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八月转瞬而至,就算不是挥汗如雨,也是微微一动便湿热难受。只是目前沈白几人行走之地就仿佛一片燥热中那一丝吹过心头的清风般舒爽宜人。
三日前周园送来了宴客函,邀请沈白去周园赏菊。虽然离八月十五还有几天,可是周老夫人的意思是让沈白提前住进周园,等到八月十五那日就可以直接赏菊了。
周老夫人再三提及此事,盛情难却,再加上该整理的衙门事务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新继任的汴城县令人选京中也已定下,只待下月便可至汴城与沈白交接官印,所以沈白便带着陆元青、宋玉棠、邵鹰等人往周园而来。
周园位于汴城以北,或许因为靠近码头,又或许是因为此地乃是汴城第三大古景之地,确实人杰地灵,总之这里就仿佛是沙漠中的绿洲,战火中的净土一般,令踏足此地的人连呼吸都开始变得顺畅起来。
“这周园风景秀丽、美丽如画,就算酷热至此,走在这里却觉得清凉惬意。”陆元青微微赞叹着。
“不错,如果不是沾了沈大人的光,我就算在这汴城呆得再久恐怕也入不得这周园。”邵鹰也满是称赞之意。
沈白闻言笑道:“沈某到汴城以来虽然时日尚短,可是劳烦诸位的地方却不少,尤其是元青和邵鹰对本县是多有助益,本县一直铭记于心,下个月本县就要回京城去了,就以这周园赏菊之约借花献佛,邀诸位同赏美景。”
“公子,你提都不提我,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宋玉棠闻言在一旁嘟囔。
“大人不是也邀请了宋护卫吗?”陆元青反问。
“怎么?邀请我你是不是不满意?对了,那天在天清女观你说的话是不是在指我?”宋玉棠终于想起来那天还有话没问陆书呆。
“是吗?”陆元青状似想了想然后认真道,“那日在下曾说过很多话,现在想想都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宋护卫问的是哪一句?”
“你明知故问!”宋玉棠怒道,“就是你说什么旁人都以为是这样的,其实不是这样的那句!”
陆元青苦恼地摊摊手道:“宋护卫,我那日绝对没有说过这么绕来绕去的话。”
“得了吧,你哪句话不是绕来绕去的!于行良那日不也说了吗,你就是个满腹心机的家伙……”
“他们俩怎么总是吵来吵去的?”邵鹰回头瞥了二人一眼,转头问沈白。
沈白将目光从二人身上移回来,“这样难道不好吗?不是很热闹吗?以前玉棠总是话很少,我一直觉得是因为他跟在我身边不快活所致,或许是我耽误了他的前程,如今看来他只是没找到一个愿意和他吵架的人而已,元青倒是蛮适合的。”
邵鹰闻言顿了顿才道:“听大人的意思,离开汴城时是要带着陆书呆一起了?”
“我确有此意,只是不知元青心中如何想的,我正想找个机会问问他……”沈白说到这又注视邵鹰道,“你呢?要一直留在汴城吗?”
邵鹰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凝视着陆元青不说话。
沈白顺着邵鹰的目光也看向陆元青,“你还在怀疑他?”
邵鹰微微皱眉道:“我总有种感觉,我说不出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看到他总觉得似曾相识,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那日他在天香楼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可是我依旧放不开过去……”
“你其实在心底期待他是厉剑云吧?否则你何必如此执着?你和厉剑云之间到底……”
“我和她?”邵鹰自嘲一笑,“总之不是大人以为的那样。”
沈白轻笑道:“我以为哪样了?”
“大人,你对他又何尝不是关注得有些过了?”邵鹰指了指陆元青,“大人带他回京要怎么安置他?依旧让他做师爷吗?在京中做官,人际复杂盘根错节,那里真的适合他吗?”
沈白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陆元青,看他由远及近慢慢向自己走来。
如同往日的每一次,陆元青在前笑得一团和气,宋玉棠在后气得面色发黑。可怜的玉棠,在和元青的争吵中真是从没赢过一次。
“贞烈节义。”陆元青清晰地念了念不远处引人注目的金匾,“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见一见那口井。”
顺着陆元青的声音,几人同时向前望去,周园已近在咫尺。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气势十足的御赐金匾,它象征了周家名门士族的荣耀与恩宠。
说起周家,真的是名门世家。周家的先祖本是江南士族,后来太祖皇帝朱元璋于应天称帝,也是多得周家庞大的根基支持,才能迅速得到南方士族的拥护,从而巩固了自己的政权。
之后的这几十年里,周家出过将军,进过尚书,也有过能上马提枪下马挥毫的文武全才,周家成了大明朝最显赫一时的名门望族。
如今周家的当家人周老夫人乃是先帝正德时有名的将军周献功之妻,此女当年和周将军的一段烽火姻缘曾被传为佳话。
到本朝嘉靖帝时,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那一年因为蒙古鞑靼部犯边,战火曾一度波及京师,也正是那一年周延安的父亲因忧心国事病倒一命呜呼,周延安的姑姑,也就是周老夫人的女儿周窈娘为了保全名节,在鞑靼蛮子四处烧杀掳掠时跳入了如今这座赫赫有名的节妇井中以身殉国。
那时候的周园占地没有如今这般广,而这座节妇井也并不属于周家,因为这座古井年头久远而且无论干旱与否从不断流,井中的泉水也甘美异常,所以这汴城的第三大古景其实并不是这座优美的周园,而是如今周园中的这座节妇井。
因为周窈娘的烈举,事后嘉靖帝对此事大为褒奖,所以在皇帝的旨意下,周家重修了院墙,这座节妇井归入了周园,于是这节妇井成了汴城唯一一处普通百姓不能踏足欣赏的古景。
周窈娘死后的第二年,嘉靖帝钦赐了如今悬挂在周园门口的这块金匾,上面有皇帝的御笔亲题:贞烈节义。
后来汴城的百姓们便将这口无名古井称为节妇井。
“不愧是皇帝钦赐的金匾,真是威严壮观啊。”宋玉棠率先走到了周园门前,抬头仰视这块金匾。
待到沈白几人也来到门前时,已有门丁迎上前来问:“敢问大人可是汴城衙门的沈白沈大人吗?”
沈白点头道:“正是,本官是应周老夫人之邀前来周园赏菊的。”
“大人请随小人来,老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这门丁客气地将沈白几人让进门来,并主动在前引路。
周园的景致真是美不胜收,还未入园已是让人十分惊艳,如今正式进入周园,竟有置身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之感。同样都是柳绿,观者只会觉得周园的柳树更有风姿;同样皆是桂花飘香,闻者只会觉得周园的桂花香尤其香甜。
周园乃是套院结构,也就是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每个院子间都是相通相连的,从任何一个院子进去,总会从另一个院子找到出口。
越过了三重院落,沈白几人终于来到了主院,也就是周老夫人如今居住的听雨阁。
刚走到听雨阁前的台阶,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箫声。这箫声很特别,极哀婉缠绵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概,陆元青第一次仅仅是靠听曲子却难以判断吹奏者是男是女。
“这是延安兄生前最爱吹奏的萧曲。”沈白一边说一边顺着面前的台阶缓缓而上。身后的几人不知为何也和沈白一样放慢了脚步,于是那吹箫者的背影便一点一点地映入眼帘。
那人黑帽束发,黑帽后的细带在微风中不住地荡漾。顺着细带往下是一身华丽的金色锦袍,还没有看到那锦袍的正面,仅仅是背部那走金线缝制的蟒形鱼尾状的古兽纹路就已称得上精美别致。此人腰间系了一条红色的鸾带,左右各绣了斑斓如流云、怒潮如海浪一样的花纹,再往下是那人的裙摆,隔着这段距离依旧能看到黄锦缎的裙摆上栩栩如生的青麒麟图案。那人素手擒箫,姿态柔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姿态,已让满室荣光齐聚一身。
陆元青顺着他抬起的手臂往下瞧,一把刀斜靠在他身侧,那刀看起来刀身很薄可是却很修长,刀头略弯,总体看来极为轻便和秀气。
陆元青微微皱眉,这样的服饰这样的佩刀……能够金纹绣锦袍的只有锦衣卫正副指挥使,而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忠绝不会如此年轻,那么他是……
“宛之,你人都到了,还不上前来让我老太婆看看?廊前窃音可不是君子所为啊,是欺负我老太婆眼睛不好使吗?”
宛之?几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最后将视线聚集到沈白身上。
沈白干咳一声,侧头低声道:“以前延安兄给我起的戏弄之名,见笑见笑。”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击掌笑道:“老夫人哪里眼神不佳,分明是早就看见我来了,故意取笑我来着,不过今日倒是托了老夫人的福,能在此地得赏冯大人一曲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