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皎皎握着手里的书卷,弯腰凑近少年,“谁教你的?”
少年眼睫微颤,抬眼朝她看过来。染着薄红的眼靡丽非常,目光里的茫然一闪而过,哑声道:“什么?”
“谁教你这样,以退为进?”少女眨眼微笑,伸手揩掉戚复唇角的血迹,杏儿眼里却没有半点厌恶,“我以前倒是从未发现,你这么有意思。”
戚复皱眉。
两人从前当然没有遇见过。
黎皎皎靠得太近了,幽冷的梅香从她领口鬓发间散出来,被温暖的炭火烘得沁人心脾。戚复回过神来,被莫名类似危机感的情绪笼罩,握紧了袖内的机括,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是在提醒小姐。”戚复道。
黎皎皎若有所思,先不说戚复为什么被追杀,就是他如何从一个小乞丐转而成为振臂一呼,天下豪杰莫敢不从的节度使,也值得思量。
戚复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我也提醒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小心思。”黎皎皎从头上拔下金钗,抵在少年脖颈上,乌黑无害的瞳仁微转,“杀你,轻而易举。”
戚复看得出来,她暂时没有杀意。
不过是在吓唬他。
黎皎皎看见少年平和地躺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微微垂下眼睑,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在一隅浅寐。摇晃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少年眼窝深邃,里头藏着一汪阴影。
车辙碾过夜雪,咯吱作响。
炭火偶尔噼啪一声,黎皎皎没有斗篷,也窝在角落里打瞌睡,不知不觉半梦半醒。
原本呼吸均匀缓慢的戚复却睁开没有半点困意的眼,侧目看向黎皎皎细白脆弱的脖颈。趁现在,他只要伸手一用力,就可以捏断这个本来是为了来杀他的人。
帘外的夜枭叫了三声,飞进来一只雀鸟。
戚复伸手,从雀鸟口中取出信纸,打开扫了一眼便碾碎蜡纸。
再看向黎皎皎时,没有再动手。
黎清逸的小女儿,难怪也这样心慈手软,戚复轻嗤。他侧过脸去,避开了黎皎皎,闭上眼去。
既然要杀她的父亲,那自然要留她一命。
……
暗香园。
谢蓉踉跄走到角落,身边只跟着贴身丫鬟春桃。春桃看见谢蓉的模样,忍不住骂道:“都怪黎家五娘子,她之前明明答应了,要将琉璃宫灯借给姑娘的。”
“她是故意的。”谢蓉攥紧了帕子,死死咬唇,“ ……不过。”
春桃看向谢蓉,少女眸色暗下去,“姨父这次能不能活着回京都,还不一定呢。”
黎家之所以比谢家地位高出那么多,不过是因为黎清逸身居礼部,算得上是掌握实权,和空剩爵位实则领着闲差的谢家不一样。
“姑娘,这话可不能瞎说。”春桃轻声道。
谢蓉看了春桃一眼,倒是没有责骂春桃。前些日子,她去书房时,偶然听见父亲和杀手组织白月楼的人商议,要杀了黎清逸。
这件事她藏在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有点欣喜,从未对谁说过。
“总归,黎皎皎再也得意不了了。”谢蓉哼了声,也收敛心神,怕叫别人听了去。
……
黎皎皎将戚复安置在了离自己家不远的小院子,这院子是黎皎皎母亲给她的,没有太多人知道。
“这院子,我暂时借给你住。”黎皎皎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肩胛骨到胸口、再到四肢四处都是上寸深的刀伤,她干脆别过脸去,“等你伤好了,记得还我房租。”
戚复站在夜色里,看着少女扑棱忽闪的眼睫。
明明是个看得清他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这样心软,当真……可笑。
戚复心头轻嗤,垂下眼不看黎皎皎了。
面前灯笼火光忽地一闪,原本还避他如蛇蝎的少女走来,踮起脚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热带着梅香的呼吸洒在他额头,“发烧了。”
戚复脊背一僵,下意识反击的动作都被他强行按捺住。
黎皎皎记得,上辈子的戚复就发烧了。
而且持续高热退不下去,险些命丧于此,那还是她请了大夫的前提下。
救他,还是不救他?
黎皎皎微微皱眉,有些举棋不定。忽然,她抬眼看向戚复,将放在他额头的手放在他肩头,问他,“若是我救了你,你会杀了我吗?”
戚复瞳仁很黑,深沉如一层黑雾掩盖了所有情绪。
“不会。”他看向黎皎皎,回答得很干脆,“我不会杀你。”
黎清逸没有碍他的道,他既然要杀了黎清逸,那自然也不至于浪费时间也来杀了黎皎皎。
“那若是你和我分别,再见时你不知道我在哪,会不会放任手下的人杀了我?”黎皎皎皱起眉头,死亡并不是种好过的经历,尤其是死亡前的挣扎与绝望。
少年呼出来的气息都灼热滚烫,他的瞳仁又渗出血雾,蒙在眼底,“会。”
黎皎皎心头如有一根弦,啪地断掉了。
她后退一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其实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戚复心中是有一些分量的。所以死前,发现杀她的极有可能是他的人,黎皎皎会觉得愤懑委屈。
紫苏上前扶住黎皎皎,“五娘子?”
黎皎皎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步履匆忙得险些被绊倒。
戚复眼前又被血雾糊住,逐渐模糊,眼前一切都成了被红色晕开的影子。鲜血顺着眼窝流下来,他抹掉一点,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位娇小姐怎么就生气了。
他浑身都是创口,鲜血一直流到如今再也流不出来,站在雪地里没有力气追过去。
但他还是尝试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哐当一下子,摔在了雪地里,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戚复瘫在雪地里干脆等死算了。
他已经很努力地消除这位娇小姐的戒备,可她还是不打算救他。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世人想要他死才是寻常,能不朝他捅刀子已经是很仁善了。
——若是一见面,她那一刀准一点,让他少被活着折磨那么久也是另一种仁善。
树梢上的雀鸟歪着脑袋,饶有趣味地打量快要死掉的戚复。
黎皎皎猛然顿住脚步,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许戚复也和当年父兄的死有关。除了和父兄一起守城的谢家,还有攻城的戚复,都有可能和这件事相关。
她不能直接杀了戚复,这样线索可能直接断了。
“去找郎中。”黎皎皎出声道。
她提起浅黄的裙摆,绣鞋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朝着戚复快步走过去。半死不活的戚复蜷缩在地上,身下和唇边都是结冰的血,他弓起的脊骨是一道一道的痕迹,瘦得如一把骨头。
究竟是过得有多凄惨,才这样没有半分人样。
“坚持住。”黎皎皎将他扶起来,带入房间。
戚复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一阵发黑一阵发红,只有听觉和触觉格外敏锐。少女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黎皎皎衣襟上浅淡的梅香散开,踩着积雪时,便如行走在梅林中。
他指尖微颤,鬼使神差,抓紧了黎皎皎的手。
黎皎皎侧目,戚复的手指修长有力,却生着一层薄茧,冰凉而粗粝。
“你叫什么?”她忽然问道。
少年的表情茫然了一瞬间,随即弯了弯满是鲜血的唇角,侧目朝她看来时的眸子并无神采,“我叫十四。”
“十四?”黎皎皎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怎么会有人叫数字呢,即便是以示亲昵,也是带上姓称呼排行,“你在家中行十四?”
上辈子的戚复沉默寡言,她也只是顺手救人,并没有问过戚复的姓名来历。
戚复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不是,这是编号。”
黎皎皎将他放在榻上,沉默着抽出帕子,擦掉他唇角源源不断溢出的黑血,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本名的话,也无妨。”
少年眼底血色浓稠,他漫不经心地眨掉一点血迹,“小姐若是知道了,日后难免会被人……杀人灭口。”
说完,他顽劣地弯了弯唇角。
黎皎皎有些无言以对,只觉得他有点可恶,“嘴这样毒,小心可别把自己毒死了。”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不告诉她就不告诉,反正她又不是不知道。
“小姐……可以叫我戚复。”他忽然道。
黎皎皎眼皮一跳,看向他。
血迹从他眼角流到太阳穴,没入鬓发,他面上仍无半点痛色,只是咳出一口血来,解释道:“复七十四。”
他的嗓音很哑,几乎说几个字便被淤血呛到。
戚复大概是什么都看不到,眼神是散的,靠在陈旧的褥子上,浑身血都要流尽了,身躯被刀剑砍得破破烂烂,他却忽然弯起唇角,面朝黎皎皎。
“你……很好奇?”
“我不好奇。”黎皎皎皱眉反驳,她眼见着戚复的面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心头莫名有些慌乱,“……你怎么了?”
戚复眼睫颤了颤,血液渗满整个眼睛,他却挣扎着闭眼,不再说话。
黎皎皎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伸手探了探戚复的额头,果然灼热得夸张,恰好此时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是郎中来了。