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整理完毕上床休息,但心中烦躁无比,辗转反侧仍是无法入眠。初夏晚间本是清凉,我便下床走出门来。
门外一弯明月,映照干竿翠竹,竹林间几脉泉水流出,在青石道边汇成小溪流:明月倒影在溪流间闪闪烁烁,如同碎玉流银:小道旁的菖蒲,散发出一股淡然清新的草本香气。
我见那溪流清澈见底,便将鞋子脱下坐于溪边,双足浸入溪水当中,只觉清凉彻骨,心中烦闷倒好了许多:但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不由对着溪水长长叹了一口气。正要抬头,却见月光在水面的倒影,竟然多了一人的影子,我心中大骇,忙回过头来。
太子正站在我的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此时刚沐浴过,且是才起床,头发只是轻拢在胸前,身上所穿亦仅是碧色薄纱衣,十分随意,却不料在此处遇见太子,心中又窘又羞又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俯下身来,将我横抱起来,笑道:“我今日果然没有空来一趟,茉儿此时真是美如月中仙子。”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他,却分明感觉他抱着我往他寝宫的方向行去,心中暗叫不妙。被他抱进门之时,我微微睁眼瞥见李进忠略有讶异,却似乎并不意外此事发生。
太子将我轻轻放在他的寝床之上,我此时不由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原本以为可以与他暖昧不明地相处下去,以后再伺机出宫,却不料他对我竟然如此毫无顾忌——东宫之内关怀备至,大殿之上公然相救,亦无视太子妃的怨愤。他是储君,有何事不能为之?我早该料到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却一直过于天真,以为自己能与他周旋。
今天,终于无法逃避了。
他解衣上床,轻拥着我,亲吻我的发丝、脸颊和颈项,又伸手去抽我碧纱衣的系带。我心中一痛,顿时眼泪簌簌而落。
太子见我落泪,不再继续,将我揽在他胸前,柔声道:“茉儿怎么了?可是怕我会伤害你么?”
我见他尚未失去理智,仍是对我关心怜惜,大哭道:“奴婢害怕……请殿下不要对奴婢如此。”
他闻言微微一笑,道:“你怕什么?我不再动你便是,莫要再哭了,让人心疼。”
我见他如此说,心中稍稍安定,却见两人均是衣衫不整,且他仍将我搂在怀中,处境尴尬,便说道:“请殿下放奴婢回房去吧。”
他并不放手,轻笑道:“宫人均己知我今夜将你带回侍寝,你若此时回去,恐于我声名有损……”
我本是不解,随即明白他所指何意,不觉又是脸红:但是现下这种情形实在危险,他虽有言在先不会再对我怎样,但我终是有些惶恐,忙道:“那奴婢睡地上去好了。”
他却并不放手,说道:“我今晚只要这样抱着你就好。”
我无计可施,怕再执拗反而惹恼了他,只得合眸装睡,却不敢睡着。太子真的仅是抱着我,口乎吸尽在我发丝之间,静静睡去。半夜之时,却听见他轻轻喃语:“茉儿……”
寝殿之内,茉莉花的淡雅清香依稀飘来,我的脑子混混沌沌,只觉思绪随花香愈飘愈远。
云宸殿外,清荫清流,和风细细。
路维扬时常前来东宫觐见,亦会告知我一些家中的情况。太子每日起居如常,对我关怀备至,却不再似那晚亲近我。
东宫诸人包括绿绮与蓝笺,都似乎认定我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暖昧,对我十分恭谨客气:太子嫔妃们与我们素无往来,云宸殿中亦无太多事务,日子倒是过得清闲无比。
但我只觉入宫这三个月,似比十年还要漫长:三个月前我还是父母膝下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今进入宫中,种种人与事纠缠不清,常常于午夜梦中惊醒,心中不敢想象未来将会如何。
我与绿绮同在云宸殿中整理旁边案上书卷,此卷中皆是《南华经》、《诗经》之类,我手执正是一薄卷竹纸所书的《古乐府》,入宫三月有余,十日后便是大姐芳逸出阁的日子。
今日恰好是我的生日,往年的生日姐妹和众弟都会为
我轻叹口气,继续埋头整书。绿绮忍不住说道:“你今日已经这样叹了无数声了,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我毫无兴致与她玩笑,怏怏说道:“我之心事,姐姐莫非不知么?不知何年何月,方可有机会出得宫去。”
她轻轻摇头,说道:“我们尚有希望出宫,你就不必想了。殿下怎会轻易放你出去?他迟早会赐给你名分,如今只是见皇上为国事操劳,所以殿下行事处处谨慎:若要去为你求封诰,也是极易之事。”
我摇头叹息道:“姐姐以为我是为争这些虚名难过么?我只是觉得在这里度日如年罢了……”
一语未了,却听见太子冷冷的声音说道:“我这里,真的就让你如此难过么?”
我心中微微一惊,不想他会突然归来,李进忠今日也未通报,我最后那句话想是己入他耳中。
绿绮忙拉我跪下,两人齐声道:“奴婢恭迎太子殿下!”我心情郁闷,说完这句话,使默默站立一旁。
他见我的神情大异往日,即对绿绮道:“你们且先退下。”绿绮与另几个内侍忙退行而出。
他在桌案前坐下,轻执我手,问道:“好好的,又怎么了?”
我心中难过己久,早己不想再忍,心想今日便是惹他大发脾气也是非说不可了,就跪下说道:“奴婢有一事相求,请殿下开恩。”
他看我一眼,即道:“你先说出来,我若能做到,自然如你所愿。”
我不再迟疑,对他说道:“奴婢此生只愿长伴父母身边,恳求殿下放奴婢出宫。”
他闻听此言,面色立刻变得冰冷,淡淡说道:“此事绝无可能。东宫人尽皆知你是云宸殿的侍女,我怎能让你出宫另事他人?”
我急道:“奴婢既非殿下妃嫔,与殿下亦非……”却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他目光直向我望来,道:“你这是何意?定要逼我做出违心之事不成?”
我觉得他隐隐有忿怒之意,目光中寒意袭人,却也顾不得害怕,又壮胆说道:“奴婢心不在此,殿下留我亦是无用,何必强人所难?”
此言一出,他大笑道:“好一句‘心不在此’!你且告诉我,你心在何处?”
我大惊失色地急望向他,见他脸上分明是怒极之色。我心下惶恐,定定神道:“奴婢心在家中。”
他冷冷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做戏?难为自己,更难为他人。我原本以为那晚之后你会真心以待,却不料你依然如故,今日还在我面前更加肆无忌惮,想是我平日对你过于纵容了!”
我全然不料我之所为他居然全都知道,看他情形,今日已是怒到极处,便是要赐我一死,亦不属意外。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反而逐渐平静,不再惧怕他的威严,安安静静地跪在大殿中央。
他起身拂袖而去,却不说如何处置我。
不知跪了多久,绿绮来到我身边,对我叹道:“你这又何必?我们在殿外都听见了。你何苦惹殿下生气?徒让自己受苦。”
我的泪此时方才落下,道:“姐姐你不明白,我已经忍得太久了。我宁可被殿下责罚,甚至赐死,也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我想囤家。”
她道:“你只知自己的心中痛苦,可曾想过你今日所言,殿下他听在耳中是何感受?他对你如此用心,难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心中竟没有他的半分位置?”
此时,只听殿外一声唤道:“表妹!”
路维扬匆匆忙忙地冲进殿中,说道:“李进忠命人送信与我,说你被太子殿下罚跪在此,却是为何?今日是你的生日,我特意过来看你,适才太子殿下却不准我觐见,我说了无数好话求他,方才得以进来。”
我低头说道:“表哥,我今日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殿下惩罚我,我甘心领受,并无委屈。”
路维扬急得跺脚道:“我曾经提醒过你,不料你全然不听,致有今日之事。太子殿下本来对你甚好,你却是为何如此固执,偏要逆他之意?”顿了一下,又道,“你到底对殿下说了什么?”
我伏在他肩膀上哭道:“表哥,我只想出宫,我想回家,不想在这宫里待一辈子。”
他思索片刻,道:“你若真想出宫,现下只有求得太子殿下原谅:似你这般只会让他更加生气,更不必指望他能放你出去。”
绿绮亦劝道:“殿下本是一时之气,你跪了这半日,料他定然不再怪你。”
我道:“我若再去求他,岂不又引他误会?只怕他更加恼怒。”
路维扬自袖中取出一物,道:“好了好了,你若要跪也只好随你去。今日是你生日,表哥送你一件小玩意吧,你可要高兴些。”
我接过一看,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小石头。
路维扬道:“我可是寻了好些时候才从异士手中求得的。此石能知晴雨天气,睛日则红,雨日则绿,你看现在已经渐渐泛绿,是即将降水之兆。”
我摊开掌心一看,小石头果然绿意荧荧,高兴地说道:“谢谢表哥!”
绿绮笑道:“我却不知今日是你生日,改日再补礼给你吧。”
天色渐渐暗沉。路维扬走时,又嘱咐我道:“你见机行事,殿下若肯原谅你,万万不可再提及此事。你保重自己要紧!”
不多时果然天昏地暗,瓢泼大雨哗哗落了下来,电闪雷鸣之声不绝于耳。这场仲夏暴雨,下得大而且急,雨点打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嗒嗒作响。风将窗户吹了开来,雨点顺势飘落在我的纱衣之上。
此时殿中只我一人,绿绮本在殿中陪我,却有一个小宫女跑来唤了她去。我唯恐雨水飘进殿中打湿书卷,便站起身来去关那窗扇。因跪得久了,站起时方觉膝盖酸麻,我赶紧揉了几下,待关好窗扇转身过来时,却见殿中多了一人。太子站在大殿中央,冷冷地看着我,并不说话。他的鸦青锦袍上亦有雨水淋湿的痕迹,显是雨势太大,所撑雨伞亦不足以挡风避雨。
我不知他来此何意,因他并未让我起来,只得又垂首跪下。两人就这样静默对峙良久。
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随即一声狂雷轰鸣,似是要天崩地裂一般,殿中桌案都似是要震塌。我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他飞扑过来,俯身将我紧紧抱住,轻拍我背说道:“有我在此,茉儿无须害怕。”
我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怔怔地看向他。
他叹道:“我不知今日是你生日,亦未先准备礼物给你:你若想要什么,尽管明言。”
我轻轻说道:“殿下不再为先前之事责怪奴婢么?”
他淡淡答道:“我若是怪你,又怎会来此?”
我直直地看向他,道:“奴婢想要什么,殿下其实早已知道。”
他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我万万料不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先前他还告诉我此事绝无可能,登时只觉如获大赦一般,不由心中狂喜,忙问道:“殿下此言可是当真?”
他见我欢喜之态,并不答我,喟然叹道:“我从未见你在东宫里有现下开心之态,看来这宫中对你而言,竟真是牢笼。”
我怕他反悔,忙道:“殿下是未来天子,君无戏言,奴婢谢殿下恩典!”
他明知我此举之意,却对我道:“你可还记得昔日我与你的赌约?”
我此时对他全无芥蒂,忙答道:“奴婢记得。奴婢当时输了,尚欠殿下一个要求未完成。”
他略显欣慰之色,说道:“难力你居然还记得。我现下就将这个要求说出,你可要实现承诺。”他将我拉起,注视我说道,“你听清楚了,我要你承诺,无论你今后嫁与何人,此生此世,都不准忘记我。你可做得到么?”
我不料他竟是提这样简单的要求,点头道:“奴婢做得到,奴婢终生不敢忘记殿下恩德。”心里却想我忘记你与否,你又怎会知道?你将来是登基为皇帝的,我岂能忘记大唐还有个皇帝?
他笑道:“很好。能听你说出这般言语,我已是欣慰。明日我会宣路维扬进宫接你回去,现在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言毕他转身欲出殿门。我见那雨下得大,忙替他将伞撑起,跟在他身后道:“奴婢送殿下回去。”
他回头看我,眼里轻掠过一丝迷惘,笑道:“你本是乖巧可人,却与我无缘。你既然要走,何必再留牵挂?不必送了。”自行接过伞出门而去。
我立在云宸殿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到他适才眼中的迷惘,心中百感交集。
路府与他初见,赠我金牌明珠,西宫月下重逢,飞云阁之误会,夜闯东宫之欺骗,明月楼中飞身相救,寝宫内一夜共枕……种种情景历历在目,我对他只有说不出的感激,却并无太多眷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