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这古井之水甘美异常从不干涸,所以我想尝一尝。”遥遥的,已经看到了那口古井,只是古井掩隐在重重枝叶间,并不能彻底地窥见全貌。
“那元青可要失望了,自从周窈娘跳井全节之后,这井已经被封了。”沈白一边说一边指,“你看,已经上了重锁。”
等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如沈白所说,这大名鼎鼎的节妇井上的重重铁索早已锈迹斑斑。
“那真是可惜了。”陆元青围着这古井转了几圈,微微惋叹。
“好啦,欣赏这汴城第三大古景的心愿我已帮元青完成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向元青提个要求呢?”
“哦,原来大人这么热心帮忙还是有条件的。先说来听听。”
“元青,我下个月和新上任的汴城县令交接官印后,就要离开汴城返回京城了,我希望你能和我同行。”
“哦,大人回京之后要任何职?”
“回京面君述职之后才有分晓。”
“以大人的出身和家世,外放回京之后必然是要加官晋爵的,那么我还能为大人做什么呢?大人见过哪位内阁大臣身边还有师爷跟进跟出的?”陆元青和气一笑,“我既无才又无学,能为大人分忧的也仅仅是些小案子而已,除此之外真的很难再对大人有所助益了。”
果然,他以最谦和的方式婉拒了,他甚至没有说一个不字……沈白沉默了片刻,又转头看陆元青道:“不着急,还有一个月时间,我会让你改变主意的。”说完后负手先行。
陆元青看着沈白先行的背影半晌,也慢慢跟了上去。人果然都有固执己见的一面,而往往平日里越温和的人固执起来越令人头痛。
大人,我怎么能和你同行?你有你的仕途要走,我有我的余愿未了。下月一别,从此天高水长,各自珍重。就算他日再相逢,你我之间也绝不是今日这番光景了。
入了夜,周老夫人在东园设下了宴席。觥筹交错,酒香满怀,满桌都是珍馐美味,只是配上这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总有种难言的凄凉之感。
周老夫人看了看坐于下首左侧的沈白四人,又看了看坐于右侧的冯彦秋,无言地叹口气。这坐席怎么如此长,放眼望去都是空空的座位。
“周管家。”
“老夫人有何吩咐?”
“把所有人都叫来,就这几个人看着不热闹。”
“这……老夫人他们怎能入席?这不合规矩……”
“我让你去叫你去便是了,哪有这么多道理?”周老夫人微微动怒。
“周叔,你就按照奶奶的要求去办吧。”一旁的冯彦秋开口。
“是。”周管家闻言只得退下去。
周老夫人道:“宛之,秋儿,今夜这里没有外人,我把府中的下人们都叫到一起,我们一同吃酒,你们不会介意吧?”
沈白笑道:“老夫人是主,我等是客,所谓客随主便,况且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人多也热闹嘛。”
冯彦秋也道:“沈大人说的是。”
几人谈笑间,周管家已经引了几人上前来,“回老夫人,人都来了。”
周老夫人似是十分高兴,“那就坐吧,都别站着了。”
几人闻言忙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谢老夫人赐宴。”
周老夫人立刻摆手,“跪什么,都赶紧起来。”
陆元青注意到,在这些人都跪下拜谢时,唯有一人突兀地站着。陆元青之所以注意到他,并不单单是因为他站着,而是因为,他的背畸形得厉害。
明明是站着,可是陆元青却看不到他的脸,他的左肩背拱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度,所以他的头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低低地垂着,因此陆元青对他的第一印象只是猜测。
看此人的穿着打扮,身形高矮,应该是个大约十几岁的男孩子,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很瘦弱,又或许是他背上那突兀的拱起,总之他的头显得格外大,甚至有些和身体不成比例的错觉……
“小铮,你怎么不坐啊?”老妇人的问话打断了陆元青的想法。
此刻,周家的下人们已经在周管家的安排下都坐好了,唯有这个拱背男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显得很是突兀。
“老、老夫人……坐、坐满了。”原来这个拱背男孩还是个结巴。陆元青耐心地仔细听,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怎么会?不是还有位置吗?”周老夫人一指右手的尾席,“那还有一个位置,你去坐吧。”
那个叫做小铮的男孩慢慢地近乎是艰难地挪过去,可是他并没有坐下,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牌,然后他将这个木牌放在了那个座位上。
他接下来的动作更加奇怪,只见他慢慢地跪在了座位的对面,也就是说他现在的位置是和那个座位面对面,中间隔了一张桌子。他抬起双手端起了桌面上的酒壶,然后小心翼翼地给空酒杯斟上酒,最后竟然毕恭毕敬地将酒杯往前推。
他这样的姿态,他这样的动作,他这样的行为,就仿佛、就仿佛那个座位上正坐着一个他十分恭敬的人,他正在给那个人斟酒,他正在……他正费力地昂起头看着那个人将酒喝下去,然后脸上绽放出愉快的表情……
“小铮,你在干什么?”周老夫人忽然站起来,一指小铮所在的那个位置,“周管家,周管家!”
似是从来没见过老夫人如此发怒,周管家哆哆嗦嗦地自席位上站起来,“老夫人……”
“你,你……”老夫人似是这口气哽在了喉咙中,她费力地捶打着胸口好半晌才声嘶力竭道,“你去看看,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周管家连忙答应着,快步冲小铮的位置而来,待走到近前,看到小铮的表情之后,周管家也忍不住汗毛直竖,眼前这个孩子对着对面那个空空如也的位置正在笑着,他此刻正举起酒杯想再度给那个杯子倒酒,而那个杯子、那个杯子……竟然是空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铮明明倒了酒,他的对面根本没有人,那这酒杯怎么会是空的?这杯中酒是被谁喝了?这到底……周管家正胡思乱想着,眼睛却在无意识扫过那个座位时惊讶地瞪大。小铮刚刚放在这个空座位上的木牌上面竟有字,那字写得歪歪扭扭极为难看,可是却深深地刻进木头里,每一笔似乎都绝望得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那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周窈娘。
周管家看清了上面的字,五官惊恐地扭曲在一起,他哆嗦着抬起手指着那块牌子问小铮:“这个,这是谁给你的?”
“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她说要是想她了就请这块牌子喝酒,她就会来看我。”小铮依旧笑着,他的手中还举着酒壶,似乎还想要斟酒。
周老夫人气愤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过来。
周管家见老夫人发怒,忙一掌打翻了小铮手中的酒壶骂道:“满口胡说八道,窈娘小姐早就死了,她怎么会来看你!”
此时周老夫人已经浑身战抖着站到了桌子前,她呼吸急促地看着那块毫不起眼的木牌,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字……那就像是用手一点点抠出来的一样,怪异、扭曲、绝望、挣扎……
周老夫人按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她闭上眼睛,仍然觉得头晕目眩。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她的手臂凌空虚抓,似是想找到一个能支撑她不要让她倒下去的屏障,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是啊,这偌大的宅子,这荣宠无边的周园,只剩下她一个孤家寡人了。
“奶奶……”当周老夫人放弃了挣扎,身体倒下去的瞬间,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安儿,安儿……”周老夫人朦朦胧胧中抓紧了那双手,“安儿,为什么你也要丢下奶奶呢?安儿……”
听到那个名字,冯彦秋的神情僵了僵,却还是镇定地吩咐道:“奶奶身体不适,今夜的晚宴就散了吧,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收拾,我先扶奶奶回去了。”他又回头冲沈白道:“扫了诸位的雅兴,抱歉。”
沈白忙起身道:“周老夫人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受了些刺激就是这样。”冯彦秋一边说一边扫了眼那椅子上的木牌,又转向那个拱背男孩,“把小铮给我关进柴房里去,谁都不许给他送饭,否则……”
“秋少爷放心。”周管家忙点头,将依旧在笑着的小铮拽了下去。
冯彦秋扶着老夫人去了,小铮也被周管家带走了,余下的那些下人将无人动筷的菜肴一样样撤下去,无关人等皆作鸟兽散,这东园中便只剩下了沈白几人。
“我还什么都没吃呢!”宋玉棠低声抱怨。
邵鹰却冷笑一声道:“老子看倒是好得很,和那人坐在一起吃饭,难受得紧。”
沈白问道:“你和冯大人认识?”
“何止!”邵鹰冷笑,“如果不是我离开锦衣卫,怎轮得到他做北镇抚司?钻营小人!”
“在下却觉得离开北镇抚司甚好。”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往小铮刚刚捣鼓过的那个桌子走去,“邵捕头没听过北镇抚司中到处是冤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