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之时,果然已不见他,应是已上朝而去。
蓝笺服侍我梳洗已毕,我随便拣了一件鹅黄色的曳地长宫裙穿上,腰间饰以碧色锦带。那些衣服本是件件精致,我临镜而照,只见自己发挽高髻,纤腰盈握,已是宫中妃嫔模样。
蓝笺忍不住道:“以姐姐之美貌,无论穿何种衣服,皆是好看至极。”却见外面一小内监进来禀道:“皇上御赐娘娘一锦盒,请娘娘亲手打开。”便将那锦盒交与我。
他赠我之物本是不少,不知今日又是什么。
我依礼面南称谢,打开锦盒见是一套金雕花饰,其中一对金镯却比普通镯子略宽,镂空雕饰着茉莉花。他特意命人打造此物,应是为遮掩我左手腕上玻璃片所划的伤痕,因为待冬去春来衣衫单薄之时,我那手伤若无遮挡,一定招人注意。
我顿觉无比感动,遂将那金镯取一只套入左手。
那内监笑道:“皇上言道,请娘娘将整套金饰皆戴上。此宝已于佛前开光,定可护佑娘娘。”
我再看那盒中竟还有一物,只觉触目惊心。那小小金饰与我项中玉饰外观一般无二,仅是质地不同而己。前晚他注视我良久,亲吻我颈项之时,原来已将那玉饰模样铭记于心。
莫非他已知那玉饰系卢杞所赠,故而今日赐我金饰将之换下?但我早已将那玉饰视若自己性命,既然此生已经与他无缘,我一定要保留这惟一的纪念,要我取下,决无可能。
我断然摇头道:“我已有项饰,此物我先收起来,却是不必换了。”
那内监不敢多言,叩首而去,临去之时又道:“皇上今日下了早朝在太极殿阅奏折,不来飞霜殿,请娘娘午时前去见驾。”
我答道:“知道了,我少时便去。”
我料他此去定是要将我适才之言语举止全部禀报给皇帝,却也并不在意。
外面宫人传报:“郭美人、王美人前来向贵妃娘娘请安。”
我前往正殿之中,在御座旁凤椅上坐下。郭盈与另一名妃嫔走进,齐拜于地,称道:“郭盈、王珠拜见贵妃姐姐,向姐姐问安。”
我对她们说道:“你们无须过于拘礼。”
她二人齐声称是。我见王珠温柔沉默,举止随和,感觉并不惹人厌憎,心中对她竟有几分好感,遂问她道:“你们入宫有多久了?”
郭盈答道:“我和王美人均是去年的此时进宫来的,皇上赐予美人封号,同我一起入宫的还有裴昭仪。起初她亦是美人,今年五月才封的昭仪。”他登基之后依例自王公贵族之女中选了一批作为后妃,裴昭仪短短数月便晋封为昭仪,位置仅次于贤妃,应是这些少女中深得他宠幸之人。
我心下对郭盈进宫之事仍是觉得蹊跷,忍不住问道:“昔日晟平公主对你之婚事应是另有安排,如何却会选进宫来?”
郭盈并不隐瞒,微红着脸说道:“公主曾恳请先帝将我赐婚卢御史,先帝因已有意将宁国公主下嫁于他,所以此事未成,后来……皇上登基大选之时,将我选入宫来。”
我心中一震,但在她们面前不敢露出丝毫异色,只是说道:“由此可见你与皇上的宿缘之深了。”
郭盈道:“贵妃姐姐取笑了。如今皇上的心思全在姐姐一人身上,哪里还会想到我们。”
王珠端坐一旁,平静如水,似乎皇帝的宠爱与她并无关联。
正在叙话,外面又有人传报道:“裴昭仪前来向贵妃娘娘请安。”
我侧首对李齐运淡淡说道:“本宫今日有些乏了,请她回去。”
李齐运答应着出去。郭盈见我神色,忙道:“姐姐既是有些累,我们这便告退了。”我点点头,她和王珠便退行而出。
我明知裴昭仪此刻便在飞霜殿外,定会见她二人自我这里出去。我今日让她空来一趟,亦不传言以后可免此礼节,正是要警告她昨夜之事不可再犯。
此后不久又有些妃嫔前来,我只略见了一见,命她们皆回去。
贤妃不久即至,本来她可不来拜我,但因我之名分高于她故而前来。她对我说话严谨客气,极是注重宫中礼仪。我此时早已无心与她客套,敷衍几句场面之言,她便告辞而去。
我虽知自己如今初进宫来,须得去淑妃所居两仪殿走一遭,但现下实在是毫无心情去做这些场面之事,便暂且搁置。
我午膳后便乘舆至太极殿中。皇帝此时斜倚在榻上微微闭目养神,见我进来即说道:“不必行礼,你过来吧。”
我近前几步,他将我拉至他身侧坐下,执起我的左手端详,问道:“茉儿可喜欢朕赐你之物么?”
我答道:“谢皇上如此用心,茉儿很喜欢。”
他凝视我道:“既是喜欢,为何却不要那朵花儿?”
我早知他要提及此事,已有准备,说道:“茉儿已戴惯了那玉饰,不愿更换。皇上所赐金镯已在手中,茉儿见了它,亦会同样时时铭记皇上的恩典。”
他的眼中有隐隐寒意,说道:“若是朕命你非换不可呢?你待如何?”
我全然不觉他此话有异,以为他与我玩笑,遂道:“茉儿断然不会取下,皇上亦应不会如此不讲道理。”
他忽地起身对我冷冷说道:“朕今日便要不讲道理一次。你那玉饰若是父母所赠,便交还国丈:若是他人所赠,朕便替你丢弃了它。”
我惊觉他今日分明是冲着我那玉饰而来,似是己知系何人所赠。但心中却
我思虑及此,且见他似有恼怒之意,不由眼泪簌簌而下,哭道:“茉儿不知道做错了何事,皇上定要如此逼迫于我?我本是喜欢碧玉之色,皇上也是知道的。若定要我取下,我取下便是。”随即用手去摘那丝线。
果然他眼中的寒意顿收,笑道:“朕与你玩笑而己,你既喜欢就留着好了。只是朕一番心意你只收了一半,未免有些遗憾。好好的又在朕面前哭,朕心疼你尚且不及,又怎会逼迫于你?”
只要和卢杞无干,万事皆好商量。我知他心中疑虑已释,但恐他哪一日又心血来潮想起此事来再迫我取下,遂道:“茉儿恐皇上以后又看这玉饰不妥,还是早些遵旨,以免皇上日后反悔。”他视我片刻,方开口道:“你放心,朕从今往后,决不再追究这玉饰来历。你如今己在朕身边,朕也不想知道是否另有内情,你自己亦该知道分寸。”
我明白他话中之意,应道:“茉儿知道了。”
他微微点头道:“稍后朕在此赐见国丈,故宣你过来,你亦可见他一面。”
我闻听父亲即时便要前来见驾,甚是高兴,那日大典之上只是远远望了一眼,除却那些冠冕之言,却是未曾与父亲说什么。家中两年来圣眷隆重,景况应是不差,父亲的书信之中总是喜事居多,唯一遗憾之事便是蕊欣坚执不允路维扬之婚事,父亲姑母等毫无办法。路维扬仍是在等待蕊欣点头应许,也不肯另择良配。
我知道蕊欣心事,却不知父母如今可有发觉。毕竟曹先生归期难定,我家姐妹四人中三人已经嫁出,大姐芳逸去年己育有一子,蕊欣排行次女却仍是待字闺中,甚是不合情理。皇帝曾经说过我随时可宣母亲姐妹进宫来看我,我定要相劝蕊欣,不可让她如此执着。
思及蕊欣对曹先生之痴情,想到卢杞,心中难免怅惘,但现下皇帝对我表面宽宏,实际决非不介意此事,已容不得我再想卢杞。他诏告天下,以如此大的排场迎娶我进宫,予我贵妃之位,我若是再与卢杞有半点纠葛,他定然不会似昔日那般轻易放过我们。
这几日来,册封大典之上,裴昭仪之言,玉饰之事,他对我的种种态度分明昭示着他对往事之介意,他对我说要忘记过去,其实最不能忘记过去的人正是他。或许我们三人之中,如今最轻松的反而是卢杞。
我介意他那后宫的诸多美人,他亦介意我与卢杞之过往,虽然进宫几日他几乎时时在我身旁,却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横在两人之间,我本以为回宫之后会与他真心相爱,却不明白为何竟会是如此。在他怀中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对我那愈加强烈的占有与控制之意,却隐隐觉得这并不是幸,或许恰恰相反,正是我之不幸。
这一切,本是我一手造成。
我空叹自己竟还是解不开这爱恨嗔痴,明知不可为,心却脱离控制。我忽然惊觉,自己回京都后,虽是日日相伴在皇帝的身旁,但心中残存着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一抹意念,那就是要再见卢杞一面!
我不能如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我只能将两年来在昆仑山中对他们二人的愧疚和思念,化为如今对他的顺从和对卢杞的遗忘。
他见我沉思不语,对我道:“朕知道你想念家里,年后朕会送你一件礼物,你定会喜欢。”
我见他又要赠我东西,忙道:“茉儿真的承受不起皇上的诸多赏赐。茉儿无以回报皇上,心中惭愧之极。”我时至今日都不曾赠过他什么东西,即使是最普通的香袋扇坠之类都不曾亲手为他做过,他的赏赐却是一件一件,让我应接不暇,心中确实有愧于他。
他淡淡一笑,道:“朕纵是将这天下之物尽赐与你,又有何妨?朕要的东西只有一件,昔日准你出东宫之时,你可是允诺过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日言道:“我要你承诺,无论你今后嫁与何人,此生此世都不许忘记我。你可做得到么?”
我明白他要的是何物,可是我一直都未能做到。他不准我忘记他,便如同我不愿卢杞忘记我一般,若是自己的真情被人付诸流水,毫不珍惜,那才是真正的痛。
我依偎入他怀中,说道:“茉儿记得,皇上所要的是茉儿真心以待。我若是心中无皇上,又怎会回来?皇上对我之好,我决不敢忘记。”
他轻拥着我道:“朕相信你。但朕却要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对朕,到底是感激,是怜惜,还是真心相爱?你想清楚再告诉朕,但是不要说违心之言。”
我不料他竟会如此问我,答案其实并不容我选择。他只是在观察我回答此问之态度,他对我如此用心,我若违心骗他,他定会察觉。
与他交往的情景自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雷雨之夜他放手准我出宫,我己对他心存感激:在他夺走我初吻之时,我己注定不可能再忘记他:凌波水阁那夜与他分别,心中亦有丝丝不舍:两年来在昆仑山中安然度日,却因他书信之寥寥数语,再次牵绊红尘。
我的心,其实只能归属于他的身上。卢杞在我心中虽占据了位置,但那份爱却是那样的渺茫与绝望。
我轻轻说道:“茉儿爱皇上,可对神明发誓。”
他身躯微微一震,说道:“茉儿,你可知有你这句话,朕虽死亦无憾了?朕要你起誓,生生世世,都要在朕的身边,不离不弃。朕亦允诺你,无论你对朕如何,朕会以自己的性命与大唐江山护你一生。”
我点头靠入他的怀中,耳中听着他的心跳之声,方才觉得这幸福本就在我身边,他对我一直便是如此,只是我觉悟得太迟。我竟从来未想过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想法,直至今日他如此追问,我才不得不去寻找这个结果。
当真的有了结果之时,一切都豁然开朗。
我们并立御案之前,他自我背后拥住我双肩,看我拿他御笔在笺上随意写字。
我所书正是太宗皇帝咏雪之作:“洁野凝晨曜,装墀带夕晖。集条分树玉,拂浪影泉玑。色洒妆台粉,花飘绮席衣。入扇萦离匣,点素皎残机。”
他含笑赞道:“好书法。”
我微嗔道:“皇上本是书法名家的高徒,定是笑茉儿写得差了。”正欲揉成一团弃之,他忙道:“且慢,朕难得见你安静写字。这张字笺,朕定要珍藏起来。”说罢接过压于那堆奏章之下,我只得罢手。
他立于御案之前,提笔写下几行字,说道:“你适才问朕,为何甘心情愿地喜欢你,答案便在于此。”我忙接过,只见他飘逸洒脱的笔迹跃然纸上,乃是一句题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我又重新落入他怀抱之中。他低低说道:“朕自己亦不明白,为何对你如此钟情,莫非冥冥之中,上天早已注定你我之缘份?”
我仰头对他笑道:“牡丹是无情之物,茉儿是人,又怎会无情?”
他轻吻我道:“你本是活色生香之美人,朕竟然忘了。”说完便抱起我往太极殿后寝宫走去,我急急叫道:“皇上不可,稍后不是有臣子要来觐见么?”
他己将我置于床上,笑道:“让他们侯朕片刻又如何?”
缠绵过后,殿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我听到李进忠在门外轻唤:“皇上,国丈大人和裴相已久侯多时了。”
他整衣而起,说道:“宣。”又对我说道,“朕一刻都不想与你分开,你随朕去吧,不要多言即可。”
我见他如此说,心想我对那些国之大事本无兴趣,但是可见到爹爹,听下亦无妨,遂同他前去。
太极殿正殿之中,已有不少臣子在此等候。
他行至御座前坐下,我立在他身后,与随侍宫人站在一起。他并未回头,目光直视殿中群臣,说道:“给贵妃赐座。”
我并未谦让,今日父亲在此,若见我如此地位,他在同僚面前亦是十分风光。况且裴丞相乃是裴昭仪之父,我父亲现仅是户部尚书,本是他下属,但裴昭仪远远不及我在宫中品级尊崇。我之体面即父亲之体面,今日我既在此,便要让群臣知晓,他虽出身商贾,并无功名,但万万不可轻慢于他。
众人先是大礼参拜皇帝,见我在此,又参道:“臣等参见贵妃娘娘。”
我微笑道:“免礼平身。”心想父亲亦在其中,我本不该受他如此大礼,但皇家规矩定须如此,不可违逾,却是无可奈何。
丞相裴延龄立于群臣之中,神情严肃,颇有气势。适才往太极殿而来途中,我曾询问过李齐运朝中诸事,知道裴延龄昔日本是太子太傅之一,是当日东宫党派之人,如今皇帝登基,自然是要擢拔对自己有功之臣。先帝在时,曾有几名大臣奏保立独孤贵妃为皇后,立韩王为太子,裴延龄当时协同众臣力拒此议。虽然先帝代宗对沈后深情,东宫太子之位本是稳固如山,但皇帝心中,应仍是对此人有感激嘉许之意。宫中诸多美人,他偏宠裴昭仪,未必不是因她父亲之故。
郭盈不仅美貌,身后尚有国公郭子仪和异平公主之势,皇帝待她却似乎略逊于裴昭仪。听李齐运言道,在皇帝执政之后,即尊郭国公为尚父,却是有名无权,将他手中兵权皆尽分散于神策军兵马使,左右金吾将军及各地节度使手中。郭家在前几朝均是军威赫赫,满门富贵荣华己极,颇受几朝皇帝荣宠。如今新皇登基,明升实降,料是皇帝深恐郭家势大,满门将才,他日易生反叛之心,故而释其兵权。
异平公主如今是看出他对郭家有忌惮疏远之意,遂将郭盈送至他身边,若是获得他之宠爱,郭氏一族便可保无虞。但他心中对郭家仍有防范,断然不会偏宠于郭盈。
郭家对他本是忠心不二,亦是护拥他之强大后盾,却反因势大遭他之忌。皇帝之心难测,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本就是行走于鲜花与烈火之间,可以荣宠之极如鲜花着锦之盛,亦可能随时灰飞烟灭,粉身碎骨。
他登基之后对母亲沈后的亲族中人颇为重用,如今那左金吾将军沈林便是沈后族侄:右金吾将军浑缄,即日前接我进宫之人,亦是沈家亲眷,与沈林分别执掌京都兵权。其实在皇帝心中,又岂能没有私心?路维扬和卢杞,本是跟随他身边的忠心之人,如今都有任用。路维扬现在只是三品军官,卢杞已是一品御史,在他心中卢杞应是可堪大用之才。
我想到此处,心中掠过一丝黯然,眼望父亲立于群臣之间,却是在想:若是父亲仍是平常商人,我亦不在此位,家人恐是要轻松得多。如今事己至此,再也无法回头,只怪那深爱我之人不该是皇帝。
耳听得几位臣子启奏,似是为户部之事争执不下。父亲奏道:“能节用度,勤职之务,俞仓充盛,器械精利,方为立国之本。”
另几名臣子与他意见有些相左,毫不忌惮他国丈之身份,一人奏道:“户部此策恐欠斟酌,如果操之过急,恐生他变。”
裴相在一旁只是默然不语。
皇帝对裴相说道:“朕己阅过户部之奏,此策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不知裴卿家以为如何?”他分明是对父亲之策有首肯之意。
裴相旋即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
皇帝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继续说吧。”
裴相面容肃穆,缓缓言道:“民为立国之本,户部须得为民纳言。”
亦有与父亲同见之人奏道:“臣启奏皇上,杨尚书之策,前所未见,故有争议。皇上不妨先在京都一试。”
半日众臣都争执不下,我已是听得烦闷无比,而且不知他们到底所议何事。
他止住众臣道:“朕己明白了,此事朕再加斟酌,不必再议。你们暂且都退下,杨卿家留在此地,朕还有事询问。”
我见他将父亲留下,心中大喜,待那些人等皆退出后,忙站起身来。父亲此时仍是跪伏于地。皇帝对我道:“朕有些累了,你替朕赐见国丈吧。”言毕起身往偏殿而去,我知他是回避之意,忙谢道:“臣妾遵旨。”
待他去后,我早己奔至父亲之前,如昔日在家一般,扑入他怀中唤道:“爹爹!”父亲笑容依然温和慈爱,却道:“皇上尚在殿中不远,你不可如此。”
我料皇帝不会怪责于我,将父亲扶起,眼泪已要涌出,说道:“女儿多年以来未能尽孝于爹爹跟前,如今反而累及爹爹拜我,心中日夜不安。”
父亲仍是那般慈爱地抚我头发道:“茉儿如今已经长大了,皇上对你好,你须得好生珍惜,勿以家中为念。既已回来,皇上恩典你我可以不时相见,不必难过。你母亲甚是思念你,改日你闲暇之时,可让她来看你。”
父亲又低嘱我道:“宫中妃嫔众多,皇上国事繁忙,你事事均须谨慎,切不可似家中一般。”
我知父亲话中“皇上国事繁忙”一语隐约之意,一是要我不可忤逆龙颜,在皇帝回后宫之时多加关怀体贴:二是我身在后宫之中,皇帝不可能时刻陪伴我,要我小心谨慎。
我点头道:“茉儿知道。爹爹自己亦要保重。”
我眼望父亲出殿而去,转身回返偏殿御书房中。
御书房宫人侍女见我进来,随即退出。青瓷官窑大花瓶内供着数枝红梅,亭亭玉立于桌案之上,案旁近处,设有炭火,天气仍是寒冷。他正端坐于案前,凝神提笔批复奏章。我今日在他身旁听户部那一件小事已是头晕不已,想到他每日要虑及干头万绪的朝中诸事,回到后宫还要面对一些妃嫔间的是是非非,不得清净,不知要承受多少压力。昨日还因赌气迫他立于风雪之中,思及父亲之言,我心中对他又是怜惜,又是愧疚。
我见他端起案上茶杯饮了一口,忙走过去帮他将那残茶换过。
他见我走近,停笔笑道:“国丈己离去了?”我点头道:“谢谢皇上赐茉儿机会与父亲说话。”
他将我抱坐于他膝上,微笑道:“你若再似那样抱住国丈,朕可就不要你再见他了。”我闻听此言,知我奔过去时他尚未走远,遂近他耳边柔声说道:“莫非皇上还要吃我父亲的醋么?”他道:“正是。除朕之外,朕不准别的男子再碰你,国丈亦不例外。国丈今日可有嘱咐之言么?”
我故意说道:“他说母亲想念我,让我莫要忘记家里。”
他道:“国丈决不会如此说。他定是要你在宫里乖乖听朕的话,不以家中为念。朕可是猜对了?”
我抚摸他龙袍衣袖上的云状花纹道:“皇上如此英明,茉儿岂能瞒得过皇上。”
他笑道:“众臣谀奉之言,朕本是听得多了,却全不似你这一句让朕听着心里舒服。”
我想到适才殿中群臣不知为何事争执,又不敢直接询问他。他处理政务之时将我带在身旁,已是不妥,后宫妃嫔更不该干涉朝堂之事。但此事涉及父亲,且裴相与他意见相左,我既然知道,便不能视若无睹,思虑再三,见他此时心境甚好,遂试探他道:“臣妾父亲在户部当差,皇上对他可满意么?”
他略一沉吟,对我言道:“你今日已知此事,朕便告知于你。”说毕将桌上奏章拣了一本递与我看。我见那折尾有“户部”印鉴,心知定是父亲所奏,却不敢去接。
他知我心中恐他怪责我多事,温言说道:“你关心国丈方有此言。朕既给你看,你便不必如此惶恐。”
我此时方接过,果然是父亲笔迹,从头至尾阅了一遍,己然明白。父亲是要将平民赋税减免,对京都富商和土地房屋众多者追加赋税,名目为“质钱”与“间架税”,以充实国库。我家从事绸缎贸易,父亲深知商贾之利,虽然父亲如今已把家中生意尽数交与族中叔伯打理,但此政一出,我家定是首当其冲要追缴赋税。但其他那些富商地主,岂会愿意?朝中大臣多数都与那些富商沾亲带故,往来交好,一干朝臣,均有需出面庇护之人,是以坚决反对。
不知皇帝心中却是如何想的。我对他道:“皇上心中应是已有决断了。”
他笑道:“国丈为国不谋私利,朕定要嘉奖他。”我心中大喜,知裴相的反对并不能让皇帝不纳父亲之言,忙跳下来跪谢道:“茉儿代父亲谢过皇上!”
他拉我起来,却不料适才我把奏折放在桌案边缘,经他那宽大的衣袖一扫,竟恰好落入火盆之中。我急忙起身去拾,拾到手中之时,奏折已是被火焚毁了一大半,字迹早己缺失不见。
他忙将我手执起,急道:“可是烫到了?奏折烧毁事小,但把手灼伤了,又该你疼几日了。”
我摇头道:“我没事。”见那奏折已毁,心道他定会要父亲重新呈递一次,如此寒天,不如我代父亲写了。
遂向他道:“茉儿斗胆,向皇上借御笔一用。”见他点头,便从案头拣了一支小排笔,一张空白奏折,不多时己写好。向他笑道:“皇上请看,若是与原文一致,便不须让父亲再奏了。”
他注视我良久,然后才道:“朕不必看了。朕早知你聪明颖悟,却不知你居然能过目不忘,殊为难得。”昔日父亲要我背诵那些诗词歌赋,我本是不耐烦,但并不为难,今日情急之下在他面前替父亲写奏折,对于我来说亦是易事。
但是我分明隐隐觉得,此事被他发觉并非我之幸。
他轻拥我道:“朕这里还有些事忙,你先回去,朕晚间即去陪你。”
我点头,退步而出太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