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白日里还是天高云净,万里长空,傍晚便迎来霞光万道,赤火冲天而挂,一行白鹭掠过,撕破长空,直冲云海,乍一看,到似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翱翔于九重天。
霞光下的河桥村此时便如那灶台上的热滚滚的滚水一般,何止是沸腾,恨不能将盛水的铁锅都给炸了。
村民们奔走相告。
“听说老萧家的孙子带回来一群贵人,那马车长的哟,都能排到城里去了。”
“天爷哟,那得是多富贵。”
“可不,单单就是那贵死人的马,都有十多匹呢。”
“嘿,那马算个啥,我可是听里长家的孙子成哥儿说,便是那贵人家的丫鬟婆子,各个儿穿金戴银,走出去都比咱们城里的老爷夫人们还要体面三分。”
“这回可真让叫老萧家的行哥儿攀上了贵人,嘿嘿……这要是将来果真跟他爹似的,娶个富贵小娘子,子承父业……”
“子承父业?天没亮就要给婆娘洗衣裳,夜里还要给婆娘洗脚端盆,这哪里是娶婆娘,这分明就是娶了个活祖宗哟……”
“嗐,那贵人家数不清的丫鬟婆子,哪里还要男人家端盆倒水。”
“这话你们也敢瞎掰扯,那行哥儿便是长得再好,到底是跟咱们一般,不过是个乡下泥腿子,哪里能瞧得上咱们乡下人,不敢胡说不敢胡说……”
此时的明嬷嬷身在桃源府河桥村一间五进大宅内,无数次后悔,若是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拼了命也得堵住那天杀小子的嘴……
话说半日前。
别说明嬷嬷,便是流湘,芸湘二人都有些惊讶,实在是她们郡主,柳春絮一向是个高高挂在天上的清高性子,两耳更是不闻窗外事,郡主长到十八年也未曾说过几回“不”字。从前长公主殿下还在东都时,便是听从殿下安排,后来进了宫里,人在屋檐下,便是听皇后娘娘的,嫁了人后,除了给夫家老太太和太太晨昏定省,便是日日呆在后院。
东都城里谁不说和顺郡主女不肖母,当真是应了她的名儿,是个极顺从的性子,一时之间,和顺郡主贤惠儿媳的美名名满京都,谁听了不夸上一句。毕竟身为郡主,能这般低声下气的郡主当真可不多见。
只除了一条,成婚两年,就是不见喜。
故此,躲在背后看柳春絮笑话的东都贵女数不胜数,其中当以柳春絮的表妹,康乐公主为最。
柳春絮倒是未曾察觉周围异样神情,她在马车内看得十分清楚,那之前言谈自若,谈笑风生的少年郎忽地皱起了眉头,半晌也没能松开,好似因着给自己送了份果脯便是做错了事一般。
柳春絮很想伸手将那皱起的眉头轻轻抚盏开。
盛开在骄阳下的花朵岂能因着旁人的只言片语便缩紧了花瓣,迅速凋谢。就如同她自己一般,她一生已然开败,哪怕只是仅仅作为一个看客,看着旁人春色盎然,繁花盛开,那也是极好。
马车前的萧暮行亦是未曾料到,车内竟是坐着一个如此好看,脾气又好,还肯替他解围,给他台阶下的贵人姐姐,萧暮行一时没能忍住,瞪圆了一双本不算大的眼儿,惊叹道:“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呀,好看的人我虽是也约莫见过几个,然心眼好又不嫌弃我们乡下人的却惟有姐姐一个。姐姐你尝上一颗吧,一定不叫姐姐后悔!”说完抿起唇角,扬了扬眉。
当然,心里还有一句并未说出口的话儿:头上的金步摇也甚是好看,身上穿得衣裳也好看,无一处不好看,独独一样不好,就是人太单薄了些。
萧暮行实在不明白这些个富贵人家儿,明明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却是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能碰,好好的一个仙女姐姐,竟是生生饿成了这幅纤弱模样儿,实在是太可怜了。若是他的话,定要将这贵人姐姐养得白白又胖胖,好叫这些人知晓他的本事。
身后那要矮上许多的崔灵均待萧暮行说完,忙吞下了果脯,红着张小白脸也跟着小声肯定道:“这个姐姐是真的好看呀。”
柳春絮原先不过是替这小郎君解围,谁料得这一前一后的两个小郎君竟是这般言口无状,偏偏仗着年纪小,清透的眸子也无冒犯,惟剩一片赤诚,叫柳春絮再次红了耳尖。
实在是过去夸她的人虽然也多,只他们那夸夸之语,言语辞藻,虽是华丽,却流于表面,不过应付客套,更不是说与她听的。
便是自个儿的夫君,昌平伯爵府的小爵爷,亦是不曾这般夸过她。柳春絮有时也会想,她与姚平章二人相处,倒似是相处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二人曾在同一间屋子里整整呆了一日,也不曾说上一句话。
一个人本就已经够清冷了,再加上另外一个清冷之人,便如冬日的两块儿寒冰,除了将对方冻得瑟瑟外,再无用处。
柳春絮亦是第一次听到这般直白的话儿,尤其那一句“惟有姐姐一个”,牵扯她的心。她想,原来她也可以做别人口中的惟一吗?虽然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为甚么听到这“惟一”两个字,眼角却微微泛着酸意。
还有那一声声的“姐姐”,这普天之下,惟有一个叫她姐姐的便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嫡出公主,康乐公主。只每一回听到那一声声甜甜的“姐姐”,后背便一阵阵地发凉,每听到一声“姐姐”,便意味着就要被捉弄一回……
只面前的小郎君虽也是叫她“姐姐”,却不过是打着想哄她吃一个果子的心思罢了,柳春絮伸出细若无骨的右手,两指轻轻捻起一颗泛着白点的果肉,送进嘴里,再轻轻咬上一口,酸酸甜甜,直通心底。
原来一声“姐姐”,也可以真的是甜的。
车内的芸湘眼见自家郡主被人称赞,隔着帘子骄傲道:“那可不,我们家……郡……小姐,便是在三千美人集一地的东都,那也是无人可比的。”
还未等柳春絮开口,车内的流湘便轻斥道:“才出来几日,越发张狂了。”
只这话听在萧暮行耳中,却是再次变了味儿。
萧暮行心下道,怪道这般金尊玉贵,原来是打京城来的贵人。
京城来的好呀,京城来的小姐一定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富贵逼人,出手一定也更加阔绰了。
“味道的确极好,谢过小郎君。”
“我就知晓姐姐一定喜欢,不过是山中几颗果子罢了,原也不是我自家得来的,便当我替咱们桃源府的大山招待姐姐一回了。”
萧暮行抿唇轻笑:“原来姐姐竟是打东都来的,小子还从未去过东都呢。东都离咱们桃源府来去上千里,姐姐一定是头一回来咱们桃源府吧,不知姐姐往何处去?”
萧暮行等了半晌也未曾听见回复,便开口问道:“难不成是来探亲?”
柳春絮抬头看着车外林子里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鸟儿轻声道:“倒也算是探亲。”
“既是探亲,不知姐姐往何处去,许是我也听人说过呢,不瞒姐姐,我最是喜爱听人说讲古,上至民间志谈,奇趣异怪,下到书铺子里盛行的话本子,我都爱。”
萧暮行得意:要不,他如何能同桃源府的那些三教九流冤大头们混到一起,好趁机坑他们的银子呢。
封遥抽抽眼:怪道这般话多,这一身的力气全使到了嘴上。
柳春絮头一回见到这般大言不惭将自己不学无术竟然说得这般清奇的,以往面对那些趁机搭话儿的男子,她向来拒之以千里之外,只面前这个略带稚气的小公子却是叫她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儿。
柳春絮想到不过百里之外,心却是隔着万重山的母亲,轻叹:“去岳阳府呢。”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①,又有‘天入平湖晴不风,夕帆和雁正浮空’②。姐姐,岳阳府是个好地方呢。”
小郎君萧暮行越发得寸进尺,:“若是将来我也有幸去岳阳府,不知小子能否得姐姐一回招待呢。”
柳春絮一阵发愣,她还从未招待过客人,毕竟在公主府时,无人敢登门,去了宫里,她不过一枚弃子,嫁了人,更不必说,再无自由。
头一回有人说要去拜访她,更是新奇,柳春絮想,这世上竟还真有这般喜爱结交访友的小郎君吗?
流湘和芸湘二人恨不能瞪直了眼珠子,看着她们甚少展颜的郡主,竟是微微露出了一抹笑意,道了一声“好”。
哪怕只是一瞬,也足以叫无人瞠目结舌了。不怪他们莫名其妙,实在是柳春絮是东都城内有名的木头美人,说得好听些是清高,说得不好听,便是个相当没有情趣以及乐趣的人儿。
更叫他们没有料到的是,明明说得是岳阳府,怎么就扯到了阴雨绵天。
只听得萧暮行睁着眼睛扯着瞎话道:“姐姐,咱们桃源府不同其他地方,咱们这儿三月便是雨季,春雨绵绵无穷无尽,姐姐往岳阳府这一去好几日,说不得路上便遇得一场绵绵不绝的春雨,倒不若姐姐在咱们桃源村歇上一两日,趁机整顿修整,我也好先给姐姐尽一回地主之谊。”
萧暮行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终于露出了深藏已久的利爪,带着笑意诱哄道:“姐姐便留在我们桃源府,我带姐姐看气吞山河万丈高峰,看千里一泻飞流瀑布,看云中日出落日烟霞,姐姐觉得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柳春絮:这个小郎君有些过于热情了。
注释:①出自《登岳阳楼》杜甫,②出自《登岳阳楼其二》陈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