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结束后,孙菀收拾了一些原本放在家里的必需品回了学校。临走前,她再三犹豫,还是带走了卓临城给她的那盆兰花。不管怎么说,兰花是无辜的,留给黎美静那种人养,和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
那天以后,孙菀学了个乖,无论什么节假日,圣诞也好、元旦也好,她都坚守在学校,打死也不回家——眼不见为净。若是有什么需要非得回家,孙菀也尽可能找非节假日回去。饶是如此刻意回避,每每回去,她还是能很轻易在家里发现一些卓临城去过的蛛丝马迹。
比如,饭厅里坏了几年的灯管被修好了。那灯管自坏了以来,她和黎美静都动过心思要修,却找不到一个专门去灯具城的日子,故而耽误了下来。
又比如,黎美静学会网购了。孙菀是从家里堆满的各种快递盒,以及黎美静见谁都叫“亲”的语言习惯上看出来的。
再比如,黎美静终于改掉吃坏水果的习惯了。当孙菀某天发现黎美静主动把烂了一块的梨扔进垃圾桶,而不是削去坏的部分继续吃时,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么多年,她起码不下一百次让黎美静别吃坏水果,可是从未奏效过。
看到这些细节时,孙菀也有些感动,但感动之余,又会提醒自己清醒一点。卓临城做这一切是有邪恶目的的,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对你好,对你好,好到你无路可退。所以,她万不能被那个奸人刻意营造的细节打动,不管他是挖心掏肺还是热情如火,一定得咬定青山不放松,坚决不让他得逞。
孙菀盘算得很清楚,无论卓临城的胜算看上去多大,但有一条永远赢不了她,那就是——她比他年轻!她才21岁,可是他都25岁了。她可以毫无压力地拖到4年后再想恋爱的事情,可是他卓临城行吗?他家里人允许他当大龄剩男吗?TVB的豪门剧演得很清楚,也许他这边还在想方设法地“对付”她,家人那边已经给他挑好了一个连的白富美,就等着逼他挑一个来“开枝散叶”了。她就不信他还能陪她一直耗下去。
然而不到一年,孙菀就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全打错了。她能想到的事情,黎美静岂有想不到的道理?卓临城有没有被逼着“开枝散叶”她是无法确定了,但她的相亲编年史,在吹熄22岁生日蜡烛那天,正式开始了。
孙菀永远忘不掉她22岁生日那天的场景,黎美静看着她吃完最后一根寿面,忽然拿出一本装订成册的简历集给她,语重心长地说:“孙菀啊,22岁就是大姑娘了,按理说,做妈的要给你一份厚礼,可是我的经济状况究竟怎么样,你也清楚,贵重的东西我也送不起,只能送这一片心了。你挑挑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小伙,我帮你约出来见一见。”
孙菀一眼扫过去,那竟然是一本华丽丽的相亲简历!
孙菀一口面噎在喉咙里,瞠大双眼来回扫描黎美静的面部表情,直到确定她是认真的之后,才低呼出声:“你开什么玩笑?我还在读书呢!”
黎美静端坐,蹙眉,不冷不热地说:“读书怎么了?你以为自己还小呢?你马上就要进晚婚年龄了,知不知道。”
孙菀腾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你别乱给我揽事儿,我准备考研的事情已经够累了!”
黎美静挑眉厉声说:“你给我坐下!造反啊?我这是要杀你还是要剐你?你凭什么拿这种态度和我说话?我逼你结婚了吗?我这就是让你先挑挑看、处处看,怎么你了。”
被黎美静这一喝问,孙菀渐渐冷静了下来。
黎美静见必杀技起效,悠悠地出了一口气,改走温情路线,“孙菀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妈这是为你着想,怕你忙着读书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这才先帮你留心着。你手上这一百多个男孩,我真是花了一年时间,从地坛、玉渊潭、中山公园一个个挑出来的。这些孩子的父母,我都见过、聊过,觉得靠谱才打印出来。你自己想想,我做这些容易吗。”
孙菀含着泪,呵地冷笑一声,纵然心中不服,却又无话反驳。
黎美静起身拉着她的手,将她往下按,“坐下。难不成还要我仰望着你说话。”
强迫孙菀坐下后,黎美静又絮絮地说:“我知道你们新派的女孩子,都想着25岁以后恋爱结婚,可等你到25岁的时候,真会有个年龄合适、赚得多又懂事儿的男孩子拿着房本等你?没有的事儿!优秀点的男孩子,大学一毕业就被人抢走了,那种潜力股,在社会上磨砺一两年,也被有眼光的抢走了。剩下来的不是歪瓜劣枣的,就是脾气古怪的,要不就是离异有孩子的。侥幸有那么一撮没玩够的精英,人家最后不是选个有钱有势的,就是选个20岁边儿上、水水嫩嫩的小女生。”
孙菀单手支着额头,头痛欲裂地说:“够了,我不想听。”
“你说到时候万一你嫁得不好,过得不幸福,我死了之后,怎么有脸见你爸爸?”黎美静说着说着就起了哭腔,“孙菀,算妈妈和你过世的爸爸求你,先选几个男孩见见吧。”
孙菀哭笑不得摇头叹息道:“妈,也当我求你了,别给我……”
“孙菀呐!难道非要妈跪下来求你?要是跪下来你就肯答应,今天我也就豁出去这张老脸了!”
见黎美静真的要下跪了,孙菀连忙上前将她按在沙发上,“你别逼我了。”
“你不答应我,我的心就日日夜夜像放在火上烤一样,你真忍心见我一把年纪一天安稳日子也过不上。”
“打住!打住!”孙菀叹了口气,“我看!我看还不行吗。”
说完,她抓起那本相亲简历,哗啦啦地翻了起来。
在此之前,孙菀从未想过大中华居然有这么多长得奇形怪状的男人,“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我走大街上没发现男人都集体是这个样的啊。”
“男儿无丑相,再说谁的证件照能好看?”黎美静掏出一支笔递给她,“看中的打个钩,其他的交给我来安排。”
孙菀三分钟翻完,见黎美静脸色难看,只好硬着头皮,拣照片看着还算过眼的打了几个钩,见黎美静脸色依然难看,又只好对着工作是公务员、医生、老师、年入三十万以上的打了几个钩,交还给黎美静。
黎美静欢天喜地地接了,翻看了一下,频频点头。见孙菀虚脱般靠在沙发上,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孙菀,别等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可你等不回来他了。”
孙菀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你从哪里知道的?是谁告诉你的。”
“还有谁能告诉我?你说梦话说的,知道不知道?”黎美静拿指头点了点她,“人往高处走。去了美国的人,怎么可能还回来?就算他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为了点破事儿抛弃你一次的人,肯定会为了别的抛弃你第二次。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在他心里,不金贵!”
孙菀静了好大一阵儿,侧过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她仿佛听见歌中唱到:“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在黎美静的软硬兼施之下,大三下半学年,孙菀相了十一次亲,见了十一个极品相亲男。所谓极品,就是那种一句话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脱颖而出,永远在孙菀脑海中留下一个阴影的特殊存在:相亲男一号:我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改变中国的现状!
相亲男二号:你知道吗?如果你喜欢某一首歌,就去百度搜,一搜就搜到了。
相亲男三号:你是处女吗?我对那种女人有心理阴影。
相亲男四号:晚餐能吃掉一碗米饭的女人,我觉得我可能养不起。
相亲男五号:有人说我长得像金城武,可是我觉得我比较像梁朝伟。
相亲男六号:你觉得等会儿去如家好还是汉庭好?不如去七天连锁,我有会员卡。
相亲男七号:等会儿分摊每个人是十八块零七毛五,我付十八块八好了。
相亲男八号:我们今天约的时间是七点,但其实我四点钟就来了,一直在等你出现。不过你真的不用道歉。
相亲男九号:孙小姐,我对你很满意,希望你以后每天给我打电话。
相亲男十号:我前女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你能想象她七年如一日地给我煮早餐、洗内裤吗?要是她有北京户口,我就娶她了。
相亲男十一号:薪水高也有薪水高的烦恼,每见到一个追我的女人,我都觉得她们是为了我的钱。孙小姐,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
大三那个暑假,被十一位极品男重创后的孙菀几乎产生了厌世之感,借口备战考研,义无反顾投身题海。无论黎美静在家摔杯打碗还是呼天抢地,孙菀抵死也不肯再相亲。
黎美静无计可施,只好放低姿态,请孙菀再去相最后一个。她发誓如果这个还不能入孙菀的眼,以后就再不过问此事了。
孙菀见她说得诚恳,心想再见一个极品,凑齐“北京十二怪”,就能落得清静,也不失为一件上算的事,就勉强答应了。
傍晚七时许,孙菀准时出现在相亲男定的西餐厅里。餐厅在西三环,环境幽雅,灯光柔和。这还是孙菀第一次在这么有情调的地方相亲,暗想这次倒还有点靠谱。等见了那相亲男,一切就显得更靠谱了:那男人虽谈不上帅,但长得干练精神,虽不高,但也不至于需要她穿平跟鞋来迁就,衣着打扮也绝没有不合时宜之处,相反还颇有格调。孙菀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的白衬衣是卓临城常穿的某个牌子。
因着那件白衬衣,整个相亲过程,孙菀都有些神思恍惚,无论是喝水还是切牛排时,目光总忍不住去瞟他的衣服。那相亲男见了,顺势几度在喝红酒时露出手腕间的宝玑。
见孙菀兴致不高,他也骄矜得很,自顾自地切着牛排,喝着酒,偶尔问一句孙菀对未来有何安排。
孙菀见他发问,出于礼貌,便停下刀叉,思考了一下,谈了一下自己的人生规划。
当他听到孙菀说到研究生毕业后打算背包去欧美游历一年时,忽然肃容打断孙菀,“不好意思,孙小姐,恕我冒昧,在我看来,你的人生规划实在过于浪漫主义,缺乏必要的责任感——当然,这是你们80、90后的通病。我的目的是找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年轻女孩共建家庭,很显然,你虽然有北京户口,名校在读,外貌也很OK,但你不是适合我的那一个。”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招来侍应生,飞快埋单,“对不起,晚上我还有个商务应酬,需要提前走。你慢慢享用。”
起身拿外套的时候,他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孙菀,“也许早几年,我会追你。再见,祝你幸福。”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孙菀才回过神来,从吃完饭到秒杀她,那人只用了不到八分钟。这一刻,孙菀才明白,原来大多数人在挑选婚姻对象时,不会比挑一件衬衣感性。只要条件合适,志同道合,八分钟就能成就一段婚姻,至于“爱情”,那是个什么玩意儿?电影荧幕上,金刚为爱人殒身帝国大厦够惨烈了吧,最后却也只能沦为一个有关“打飞机”的搞笑段子。
孙菀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合时宜。她想,也许黎美静是对的,是她错了太多。
那天傍晚闷热得超乎寻常,黑色的夜幕上,铅灰色的层云将整个城市裹得严严实实。倘若有心抬头看看,不难发现那铅灰色的背后,似乎酝酿翻涌着别的什么。
但孙菀显然不是有心人,她紧紧攥着拎包,失魂落魄地行走在街道旁。
无数因晚高峰堵在路面上的车子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头顶上,已经转化为暗紫色的云幕越压越低。然而,这一切令人烦躁不安的迹象,全然没有引起孙菀的注意。
她只觉得闷得慌,内心深处仍在试图拼凑起被相亲男打碎的三观。
这时,一个书店的灯箱闯入孙菀的眼帘,她习惯性地往书店走去。刚踏进书店,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骤然炸开,孙菀和书店里的所有顾客都吓得一颤,下意识往门外看去,只见紫色的天幕上,数十道张牙舞爪的闪电如银蛇般狂舞着,滚滚雷声碾压而来。他们还未及做出反应,又一道霹雳鞭子般往附近的楼宇上抽去。
“看那边!中央电视塔!”一个顾客指着远处惊呼起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中央电视塔的塔尖上忽然连上了一道火线般雪亮的闪电。
一个女孩尖厉的啼哭骤然爆发,仿似受了感染般,其他的孩子也都如临末日般大哭了起来。
孙菀闪躲在一个书架后,惊魂未定地望着店外的天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瓢泼大雨就倾了下来。
书店店员拿报纸卷了个话筒,站在高处大声说:“大家不要接打电话,最好手机关机!”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孙菀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孙菀看了眼来电号码急忙按断,为防黎美静担心,犹豫了一下,飞快按下短信:安。危险,马上关机。
她本还想略加几个字修饰一下,不料一道惊雷响起,手一抖,直接将那条短信发了出去。
关机后,孙菀半倚在书架上回了回神,随手抽了本书,心慌意乱地翻看起来。
外面的天好像漏了一般,暴雨惊雷闪电似要毁天灭地,孙菀甚至感觉到地面都在震颤。书店里的顾客都顾不上矜持,三三两两议论起来——年轻的调侃“末世OnLine开始公测”,年长的担心交通状况,心思琐碎些的索性担心晒在外面的被子。一时间,整个世界喧嚣得鸡飞狗跳,叫人坐立不安。
孙菀本以为暴雨来也快,去也快,可那天的雨势之暴烈完全超越了她的认知。一个小时后,电视新闻仍在继续发布雷电黄色预警信号。
书店里的人已从先前的亢奋中恢复了沉默,偌大的书店里,竟只有电视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路面上的积水竟漫过台阶,流进了书店里。
“完了,我的车估计都被淹了!”
“地铁还跑不跑了?晚点怎么回去。”
“你看你,非要买什么喜羊羊画册!害得我们现在回不了家了!”
暴雨仍在继续,个别胆大的男顾客见雷势小了些,带头冲出了书店。余下的男士权衡利弊后,大多也跟着冲进了雨幕里。带着孩子的女顾客见状,也都冒死开了手机,发短信让家人开车来接。
像孙菀这样既无冒死勇气,也不会有家人来接的,只好继续等待。
晚上九点左右,客人陆陆续续被接走,书店里只剩下孙菀和一对年轻情侣。又过了半个小时,书店的店员不得不走到他们面前请他们离开,“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晚半个小时打烊了。”
那对情侣惶惶然求情,“这么大的雨,你们也走不了,就让我们再待一会儿吧。”
“这……我们是晚上守店的,公司规定,到点要打烊。”
“行个方便吧,我女朋友身体不好,不能淋雨。”男青年继续恳求。
“那就再晚半个小时吧。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打到车。”
到了这个田地,那男青年也只好冒着被“天打雷劈”的风险,跑进大雨里拦出租车。可这个时候,路面几乎已成汪洋,瓢泼的大雨下,能见度几乎为零,哪里还有什么出租车可打?
男青年淋了半个小时雨,无功而返。那两个店员因同情他,特意奉上一杯白开水说:“我们试试跟上面请示下,你们在里面再等等吧。”
不知是被大雨冲垮了意志,抑或是为别的,那男青年放下水杯,双手插进头发中,蹲在那女孩面前痛哭,“小静,我真没用,来北京七年,连辆车都买不起。”
那叫小静的女孩抿着嘴不说话,默默擦着他脸上的眼泪。
孙菀莫名被触动心事,垂下头去。这大雨、这等待让她崩溃,可是那男孩的哭声更叫她崩溃。因为这一刻,她忽然从他身上真正懂得了萧寻当时的绝望。
她双手握拳,十指深深抠进手心里。就在她泪眼模糊,几乎绷不住情绪的时候,书店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股风雨骤然卷进店内。
“孙菀!”
孙菀双肩一颤,难以置信地往门口看去,只见浑身湿透的卓临城定定地立在门口,头发上的雨水流过他如经雕琢的英俊面庞,蜿蜒着在他线条利落的下颌上汇集,断线珠子般下落。
“卓临城。”孙菀嗫嚅了一下,两行热泪猝不及防地夺眶而出。
卓临城二话不说上前拉住她,“走。”
孙菀滞了一下,转身看向那对恋人,恳求道:“把他们也带上吧。”
所幸那对恋人住得并不十分远,但即便是这不十分远的路程,亦走了三十多分钟。
将他们安全送回后,卓临城掉过车子,往东五环方向开去。
路面上的积水已经很深了,若非卓临城的路虎性能足够好,他们真有可能被大雨困死在“北平洋”里。
眼见车子驶离了积水最严重的路段,孙菀闷声问:“你怎么会来。”
卓临城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盯着路面,用辨不清情绪的声音说:“黎阿姨担心你被困在外面,让我来接你。”
孙菀抿了抿唇,艰难地说:“谢谢你。”
大约是累到了极点,卓临城沉默了良久,才淡淡说:“别跟我说这个。”
孙菀又不是没脑子,从他浑身上下湿透的狼狈样子不难想到在找到她之前,他是怎样冒着大雨,大海捞针似的寻找她。相比之下,她这样一句避重就轻的“谢谢”,未免显得太无情。
一路无言,卓临城将孙菀安全送到家时,已近凌晨,而外面的大雨,仍下得山呼海啸。
黎美静早已备好姜汤两碗,她一边数落孙菀,一边让卓临城赶紧去冲个热水澡。
卓临城因嫌不便,喝了姜汤后就准备告辞。
黎美静早翻出一条全新的白色珊瑚绒浴袍来,“你刚喝了姜汤发热,出去又被风吹雨淋,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听阿姨的话,晚上别走了,睡孙菀的房间。”
正小口抿着姜汤的孙菀一愣,想说些什么反对的话,又终究没能说出口。
黎美静哪容卓临城犹疑,推着他往浴室走,“等会儿把湿衣服丢出来,阿姨帮你洗好熨干,明天就能穿。”
卓临城见形势确实如此,又拗不过黎美静的热情,加上见孙菀也没有反对意见,便应允了下来。
当晚,孙菀不得不让出小窝,抱着一只枕头去黎美静房间睡。
不知道是那姜汤喝得人太燥,还是黎美静的呼噜声太扰人,孙菀怎么也睡不着。她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了很久,又是数绵羊,又是手按丹田,凝神屏息,可无论怎么折腾,就是没有半分睡意。
她幽幽叹了口气,索性平躺着,眼望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阵阵闷死人的潮热向孙菀袭来,不一会儿,她就感觉自己脖子、后背全都湿透了。身侧,黎美静也热得发出不满的哼哼声,饶是如此,似乎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在这样的难挨的深夜里,孙菀的感官变得格外清晰,仿佛能够闻见木头窗棂和墙面的潮朽气,和来自某些个卫生死角的腌臜气。
她难耐地侧转了几次后,终于猛地坐起身来:这觉,她不睡了!
她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靸上拖鞋,摸黑慢慢朝客厅的方向移去。
摸索了一会儿,孙菀才摸到门口的纱帘,轻轻挑开帘子,闪身进了客厅。客厅里因映着路灯光、月光的缘故,不似屋内那般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孙菀一眼就看见那个立在窗边的高大身影。
孙菀心猛地跳了一下,勉强将一声低呼压在了喉咙里。
卓临城在幽幽的光线里回头,半张脸隐在屋内的黑暗里,半张脸被窗外的月光照得颇为清晰。从孙菀的角度看去,他露出来的半张脸显得很清冷,而隐藏着的那半张脸上又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沉郁。
孙菀恍然以为自己忽然闯进了某部文艺片的镜头,惊扰到了某位原本遥不可及的男主演。愣怔了好一会儿,孙菀才慢慢移向他,待走得足够近了,才压低声音问:“你在干吗。”
“赏月。”卓临城亦压低声音回答。
孙菀听了,便走到窗户的另一端,两臂平放在窗台上,略探出身子往外张望。这一打望,果然看到了她毕生都难忘的奇异景象,只见一轮雨后的满月高悬在黑丝绒般光洁的夜幕上,路面、巷道里积了深深的水,明亮的水面上,粼粼鱼动着破碎的月光,仿似一夜之间,她所处的旧居民区变成了水上的江南乌镇。
“哇……”孙菀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忙抬手轻轻掩住了嘴。
卓临城也学着她的样子,和她并肩趴在窗台上,彼此手肘轻轻相触。
孙菀并没有急着划清界限,只不着痕迹地低了手肘,往回缩了缩。
卓临城嘴角轻轻一翘,落满明月清辉的深沉双眸里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即便不用瞧他,孙菀也能感知他的笑,莫名有些恼怒。她板着脸刚要起身离开,卓临城忽然轻碰了下她的手肘,指着西边天际说:“看那边。”
孙菀转脸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天之上,数道紫色的闪电无声地破开夜幕,游龙般交替闪现。
孙菀忙低头轻掩住耳朵,下意识地闪躲在他身后,“回房间吧,怪可怕的。”
“没事。”
果然,一阵低沉的闷雷滚过,天幕间便又恢复了宁静清明。
孙菀拿开耳边的手,“热吗?我去开空调。”
说着,她缓缓走到茶几旁,蹲下身子,小心地摸索着遥控器。可茶几上放的东西太过芜杂,孙菀的手不是碰到了杯子,就是按到了塑料袋,偏生寻那遥控器不得。
卓临城见状,走到她背后,打开手机为她照明。
孙菀借着手机的灯光,从果盘下拿出遥控器,欣然起身,“找到了。”
她话音还没落下,后脑勺猛不丁地撞在卓临城的下颌上。两个人都没有防备,齐齐往后跌退了几步,落在卓临城怀里的孙菀唔的一声痛呼,猝然回头询问:“你没事……”
一回头,她的唇恰巧就贴着他的唇瓣扫了过去。
慌乱之下,孙菀连忙欲挣脱他的怀抱,不料卓临城却轻轻抬手,握住了她的双肩。他没有说话,亦没有像上次那样“动粗”,只低头凝视着她。
孙菀屏住呼吸,三分警惕七分失措地回望着他。窗外的月光亮得过分,照得他的五官格外醒目。近一年不见,他似乎更成熟了些,骨子里亦正亦邪的风流气淡了很多,在如此的月色下,倒真有些温润如玉的气息。此刻,他那双古井般幽邃的眼睛里,不再有素日里的戏谑暧昧、似是而非,透出了一种叫孙菀无比陌生的认真。
孙菀的心剧烈地跳着,紧张地咬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她往后退了一点,试图拉开彼此的距离——他喷在她唇上的气息,让她想起太过不该想的事情。也就在这时,他抚在她肩上的双手轻轻移到她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就是这样极轻的一个吻,让孙菀忽然开始相信人其实是有灵魂的。因为那一刻,她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来自灵魂的微微战栗。
他的唇轻轻碰触着她的唇呢喃道:“嫁给我,孙菀。”
孙菀的大脑尚未就这个问题做出是与非的判断,一片刺眼的白光就骤然在她眼前亮起。紧接着,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尖锐地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孙菀一回眼就瞥见满头热汗、睡眼惺忪的黎美静,她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比被抓了现行的小偷还难堪。
卓临城亦尴尬得红了脸,静了静,他紧紧攥着孙菀的手,正色向黎美静请求道:“阿姨,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孙菀。我想请你同意我们结婚。”
“结婚啊?”黎美静愣了好一阵,这才如梦初醒,“结婚好啊!房子我看在霄云里8号买个复式就够了,婚礼也别太铺张,长富宫就不错……”
“妈!”孙菀羞怒地打断黎美静的话头,“还没睡醒就别乱说话。”
“我怎么没睡醒?我醒得很!”黎美静瞪了她一眼,在沙发客厅上坐下,精神大振地说:“小卓,你过来,和我好好说说你想怎么办。”
孙菀拿黎美静没辙,只好朝卓临城使眼色,让他不要接话茬。卓临城对她的眼色视而不见,言听计从地在黎美静身边坐下,扮足准女婿的温顺。
孙菀恨得牙痒痒,恨自己怎么又中了这奸人的道。
黎美静找出纸笔,笑眯眯地看着卓临城,“把你的生辰写一下,明天我先找大师给你们合合八字,至于日子嘛,还是由你家二老找人定为好。”
孙菀在一旁越看越气,可是这当口她委实没颜面发表什么意见,只能暂时压住心头的火苗,冷冷回房躺下。她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见黎美静越说越离谱,简直如卧针毡,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只得抓住枕头的两角,死死将自己的耳朵捂住。
许是捂的时间太久,孙菀终于在久违的睡意里沉沉睡去。
次日,孙菀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身边早没有黎美静的踪影。她鬼鬼祟祟摸到自己卧室门口,伸出一根指头将门帘扒开一点,见那里早已人去床空。她舒了口气,拖着脚步踱进去,在被他收拾得无比齐整的床上坐下,怅然若失地发呆。
她很希望将昨夜的一切当做梦。事实上,她一点都不愿相信卓临城说的话。昨晚的月光太具有欺骗性,从古至今,多少男人披着那样的月光山盟海誓,骗取无知少女的芳心。她还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
如此一想,她如释重负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待收拾停当,她习惯性地抓过手机,准备浏览新闻,一眼就看见屏幕上的短消息提示。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打开了短信,一行字猝不及防地跳进她的眼帘:既然别人都说女人嫁给爱她的男人比较幸福,你这样信了也不错。
孙菀按下回复键,输入的字写了删,删了写,只折腾得手心发热,手机发烫,还是未能找到一句妥帖的回复。她只得发自内心地长叹一声,将手机抛去一边,悻悻作罢。
为防黎美静将卓临城的求婚当真,孙菀很快就对她摊牌:昨夜的一切只是个误会,她暂时不想考虑恋爱,更加不会考虑结婚。
起初,黎美静以为她是在玩小女儿的娇羞,在她面前做姿态,所以一面哼哼哈哈地听,转头依然如火如荼地操办起孙菀的嫁妆来。
一个礼拜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黎美静慢慢从孙菀过于冷漠的眼神里品出味儿来了,明白孙菀是来真的之后,条件反射般开始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起嫁来。
在黎美静眼里,孙菀能嫁给卓临城,是让老孙家祖坟上都冒青烟的荣幸,她放着这等光耀门楣的婚事不要,难不成还想插翅飞进中南海?
她深知,如果在这当口上不能把孙菀拗弯了,以后等孙菀翅膀硬了,更加没法为她做主。若由着孙菀的性子耗上几年,就算卓临城再怎么一往情深,也只怕会冷了心去,到时候,孙菀上哪儿再钓这么个潇洒多金、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去?
一念既起,黎美静狠下心来,索性连生意都不做,一门心思待在家里想方设法对付孙菀。
那以后,孙菀的噩梦就开始了。只要她在家,黎美静必是不饶她,软硬兼施逼她要么接受卓临城,要么就去相亲,尽快给她找个准女婿回来。若孙菀往外躲,黎美静就使夺命连环Call,若孙菀熬不住回了家,她就又一副害了女婿痨的样子,阴惨惨地开始训话,追问孙菀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男朋友。
见再让孙菀去外面相亲不大可能,黎美静就化被动为主动,每天打电话找不同的男青年上门来相亲。只要是男的,不拘是贩夫走卒还是江湖混混,抑或是神经病,她都敞开大门欢迎。
这些男人中有不识时务者,见孙菀年轻漂亮,准丈母娘又是一副“任君采撷,乐见其成”的样子,居然真敢对孙菀围追堵截,百般骚扰。
好在暑假很快过去,孙菀返校后,终于换得久违的耳根清净。孙菀本来还担心黎美静在家琢磨出什么幺蛾子,搅得她在学校也无法安宁,但严阵以待了数日,黎美静那边都没有丝毫动静,孙菀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然而,两个月后的一天,孙菀忽然接到某个阿姨的电话通知——黎美静自杀了,在医院抢救,请她火速前往。
孙菀吓得魂飞魄散,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一看,黎美静手腕上果然包扎上了厚厚一层纱布。
见到孙菀那一刻,躺在病床上的黎美静幽幽地望着她,蓄在眼袋里的眼泪悲情地滚落,“孙菀,你要救我……”
从她断断续续的述说中,孙菀这才知道她这段时间因心情不好,一时不慎,在赌桌上烂了案,欠下几十万高利贷,被黑社会追着要砍手、砍脚。她思来想去,觉得无颜以对孙菀,只好自绝于人世。
孙菀的心蘧然沉了下去。她固然不相信这狗血戏码,却无法将那些怀疑诉诸于口,只得恹恹问:“你想我怎么救你。”
黎美静苦着张脸,再三犹豫后说:“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随出去的酒席钱也有小二十万了,这当口,只能办个大喜事,把钱收回来了事。”
孙菀嘴角一勾,露出个凄冷的、讥讽的笑。
“妈求你,不拘是谁,你尽快找个人嫁了吧!当然,如果那个人是小卓,就更好了,毕竟光是他家的彩礼钱,就能救妈一命。这样一来,你们的婚事,还可以往后延一延,往从容里办。”
孙菀听得周身冰冷,瞪大眼睛仔细瞧黎美静的脸,想从那里窥出几分真相。但是这一次,连她都不能确定这事情有几分真假,黎美静太会演戏了。
及至陪黎美静回家,孙菀抬头看见家门口的墙壁上被泼了血红的油漆,不由又信了几分。入夜,黎美静连灯都不敢开,打着手电,当着孙菀的面从暗格里拿出几本存折和几根金条,“折子上的钱都取出来了,就剩下这几条本来打算给你陪嫁用的金条了。可是这点拿出去,又当什么。”
孙菀见她连最后的秘密都兜底了,心里顿时慌了起来——难不成竟是真的?
她正惴惴不安时,门外就传来一大帮子人气势汹汹地砸门声、叫骂声。孙菀从未亲身体验过这种阵仗,登时有种此身临渊的晕眩感。
完了,这回真的是完了!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不嫁给卓临城,就算熬过这一关,只怕接下来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她受够了!
门外的人叫嚷了半个钟头,才骂骂咧咧地离去。孙菀僵僵地坐在床沿上,于黑沉沉的暗夜中,与黎美静对视。
良久,黎美静捉住她的手臂摇晃着:“孙菀,帮帮我!求你了!”
那一刻,孙菀真真觉得自己像一条在暴风骤雨中飘摇的孤舟。
又惊又怕、又累又怨的她,终于缴械。她木然地掰开黎美静扒在她手臂上的指头,淡淡地说:“好吧,就这样吧,你们安排。只要让我安心读完大四,一毕业我就嫁。”
她就这样将自己最重要的人生大事处置掉了。
卓临城曾对她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忽然之间的事。其实不只是感情,有时候,一个人的决定也就是那么忽然之间的事情。
然而黎美静哪里容她在自己眼皮子下玩这套缓兵之计,半点也不让步,叫她只管安心读书,婚礼当天出个人,走个过场,这婚事就算完了。
话已至此,除了同意,还能怎样?孙菀满腔的悲愤怨怒都冷成了死灰。她像一个失去最后一座城池,又向敌人举了白旗的君王,全线崩溃之余还输掉了最后的尊严。
回到房间后,她想了又想,向数日未见的卓临城发了条短信:你赢了。永远,真的没我想的那么远。
卓临城那边始终未能得知孙菀遭遇了什么。黎美静虽为一介妇人,但却是位生活上的军事家,她一边对孙菀的精神施加“满清十大酷刑”,一边却对卓临城谎报军情,伪造出孙菀慢慢接受婚约的事实。她的电话主题从最开始的“孙菀觉得你太优秀,顾虑太多”到“孙菀最近说,因为别人优秀就畏缩是自卑的表现”再到“你给孙菀种的百合开了,孙菀见了可感动了”……最后,电话主题逐渐升级为“孙菀说到时候想穿一个薇拉王设计的婚纱,我觉着有点贵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段时间恰逢年底,正是万华业务最忙的时候,卓临城根本无暇关注孙菀的内心动向,便轻信了黎美静的话。等他接到孙菀那条认输的短信时,竟全然没有察觉她的怨气冲天,只当是自己的春风化雨逐渐打动了佳人心。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卓家重金请高人看了日子,定在那年正月初八。
婚事顺风顺水得让孙菀失望:没有港剧里豪门公婆挑剔媳妇门第的恶俗桥段,黎美静也没有在未来亲家面前失仪,在双方见面时,不卑不亢处理得当。
结婚前的几个月,卓临城和孙菀有过数次不咸不淡的约会。也许因为即将瓜熟蒂落,卓临城再面对她时,耐心了很多,姿态也越见优雅。
如非必须,他尽量不与她有亲密的肢体语言,连牵手也只在过马路时偶尔有;去外面就餐时,他会自然娴熟地让孙菀体会到他无微不至的绅士风度;若是彼此繁忙,无法见面,隔三岔五会有鲜花、礼物快递到孙菀寝室,连带她的室友们都有份;如果哪天卓总他实在得闲,也会换上休闲装,去A大陪孙菀吃食堂,泡自习室,或是在校园里看一场夜场电影。
孙菀对这一切,始终保持一个态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像是舞会上他臂弯里心不在焉的舞伴,他要她进她就进,要她退她就退,一切悉听尊便。
有次,卓临城带孙菀参加一个朋友圈的聚会,自然是那种衣香鬓影、语笑嫣然的上流派对。孙菀头一次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出席这种活动,换来无数看“现代灰姑娘”的目光。孙菀原想淡定些,目光却还是被那些从头精致到脚趾的优雅女子吸引了去。
聚会散了后,孙菀吞吐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那些女孩都很漂亮。我之前一直以为女孩子美到娅娅那种地步,就算是登峰造极了,没想到山的那边还有那么多山。”
卓临城含笑问:“为什么说这个。”
孙菀幽幽地说:“你懂的。”
正在开车的卓临城缓缓将车泊了,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稳稳覆住她的手,“是很漂亮,我一度也以为自己会看花眼,可是后来发现我真欣赏不来太精明、太矫饰的美。”
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说:“你这样的就很好,喜怒哀乐都是真的。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自己也是真实的。”
孙菀细细在心里品度他的话,良久,轻轻将手抽回,“你又看得出我的喜怒哀乐了?你这么神机妙算,不如去天桥摆个算命摊,造福众生。”
卓临城收起笑,俯到她耳边低声说:“我对众生不感兴趣,我只想造福你。”
孙菀当下沉了脸,转向窗外,“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