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奈北部的夜风刮起几分刺骨的寒冷,细长而明亮的月挂在深蓝的天空中,宁静的景色宛若童话。四周却是凌乱嘈杂的马蹄声,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和听不懂的军士的叫喊。
赫梯的铁骑发疯了一般对埃及的百人部队紧追不舍。孟图斯授意士兵们将火把扔向身后,烈焰吞噬了干燥土地上仅存的植物,稍微阻挡了一下后面赶来的宛若洪水猛兽一般的绛紫深黑。而紧接着,利箭就如同骤雨一般,席卷而来。这次连一向沉稳的孟图斯也不由暗暗诅咒,“他们自己接受的条件,如此反扑,到底想怎样。”
艾薇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孟图斯连忙用斗篷围紧她,安慰道:“殿下放心,陛下接应的军队离此不远。”
惧怕,不仅仅是雅里记忆的复苏,更有宿命重现的恐惧。
狭长的时空,重复的抉择,一次又一次地掌控着她的命运。
身后开始出现士兵从战车上摔落的声音。失去了驾驶人的战马拖着战车在夜色里奔跑,渐渐偏离了他们的队伍。而余下的人不敢回头,只拼命地想要从死亡的厄运里脱逃。
突然,孟图斯的声音变得轻快,“看,陛下的军队就在前面!”
他伸手指过去,不远处站着一片望不到头的巨大阴影。见到孟图斯,阴影里点起了宛若星辰的火把,慢慢地,照亮了年轻士兵们的脸,以及让全部西亚心生畏惧的火红得刺眼的旗帜。
那是塞特军团的标志。士兵们精神抖擞,处于最高备战状态。
“再往前走,就是埃及了,雅里他们不会继续追上来!”孟图斯回头,振奋地鼓励着身后的将士。而艾薇的视线,却仿佛定格一般,落在塞特军团的最前面,就再也无法移开。
果然,看到了埃及派来的重兵,赫梯的军士诅咒着、叫喊着,却无可奈何地停了脚步。孟图斯与身后剩下的不到五十名的士兵终于融进了塞特军团。孟图斯跃身下马,恭敬地单膝跪地,向队伍最前方的指挥者拜礼。
他却淡淡挥动弯在手里的马鞭,示意红发的将军让开。
孟图斯转身去指挥军队追杀赫梯,嘈杂而纷乱的场景仿佛已经离他们远去。火光温暖而躁动,艾薇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缰绳,粗糙的感觉摩挲着指尖,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她用力地咬着嘴唇,直到樱色的唇被咬破,微咸的血渗了出来。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所有的努力只到此为止。
他策马走到她的面前,仅有一步之遥。橙色的火焰使得影子欢快地跳跃,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清澄的宝石,映出了她的样子。
漫长的沉默让她无所适从,她躲避着他的视线,心脏疯狂地跳动,说出来的话却别扭极了,“你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找回我,找别人代替我吧。”
他又是一段沉默,随即慢慢地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二十岁时的一次晚宴上。”
这句话一出口,艾薇猛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睛里他颀长的身影随着火把晕染出温和的光芒。
“那天因为我的计划,宴会厅里大动刀戈,你明明怕得要死,却阻止我残忍的行为。”他低低地说,声音平稳地穿透空气,传到她的耳朵里,“我又一次见到你,你竟然变成了瘦小的男孩子的模样,把自己涂得黑黑的,却在吉萨之战大显身手。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还拼命地假装不认识我……”
他浅笑,随即又说,“我有一次和你走在孟斐斯集市上,你终于告诉了我你名字的写法。你嘱咐我别忘了,但其实我只看一眼就记住了。”他跳下马来,抽出身侧的宝剑。握住剑柄的手好像用了极大的力量,他看似轻描淡写,却非常地小心,略带颤抖地在地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薇”字。虽然有些古怪,但是很容易辨认。最重要的是,从他自己的角度看,这个字是反的。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真挚地看向已经说不出话的艾薇,“薇,没有人可以代替你。”
那一刻,艾薇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来。
“我想了这么久,脑海里却只有这些片段而已……”
艾薇拼命地摇头,眼泪伴随着金色的头发一起,飞扬在深蓝的夜空里。雅里想起来了,他也想起来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一片接着一片地被他们提起,她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美好得宛若泡沫的梦里。
不敢相信,因为一旦信了,她就会醒了。
他走到她的身边,温暖而干燥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终于被他拉下马来,重重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紧地揽住了她,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扣住她的身体,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微凉的风,将她金色的头发吹进了深蓝的夜色里。冰冷的月在这一刻染上了温和而纯洁的光芒。刻骨铭心的名字穿越了漫长的历史、跨越了虚幻的两世,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唤起。他们紧紧拥抱彼此,宛若一尊雕像一般伫立在那里。拿着火把的士兵都背对着他们,只有月光柔和地笼罩着他们,将他们沐浴上美丽的金色。
只亲手接触过火之钥的拉美西斯,记忆都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可哪怕仅是这些,都已经足够了,足够让她紧紧地抱住他。艾薇抱住他的手臂又用了更大的力量,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绝望似乎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么多年,那么多的思念,总算,她回到了他的身旁。
她金色的头发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轻轻地滑过了他的手指。
如果清晨缥缈的梦境里的她也是真实,如果在沙地上写下她名字的她也是真实,如果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挡住冲过来的宝剑的她也是真实,交错的记忆好像千丝万缕的细线,穿插在他的生命里,融进他的命运里。
仅是片段,也无法剥离。
所以就可以解释了吧。他的执著、他的不顾一切,只想留她在身边。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他轻抚她的头发,垂头看着她,视线清澈而专注,“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全部事情。慢慢讲,我有一生的时间来听。”
提起一生,时间仿佛更加漫长。
怀抱因为这句话而变得温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哽咽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转身吩咐士兵,排转队形回到下埃及。孟图斯过来向他汇报雅里的离去,以及行军路线的建议。他听着,如常般冷静而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唯一不同的是,他一直紧紧地将她揽在怀中,似乎一秒也不愿意离开她。皮肤接触的地方漾起炙热的温度,北西奈的夜风终于不再寒冷。
他交代完了事情,垂头看向她抬起眼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样子,睁大的水蓝眼睛好像总是不相信他已经想起了一部分过去的事情,脆弱而不安的样子让人更多怜悯,于是便又垂头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眼看着又要哭起来,他就用身后的斗篷将两个人围到一起,不让别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我若是早一点想起来就好了,想起吉萨之战、想起尼罗河庆典、想起孟斐斯集市……那么之前的很多事情,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别哭了,好吗?”
每听他多说一件事情,心绪就更加乱去。紧紧地抱着他,不住地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些为难地开口,“薇……”
她不明所以地昂首,只觉得他的面孔在灯火下显得格外虚弱。只觉得腹部感到温热的液体。艾薇下意识地松开手,却看到自己白皙的手臂上染满了狰狞的鲜红。再一抬头,他英俊的脸庞已经因疼痛而微微扭曲了起来。
那一刻,她怔住。
痛苦的记忆宛若凝重的潮水涌上头来,之前所有的一切仿佛变成了虚假的梦境。她颤抖地放开抱住他的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一次次梦到他记起了一切,而每次醒来之前都是以他的死亡进而告终。被现实背叛了太多次,心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可就在这时,手腕被他紧紧地握住,炙热的温度深深地嵌入了她的皮肤里。
那一刻,空气中缥缈的血腥味道是如此真实。
他轻轻地说,声音宛若悬丝,“我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担心,但是我不会离开你……”
她突然惊醒一般,抬起头来,叫道:“孟图斯将军!孟图斯将军在哪里?”
拉美西斯被送进埃及边境军队主帐的时候,已经近乎昏迷,而手却仿佛坚硬的石塑,紧紧地抓住艾薇不放。军医战战兢兢地解开他身上的铠甲,再用刀裁开他的内服,侧腹的位置已经是鲜血淋漓。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止住血,血污稍微干净,伤口诡异而狰狞,就好像谁的手曾经将他的身体刺穿。
脑海里自然地联想到了一个黑暗的影子,然后她拼命地摇头。
孟图斯说:“陛下遇刺那天几乎丢了性命,昏迷了足足七天的时间,而每次意识稍有恢复,便是着令旁人找寻艾薇公主的下落。”他顿了顿,“伤口根本没愈合,但是听说公主您在亚述,就立刻带着人往下埃及赶。”
他继续说,“刺伤陛下的是赫梯的使者,但是因为没有捉住所以没有证据。”然后他顿了好久,“殿下,属下随着陛下南征北战很多年了,从未见过陛下对谁好像对您一样……恳请您,不要再做让陛下担心的事情了。”
月色被初升的朝日渐渐吞噬,天空由暗夜的深蓝渐渐过渡到了清晨的橙柔。
因为拉美西斯的伤势,整个塞特军团在西奈北部边境地带驻扎。艾薇就坐在拉美西斯的身边,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于是她也就不放开,冰凉而白皙的手也覆盖回他的手背上。
很久以前他说过,成为年长国王之子,就要付出与常人不一样的努力。
每天品尝一点毒药,与埃及最强大的战士练习剑术,与朝中最有智慧的臣子谈论政事。即便如此,还要提防着暗杀、陷害、政变……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仿佛正经历着痛苦的回忆。小心地展平他的眉头,随着温柔的表情,眼泪掉落了下来,摔在他的脸颊上,再缓缓地滑到深灰色的床单上。
拉美西斯在傍晚的时候终于醒了过来,艾薇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金色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宛若柔软的光线,倾泻在他结实的手臂上。身体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紧紧地扣着她的手腕,直到指尖都已经没有了感觉。松开手,她白皙的腕部已经是一圈深深的红印,压在另一圈似乎被灼烧的痕迹上,宛若变成了一副淡淡的镯子。
他轻轻地伸手过去,小心地碰触她的头发,丝丝分明的触感摩挲过他的手指,她真实的样子令他几乎难以呼吸。突然,她均匀的呼吸被打断,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看到他的脸,先是一阵迷茫,然后紧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一般,立刻转向屋外呼唤军医。医生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看到拉美西斯醒了,又是一番感激神祇的呼喊,紧接着就开始为他换药、包扎。
为了不妨碍他们,艾薇就乖乖地站到一边,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法老发呆。
他有些不耐地等着众人整理他身上的伤口,军医刚刚做好包扎,他就转头对艾薇说:“薇,到我身边来。”艾薇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被他一下拉着坐到了床边。
“吃东西了吗?”
“好像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震惊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们出去拿些吃的进来。”
几个侍者应承着走了出去。
“冷不冷?”
“……还好。”
他就又将她揽紧了一点,用自己身上的被单将她一起裹了起来。周围的军医实在是如坐针毡,纷纷拜礼然后争先恐后地溜走。他就继续说:“都不错的话,收拾收拾,我们就回去吧。”
艾薇歪着头,“但是你的伤口怎么办?”
他轻笑,吻上她的发梢,“我想早点回去,举办我们的婚礼。”艾薇点点头,可紧接着,眼神又变得黯淡了起来。他顿了一下,随即问:“怎么了?”
艾薇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听到这句话,他的脸极快地沉了一下,而随即又是那一副淡淡的样子,嘴角带着几分难辨真意的笑意,“怎么了?你和我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不嫁给我,你要怎么办?”
艾薇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下,然后水蓝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重复了一次,“以后再说吧。”
他蹙了蹙眉,终于抿住嘴,不再提这件事情。
谈到结婚,就要面临很多现实的问题。奈菲尔塔利王后、卡蜜罗塔、他的女儿、他的情人,还有在结婚之后她又会扰乱历史的麻烦事情……关于过去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一旦从梦里走到现实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变得复杂得令她不知所措。虽然在脑海里幻想了很多次有一天他们重新在一起的画面,但是事实的袭来令人措手不及,她真的做好准备,忍受这个历史里既成的一切吗?
本能地,她想逃避这个所谓的真实。
凭着他想起来的碎片,欺骗自己,以给自己一个留在她身边的理由。
但靠着幻想,可以支撑多久呢?
就算她想如此逃避,他呢?
一行人先是到了孟斐斯落脚,一到行宫,他就消失不见,撑着伤连开了三天的会,然后就又带着她一路向底比斯赶去。经过半个月的奔波,他们总算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熟悉的底比斯宫殿。虽然为了照顾法老的身体,行军的速度十分缓慢,但是在马上颠簸了这么久,再加上艾薇一路上都很兴奋地和拉美西斯聊过去的事情,到达底比斯宫殿的时候,艾薇骤然觉得自己累了。艾薇转身往关了自己好几个月的熟悉的寝宫走回去,却突然被他拉住。
“怎么了?”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糊里糊涂地问道。
“你走错方向了。”他回答着,半拉半拽地迫着她跟自己走。
“没错啊?”艾薇看看自己正在行进的方向,又回头看看他,“我住在那边啊。”
“以后不住那边了。”
艾薇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任凭他拉她去了什么地方,然后一头扎进被子里,沉沉地睡去了。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一睁眼,还来不及看清自己的新家,一直在门口待命的侍女就清晰地向外面报告道:“艾薇殿下醒了。”
紧接着,数名侍女鱼贯而入,向艾薇请安后,就麻利地开始帮她梳洗打扮盥洗更衣。天青石、黑曜石、绿松石、金饰、薄纱,一眨眼的工夫身上就被挂得满满的。她皱着眉说:“我不要穿成这样,有白色的亚麻短裙吗?”
身旁的女官正要回复,却又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臣走了进来,乍一看,艾薇只觉得眼熟,还没想起来是谁,他们就以与其年纪极为不相符的语速发问了起来。
“艾薇殿下喜欢什么颜色的宝石呢?”
“艾薇殿下比较偏好哪种风格的设计呢?”
“艾薇殿下平时喜欢什么花呢?”
艾薇怔了怔,迫于他们颤颤巍巍地拿出各种图样来、不问到结果誓不罢休的样子,勉强地答对着。
两个人紧锣密鼓地盘问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匆匆地退了出去。紧接着,拉美西斯又跟着进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拉起她的手,“走,我们去尼罗河畔。”
艾薇一头雾水,“等等,你要我穿成这样去吗?”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道:“很漂亮,很适合你。”
还没反应过来,他亲吻她的脸颊,连拉带拽地扯着她往外走,“好了,快走吧,他们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