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阴阳冕 第三章 守宫大臣

在朝臣们的议论纷纷中,一直紧闭的皇极殿大门缓缓开启了。一人极度飘然地从内走出来,一身黑袍迎风鼓起,竟于走动间有一种超然如仙之感。

那新国师一身黑袍,面容隐在极大的帽下令人难以看清。他姿态平静,缓步走来,似乎根本看不到这偌大金銮殿前这些文武百官紧张窘迫的样子。

他走得很慢。不知为何他在谁面前稍有停顿,那位大臣就会止不住心慌,等他缓慢走过,又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沈白冷眼看着这位国师在谁面前停留得久一些,尾随其后的小太监便会速速提笔在册录上书写几笔。

终于这位国师停在了沈白面前。他仔细地打量沈白许久。他的目光隐在黑袍帽子的阴影下难以分辨,但是沈白却又感到了他那藏着优越感的隐笑。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笑、一种怜悯狂妄的笑、一种强者施舍给弱者的笑。

他从沈白面前飘然而过,身后小太监的笔又开始动了。

其实从群臣队首走到队尾,用不了多少时辰。可是在场的这些文武百官、国之栋梁却隐隐觉得汗如雨下,这过程难熬得令人惊心。

嘉靖帝本就是个性情反复无常、喜怒很难猜测的主子,而这位国师似乎境界更高一筹。大臣们很怕自己深吸一口气就会被他发现,然后被牵扯进难以预知的命运齿轮里,最后被碾得血肉模糊、骨肉分离。

能让这么多京城高官低声下气、躬背垂首,除了皇帝,这位面容模糊的国师似乎是第一人。

国师终于又回到了皇极殿,那殿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关上,于是又一场惊心动魄的等待开始了。

沈白确信他在那前途未卜的名单上。这是一种直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很强烈。

又过了片刻,嘉靖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崔方出来传旨:“皇上有旨,命首辅大臣严嵩、兵部尚书沈从云、刑部尚书黄光升、文渊阁大学士徐阶、锦衣卫副指挥使闫振川、工部左侍郎严世蕃、监察御史邹应龙、顺天府尹沈白、中书舍人罗龙文等九位大臣留下另行听旨,其余的大人可自行回府了。”

一锤定音,有人欢喜有人愁。离去的皆大欢喜,留下的忐忑莫名。

沈白望着留下的众人若有所思。

因为是为皇上守宫,故不宜离主殿太远,所以留下的九人被安排在中极殿的偏殿内。等引路的太监将诸人带过去,他们才发现连每个人暂住房间的位置,这位神秘国师都已安排好了。

“沈大人您在左首第一间,严首辅您在左首第二间,邹御史您在左首第三间,严大人您在中间第一间,徐学士您在中间第二间,罗大人您在中间最后一间,沈老大人在右首第一间,闫大人您在右首第二间,黄尚书您在右首最后一间。”安排房间的小太监将几人的房间一一道来,随后赔笑道,“不妨碍几位大人休息了,皇上若是有旨,小人自来通报各位大人。”

太监离去后,廊间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沈白心中暗想,国师这九人选得好啊,实在是妙不可言。

他率先打破僵局走向徐阶道:“老师一向可好,学生自离京后一直也没有机会来拜见老师,心中愧疚得很。”

徐阶笑道:“你何时回京的?你我师生许久未见,不妨来为师房中一叙。”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沈从云、邹应龙和黄光升,“诸公也来见见我的学生沈白吧,想必除了沈老大人,邹御史和黄大人对他都称不上熟悉。”

几人一笑,随后进了徐阶的房间。进门时徐阶对严嵩拱拱手,随后关门。

于是空荡荡的宫廊上只剩下严嵩、严世蕃、闫振川和罗龙文。随后几人去了严嵩的房间。

“爹,这徐阶是越来越不把爹放在眼里了。”严世蕃冷哼一声,面色阴沉。

“爹老了,这几年皇上对徐阶越来越倚重,此人动不得了!”

“哼,我看爹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严世蕃话音未落,就听闫振川道:“首辅,这新任的国师是何来历?”

“是啊。”罗龙文也点头,“莫名其妙让我们留在宫中,到底想要做什么?”

严嵩眉头深锁,“皇上这次的病一直不见好转,老夫担心鬼面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动摇,而且这厮越来越张狂,胃口越来越大,已经无法控制,所以老夫才想利用这次皇上的病,为我们再招募一个心腹,没想到……”

“没想到招来一个阴阳怪气的。”严世蕃冷笑,“爹,您既已服老,为何此事不与我商量?”

严嵩闻言微微动怒,道:“蕃儿,你当你爹真的不知道皇上此次为何忽然重病?你胆子太大了!皇上对爹器重已不复当年,所以疑心之处已增,倘若此事再被皇上抓住把柄,你可想过后果?”

“爹,您就是这样犹豫不决、心慈手软才会让那个徐阶有机可乘!”严世蕃怒意上扬,“如今徐阶未除,又添了一个沈白!我早说过,趁聿波蓝远徙边塞之际将他杀了干净,爹您偏偏阻止!辛苦布局费心竭力多年才能除去聿波蓝,如今可好,皇上一句话就调了沈白回京,空忙一场!”

“你当皇上是傻的?皇上不杀聿波蓝足以说明一切!你此刻去动聿波蓝就是自寻死路!皇上派重兵押送聿波蓝一人去边关?这种话你也信!蕃儿,爹明白你的心,可此刻不是时候!如今徐阶得势,武有沈从云相助,文有黄光升追随,心再大,时势不由人啊!”

“有闫副使在,爹您又何惧沈从云手中的兵马?我严世蕃和人斗了半辈子还没有输过!爹您要相信我!”严世蕃忽然激动起来,“爹,如今天赐良机,这次守宫就是将徐阶一党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次不动手,这朝堂之上就再也没有我们严氏父子立足之地了!”

严嵩闻言头痛不已,“蕃儿,你又要做什么?”

“爹,如今皇上对这个新国师言听计从,如果他能为我们所用,那么这一个月守宫,就是徐阶一党的死期!”严世蕃眼中厉芒闪烁,跃跃欲试。

“可是这个新国师……”严嵩沉吟,“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

“哼!”严世蕃冷笑一声,“这些装神弄鬼的妖人迷惑皇上是为了什么?连那个鬼面都算上,如果我们给他的比他在皇上那里得到的还要多,他会不动心?叫句仙长,爹您就以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真成神仙了?俗世中人所求不过酒色财气,终有一样是他抗拒不了的。”

严嵩闻言看了看严世蕃。他这个儿子性情乖张、胆大狂妄、心狠手辣、无所不为,但却少见的聪明善斗。他所说不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他严嵩一辈子纵横官场,能得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靠的绝不是一副善男信女的心肠。

“蕃儿,爹老了,以后严家就靠你了。爹倚重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若想好了,就去做吧。”

严世蕃如愿笑了,“爹,孩儿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余下的二人见此情景也忙表忠心,“誓死追随首辅和公子。”

比起这边的摩拳擦掌,徐阶他们这厢可说是和煦如春风。

“沈老大人有子若此,当真是令人羡慕。”邹应龙一边捻须一边笑赞沈白。

“晚生能得刚正不阿的邹御史这般称赞,真是三生有幸。”

“嗯嗯,我这儿子你若这般喜欢,认作义子便是。”沈从云甚是豪爽地替沈白做主了。

“哎哟,可惜老夫没有一女,否则定攀沈公这门亲事啊。”

“老夫倒是有一女,年方十九,不知沈公子可有婚配啊?”黄光升忽然接道。

“他哪里有……”沈从云还未说完,就听沈白道:“早就听闻黄大人为官清廉、贤名远播,今日一见,晚生当真佩服不已,只不巧晚生已有心上人,只能与黄小姐失之交臂了。憾事憾事!”

沈从云闻言暗暗惊奇,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白,却无法从他面上看出什么端倪来。这孩子在搞什么鬼?莫非他在汴城为官这短短时日,已经有了倾心相许的女子?怎么没听笑儿那丫头提起过?

沈从云心底暗自疑惑不解,黄光升闻言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勉强……言归正传,诸公认为今日这事如何?”

徐阶摇摇头道:“皇上这病来得蹊跷,好得更蹊跷。若说这奇怪的国师是严嵩安排的人,说实话我还真难从这国师的表现中看出来,可是要皇上张榜招贤纳士的主意也确实是严嵩所出,这二者会没有联系吗?”

“皇上身体历来可好?”沈白忽然问。

邹应龙有些怒意地叹道:“贤侄该知道皇上崇信道教,更渴望长生不死之术。自从得了那个鬼面法师后,就没断过服用丹药。皇上总说丹药灵验,说服后气血充足、精神焕发,可是依老夫看来,皇上的气色是越来越差。而且自皇上移居西苑后,更是整日求仙问道,连后宫都很少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