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气息如此微弱,就好像如果这一刻没有捕捉到,那么下一瞬或许就会消失无踪。可是这细微如发丝的变化,却让陆元青的脖子瞬间僵硬起来。
这不知是哪里,更不知会通往何处的暗道里还有别的东西。如此闷热的所在是不会突然有微风进来的,而且还是微温的热风,那只能是呼吸……能吹拂过他头顶的微弱呼吸,那只能说明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正和自己贴面而对……令人绝望的黑暗里,似乎只有胡思乱想来帮着解闷了,可是越胡思乱想,陆元青的头皮就越发麻。
那东西慢慢地凑近了陆元青,它的气息从他的额头到鼻尖,再从鼻尖到下巴,它移动得如此缓慢,令陆元青有一种他已经被它散发着浓郁血腥气息的呼吸彻底地淹没了的错觉。
是的,非常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那是一种属于野兽的,很原始的茹毛饮血的残忍气息。
它静止不动就这么贴面看着陆元青。在这样的无声对峙中,陆元青额头的冷汗缓缓滑落,这样的静止与蛰伏真的很危险,一般对于野兽来说,它扑向你的那一刻的危险远远没有它盯紧了你却躬身不动的那一瞬来得惊心动魄。
这样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一时间陆元青根本来不及去想任何脱身之计。很明显,这东西比他更熟悉这个如地狱般漆黑无边的地方,它甚至能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找到他的脸,然后死死地盯着,就凭这一点,陆元青就已失了先机。
如果是下金针术之前,这样的黑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金针术破坏了他所有灵敏的反应,他渐渐再也尝不出食物到底是什么味道,又比如现在,他本该早在进入暗道伊始就发现蛰伏在黑暗中的这个东西的,可是直到此刻被它凑到了面前,他才嗅到那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味……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很被动也很危险。
其实仅仅是瞬间而已,可是脑海中的想法已经遥远如沧海桑田。
那东西终于动了,随后陆元青便感到一种温热却带着粗糙触感的物什搭在了他的肩头,而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几乎吓了陆元青一跳,“你不是周家的人,你是谁?”
那东西开口说话了!它竟然不是野兽,而是人。只是它的声音嘶哑而扭曲,还有一种磕磕巴巴的不熟练,如果不认真去听的话,根本听不明白它在说些什么。
陆元青反握住他搭在他肩头的东西,那应该是他的手,只是那触感却连一段朽木还不如。苍老、干枯、粗糙、伤痕累累。
“你又是谁?”陆元青轻声反问。
“我是谁?”东西忽然笑起来,“我不知道我如今应该是谁。”他的笑声在四壁回响,形成一股瓮声瓮气的回音,竟然传出去颇远。
“这个暗道看起来很长。”陆元青微微皱眉道。
“暗道?”那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话,又开始笑得前仰后合。他笑得突然,停止得更加突然,那戛然而止的笑声配着他毛骨悚然的声音,还真令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是地底下,你知道什么是地底下吗?只有人死了才会被埋进地底下,你说这是哪里?”这人应该是寂寞太久了,他尽管说话费力至极,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逗着陆元青,仿佛陆元青是他的玩具一般。
过了半晌,陆元青才肯定地道:“我们在井底下,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是井下打通的一条暗道。”
那人不出声了,他再度慢慢地凑上前来看陆元青的脸,在陆元青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忽然问:“你怕死吗?”
陆元青微笑反问:“你怕吗?”
那人无声地咧了咧嘴,“十年了,我终于还能活着见到一个你这样的人,真好啊真好!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终于做了一件好事。”
“哦?”陆元青反问,“在下哪里得夫人青眼了?”
“夫人?”那东西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夫人,不是老爷?”
“初听或许有些难以分辨,可是在下就算再糊涂,男女还是分得出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你能分得出,我难道就分不出吗?明明是个姑娘家,自称在下在下的,不会觉得别扭吗?”
陆元青不动声色地倚在石壁上,一瞬间已是心思百变。
“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人又靠过来闻了闻陆元青的脖子,“你身上没有男人的味道,你是个女人。”
“夫人好本事,在下佩服。”陆元青沉默了许久才回道。
那人又冷笑一声道:“如果你十年不见天日,如果你十年不曾开口,那么你的听觉和嗅觉就会变得如我这般灵敏了,因为不这样你就会熬不下去。”
“十年?”陆元青低声重复,“十年……难道你是、你是十年前身死明志的周窈娘?”
“周窈娘?”那人突然如傻了一般,语气中满是凄惘,“周窈娘是谁?这世上哪里还有人知道周窈娘是谁?”
“我早该想到的,能被长埋在井下十年的人,除了周窈娘还能是谁?”陆元青说到这里,忽然伸手抓住了眼前这人的肩膀,“夫人,无论前因到底为何,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不要离开这座井?离开这困住你十年的黑暗囚牢?”
“离开?”周窈娘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你以为这十年间我没有想过离开吗?知道我的嗓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知道我的手为什么如此可怕吗?”她一边说一边引了陆元青的手去触摸她的指尖。
那是何种坑洼不平的触感啊。扎手的、萎缩的、变形的指尖……陆元青甚至可以仅凭触摸
陆元青抬手轻抚周窈娘的手背道:“夫人,这周园中是否有人知道你还活着?”
“他们以为我早就死了呢……以为我还活着?哈哈哈,他们难道不会做噩梦吗?”那声音冷漠如冰,字字句句如同裹着冰碴。
陆元青闻言摇头,“如果没人知道夫人还活着,没有人暗中给夫人送食物,那么夫人这些年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呢?”十年,是一段极为漫长的岁月了,单靠一个熬字未免太儿戏了吧?
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周窈娘的声音显得鬼气森森,“我早说过,这是地底下,地底下只埋死人而已。他们以为我死了,谁会给死人送食物?他们只会给死人送死人。自我死了之后,这里就成了埋藏周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最佳场所了。”
陆元青闻言无声叹息,周窈娘死后,这座节妇井成了皇帝赏与周家的荣耀,周家森冷的院墙圈起了这座节妇井,别说外人,就是在周家人眼中,这里也是一处禁地,没有人敢轻易到这里来打扰,于是这样一个无人踏足的地方,反而成了周家最阴暗也最安全,可以埋藏最多肮脏事的所在。
“这么说,夫人这些年是靠食腐尸为生了?”难怪她身上的气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想到这陆元青又在心底叹口气。
“腐尸怎么了?”周窈娘语气森冷,“腐尸比周园中每个人捧在手心里的东西都要干净得多!”
陆元青见周窈娘动怒,重新斟酌了一下词句再度开口:“夫人,如果你想从这里出去,我可以帮你,但是我后背受了伤,所以我也同样需要夫人的帮助。”对于周窈娘这样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威胁逼迫不会起到任何效果。想要让这样的人信任你,逞强反而不如示弱。所以陆元青将后背受伤的软肋先抛给她,至于周窈娘是否对这根软肋感兴趣,只能拭目以待。
黑暗中,陆元青看不到周窈娘此时此刻的表情,他只是感到周窈娘刀锋一般的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似乎想透过他的皮相,将他仔细解读一番。
周窈娘沉默地抬起手绕过陆元青的脖颈,微微向下探去,果然触手有些粘腻。
“你伤得比我想象中严重。”周窈娘的气息就拂在陆元青耳畔,“你的胆子很大,敢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一个根本看不清面目不晓得她真正身份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上有伤……呵呵,你这个人果然很有趣。你掉下来时,我以为食物又来了,虽然阴阳怪气地女扮男装,身上还冷得吓人,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是个活人,而不是个死的。”
“这么说,夫人是答应了?”
“先别急着高兴吧,我在这里十年,几乎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办法从这里出去,你一个身上有伤的丫头能有什么好办法?”
陆元青低头笑道:“夫人,你都不好奇为什么今日我掉下来的地方,和夫人每次看到的那些尸体不是同一处所在呢?”
“你怎么知道那些尸体不是从此处落下呢?”
“尸体嘛,普遍味道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存了十年的尸体,那味道真是……可是此处虽然很闷热,但是味道还不算很糟糕,而夫人也必不会在这样低矮的暗道里耗费多余的体力去移动那些尸体,所以我想那些尸体和我掉落的地方,应该不是同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