门锁上,随即苍老的侍女突然一扯嘴角,缓缓地说:“艾薇公主,虽然失礼,我一直把您当做我的女儿看待。我看着您长大,关心您、照顾您。”
艾薇心里一紧,随即带着感激地说:“朵,我都知道。这次也真的多亏了……”
朵打断了她,径自说了下去:“那是因为我的女儿在很多年前,就被国家赐去了古实,永生不能回到埃及。”
这是朵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情,艾薇脑海中想起了那名瘦弱的、为了拉玛不惜将匕首刺向拉美西斯的少女莲。她该怎样开口,才能将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噩耗,告诉朵呢。
思绪翻涌,她不由选择了缄默,听朵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时候,因为您和您的母后缇茜殿下的地位,我在宫中备受排挤。现在想想,或许如此,他们才强迫地将我年幼的女儿送去了古实。”她顿了顿,“她那么小,父亲那么早就去世了。她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太阳。但……哪怕她能在古实好好地活着,嫁给一个好人家,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她叹着气,垂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艾薇手中老旧的草药包。
“但是她太傻了,傻到……竟然会向贵族挥刀。她只有你的年纪,却因为不懂事向你挥刀而死!”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了一条明晰的线。草药包上扭曲的莲花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血色的痕迹,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纷乱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阿布辛贝勒、拉玛的战败,以及——耀眼的阳光下,少女紧握着短剑,流着泪,刺向年轻的法老。
“拉玛,请不要放弃你的骄傲……”
悲伤宛若巨大的潮汐,铺天盖地地向她砸了过来。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再没有人提起那个挥刀刺向法老的女孩儿,随着拉玛的死去,也不再有人记得她的名字。莲是朵的女儿!可朵不知道莲是冬所杀,更不知道莲不是为了行刺艾薇而被处死。是谁向朵如此曲解了当时的场景,不,是谁就这样告诉了朵,让她伤心呢?
正想开口解释,朵却将眼睛猛地一抬,严厉地说道:“莲是那么的年轻。她活泼、懂事、可爱,她为什么不能享有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呢?我和莲到底还要为你们母女,牺牲多少东西!”
话音刚落,艾薇只觉得,腹中却突然一疼,紧接着就好像有利刃在里面翻搅一样,她浑身颤抖,几乎是立刻摔倒在了地上。
从地面上看向朵,她佝偻的身影骤然变得高大起来,被黑色的袍子罩着宛若巨大的梦魇。她并不去看脚下的艾薇,只是轻轻地说:“这世界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莲失去了一切,而你得到了一切。”
“神为什么总是站在你的那一边呢,油灯没有砸死你、那迦哈节没有咬死你,法老如此纵容你,就算发现了你与亚述王子的关系也可以原谅你”。
“我找到了拉玛,提起了莲的事情。他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我,愿意与我合作。那个年轻的孩子,他对莲是真心的。但是,就算赔上了他的性命,法老却依然原谅了你。”
身体已经疼得发冷了,艾薇浑身发着抖,而朵说的话似乎要比身体的疼痛更令她感到寒冷。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这个最令她信任的人一手造成的。
可这怎么可能,她如此地信任她,甚至开始依赖她。
“朵,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莲她……”
话未说完,朵已经狠狠地踢在了艾薇的小腹上,那是比利剑刺入腹中还恐怖的疼痛。她失声惨叫了起来,却被朵苍老的手狠狠地堵住了嘴。眼前那个慈祥忠诚的老奴,此时看起来如此恐怖,好像暗夜的黑影一般,狰狞了起来。
“伊西斯女神、阿努比斯神一定非常唾弃你,所以甚至不愿意给你一个回到他们身边的机会。你不配孕育新的生命,你不配拥有幸福。”她冷冷地说,然后站起身,将蜷缩着不住颤抖的艾薇踢到一边,“啊,这次,你就陪那个小孩一起去死吧。我给你的药量,足够将你的生命一并送去阿努比斯神的身边,感谢我吧。”她缓缓地走到房间的一角,用怀中的火石点燃了灯火,“这次,我不会给你转生的机会,我要把你的身体一并送到另一个世界。”
朵布满皱纹的脸庞在跳跃的灯火下宛若木乃伊一般恐怖。她冰冷地转动手腕,火焰宛若坠落的晨星,慢慢地向地面上倒去。朵将自己的披风扔到了地上,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往上一洒,呛鼻的油的味道伴随着火舌,腾地一下扑面而来。
朵自己站在火焰的另一侧,冰冷地看着蜷缩在地面不能动弹的艾薇。
从进入宫殿的那一刻起,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法老的寝宫。因此,在火舌吞噬她的时候,她只是没有表情地看着艾薇,随即闭上眼睛,紧紧地拿着那个破旧的小草药包默默地祈祷。
或许是在祈祷,来生,可以与莲再度相会吧。
浑身如同被千万个细碎的针扎过一般,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心底却没有对朵的憎恨,只是觉得她很残忍,残忍到连一个让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朵的斗篷与燃烧的火墙隔断了她与宫殿大门,浓烟翻滚着渐渐充斥华丽的寝宫。门口的侍者很快就会发现这里面的异样,艾薇相信他们会来解救自己。她要在他们发觉之前,活下去。
依靠着强大的求生意志,她从床上拽下来床单,砸碎了床头的花瓶,浸湿了床单的一角,捂住口鼻,向火焰的另一个方向爬去。
突然觉得有温热的鲜血缓缓地流出了自己的身体,那一刻,疼痛仿佛随着生命逐渐远去,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动弹了,却还没有听到侍者前来的声音。
火焰已经几乎烧到了她的衣角。因为失血而全身发冷的她,这一刻竟然觉得恐怖的火舌温暖得令人想要亲近。周围得声音渐渐远去,她几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或许,就这样了吧。
猛地宫门好像被巨大的力量冲撞开来,谁人不顾一切地穿过巨大的火墙来到自己的身边。冰冷的手将她紧紧抱入了怀里,身上有熟悉的木质的香气,随即是沙哑而粗糙的声音,“我不会让你死去……”
这句话如此温暖,莫名地她信任着这个声音。
黑暗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火焰旋转着渐渐远去。
模糊的意识里,掀起宛若惊涛骇浪的鲜红,随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她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